狄阿鸟浑身一震,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哥哥?!”哨兵正要去传话,狄阿鸟止住他,说:“哥哥就哥哥吧,带进来看看。等等。安排几个武艺好的过来,在咱聚义厅外打斗,嗯?!把穆二虎跟老子喊起来,就让他带头,他那个头就足够了。”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二十九节
狄阿鸟大费一番力气,将挡风毡遍布,以阻碍人的视线,又让路勃勃去找烂布烂旗,隔一段距离插一把,这才一边让陈半仙出去迎接,一边令外头几名特殊的弟兄放开手脚,展露威风。
随一声令下,门外空地上顿时雪粉纷飞,黑铁塔般的穆二虎手提一对狄阿鸟制特大冬瓜锤在空中飞敲,几乎是见锤不见了人;赵过手持铁枪,跳至墙角,挑起他的大水桶;另有头目二人、喽啰四人,两个就地卖打,两拳后收,绷起肌肉腰筋任同伴脚踢,一个表演银枪顶咽,时而涨红了脸使劲,别在地上枪一软一软地上下弯,剩下的一个,一上一下举两把石锁,空地边缘,则放上数十人,给十余匹最为膘肥的骏马喂料、擦身。
他回自己的聚义厅,坐回头号交椅,让十名虎膀大汉站在两旁,眼睁成铜铃,心说:“随官兵的攻山,玉石俱焚,撇不撇清自己也无甚意义,而今已无它法,唯示兵以强,竖毡不给虚实,令官兵不知人数不敢轻易攻山为妙。”
官兵会信吗?!
来人会被吓到吗?!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轻轻咳嗽,摆出最具威风的姿势等待,可再想想,自己布置这么半天,也招人怀疑,于是给面前的汉子摆了摆手,让他们暂且不要再瞪眼,四下活动、活动,而自己跑到一边,脱了衣裳,睡进被褥,再穿衣裳,让呆会儿就从一侧出来,坐到自己旁边的李大头揉乱头发,赶紧去让他老婆香两口。其实这会儿,他还想在自己身边摆一个女人睡,可是来不及了,他也就这样将就将就。陈半仙很快接到了人,可他还觉得自己等待的时间很长,衣裳是穿一穿,再解一解,陡然听到陈半仙在大喊一声:“大当家,客人,给你带来了。”他这才慵懒地应道:“带进来吧。”
客人刚在外面下了按规矩蒙上眼睛的布巾,就是一声巨响——穆二虎的锤撞一起了。来人虽有着极好的素养,一看一对数百斤大铁锤,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惊呼出口,再一扭头,一条大汉用沉重的铁枪挑了满满一大桶水,眼皮不经意地跳了一下,脱口就呼:“好壮士。”他干咳一声缓和,淡淡喝道:“尔等这般能耐,为何不肯投军扬名?!你们这一片的兵户历来交不上兵,太不应该了。”
刚刚建国时,朝廷都是从兵户中征集营兵,可随着时日打磨,市井小民为了享受兵户待遇,钻营入兵户,而本来的兵户受不了屯田校尉,折冲校尉等人的盘剥,散逆不见,各地都交不兵来,曾几何时,啸傲天下的雄狮,霎那间瘦成一条狗,上面还在粉饰太平,外敌入侵了,军队只好到处招募游民,拉扯丁壮,那时候,官员还有顾虑,还造假说,这就是兵户呀,可到了后来,到了秦纲这会儿,已经是天下皆知了。
前段时间有个特殊的校尉叫张舟,他在交兵时节,交上了一队兵,一人不差。当时,朝廷上下造成很大的轰动,朝臣个个都说,这个张舟太过分,竟然这样糊弄朝廷,这些兵肯定是到田间地头捆来的,秦纲也觉得不可思议,立刻就找了个最正直,最值得信任的御史去查,御史一查,果然一个不差,都是兵户,虽然武艺生疏不少,但是一个不差,回到朝廷,朝廷都不敢相信,朝堂上就闹开了,个个说:“这怎么可能呢?!”秦纲是感动得差点落眼泪,一挥手,使者骑着御马,第二天就赶了三、四百里,去给张舟加官进爵,竖为当朝楷模。
朝廷足足设有九百多处屯田,另有数万伍籍呀,交兵不少,就能让朝廷轰动到了这种程度,更不要说那些变质的兵户,身子佝偻,身轻如燕,有的一大把年纪,几个儿子全先死了,有的老婆娶不上,打个光棍,有的光会种地,有两亩地或者只能给人家种地,原本的一湾大海,干涸见底。
所以,当地有这样的兵户,来人一眼就诧异了,有万人敌的潜能的,自己一到这儿就看了俩,心里是一个什么滋味?!
穆二虎一提就是一肚子气,他母亲肚皮争气,光是成人的兄弟就有六个,老大走了,这么多年没音信,肯定是战死了。
周围百里都知道老大叫大熊,走的时候,年龄还不大,人家的马车陷淤泥里了,他光着膀子给人家扛出来,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即便死了,就没有一点军功吗?!见不着。问屯田处,问不到消息。很快,老二又到了岁数,也就是穆二虎,当时家里弟弟还小,他爹打仗受伤的腿,病总是犯,走不开,老三咬咬牙,又走了,二年前才辗转来了个信儿,说是没有死,还在打仗,还是个兵,刚刚得将军赏识,又要打仗了,这一仗,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按说六个兄弟,还能再走一二个,穆二虎看着这个样,一个哥,一个弟,死不见骸骨,生不见人,就在家里说了:“我们死也不能去当兵,在家饿死了,还看着个人,走了,天南海北的,就做孤魂野鬼了。”
当地不是他一家这样,百里方圆,都是这么着,兵户谁不跟屯田处对着干?!
前些年来要兵,李大头一怒杀了四个人,跑上山,当了土匪头头,来人这么说,无疑是让人心里发酸的,穆二虎一吸肺,就还了他一句:“交不上兵,你问俺们?!问问你们朝廷都干了啥。”
来人也没有争执,虽然陈半仙伸着胳膊,等他进去,他还是转过头来,这一眼,就扫到了马身上。
马呀,现在朝廷不知道多缺,根本不是贵不贵的,是买都买不来,结果,小小一个山寨的一角,就是十来匹好马,你让一个朝廷命官,怎么把心静下来?!来人咽了口吐沫,这才回头,跟着陈半仙往里走。
大汉们一听人已经给带来了,连忙再往两旁排队站,虽然及时瞪眼,还是显得慌乱。
来人没往造假上想,也觉着外头都那样儿了,这进来,见十来条虎膀大汉,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给随从个眼色,不许他因为大当家不在上头,发飚动怒。也的确不用动怒,李大头先冲了过来,一屁股坐椅子上,头发蓬乱,对着众人的脸上,两张红印儿。来人一下失望了,这才急忙往两旁看。
狄阿鸟及时伸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哈欠,走了出来,衣衫不整,两眼稀松。陈半仙看看,这不是自己走时的布置呀,连忙提醒:“大当家的,客人带上山了。”狄阿鸟又打了个哈欠,看也不看就说:“哪个不要命的冒充家兄?!”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惊呼道:“是你?!”
他自然认得这人,冠军侯健布嗣子健符。
旋即,一团怒气好像把他给撑破了,健布何许人?!父仇,叔仇不共戴天也就算了,他竟然冒充自己的兄长,“哥哥”这两个字,是他可以自成的吗?!
狄阿鸟两眼一寒,按在剑上,却又迅速地放松下来,因为面前这个人,除了是自己的仇人之子外,还曾救过自己,虽然当天谢先令不遇到他,还能遇到别人,但是,别人会不会赶去救他一回呢?!他拿不准,他就是千方推诿,也得承认,面前这个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健符为什么敢来,他这是干什么?!
他是挟恩,对,他一定是挟恩,这才不怕自己临死前抱个仇人作垫背,或者干脆扣了他做人质,衣襟飘飘,小雪漫舞,就这么舍弃数千大军,轻身而来,剑都不带一把。
狄阿鸟感到这个世界简直是厚赠自己,人家对自己有恩,自己是得先还恩,后报仇,自己可以不杀他,扣上他,而扣上他,自己就有可能突围,相比无路可走,回草原也不是一定不行,逃出官兵包围,自己再放他,这恩,不也硬塞给对方了吗?!
他心思急转,嘴角已经露出了笑意。
健符也笑了笑,他脱了一身盔甲,换了衣裳,浑身仍满是征尘,冰雪曾经走过他的脸,脸裂了口子。
他也是个体格健壮的人,再是白衣飘飘,两个膀子,两块胸肌还是鼓囊囊的,这会儿,很随意就走了上去,拍了拍狄阿鸟的肩膀,做了头把交椅。
狄阿鸟倒也不急于计较,反觉得他越挟恩,自己道义上越站得住脚,背着他,两眼一阵转。他还没有转过身,健符就启动口舌,用笑闹的口气说:“博格阿巴特,你不承认我是你的哥哥么?!我家中的妻子不是你的姐姐?!”
狄阿鸟刹那间竟然反应不及,回头正要驳斥他,才记得,董云儿从某种角度上说,确实是自己的姐姐,就是不从某种角度上看,董国丈当年也试图引诱过他,让他改掉“董老头”三字,呼为“干爹”。
造化弄人,自己再扣他,万一因为要挟朝廷,造成他从此落下污点,岂不是很对不起云儿阿姐?!
他扬手在自己脸上一抓,笑了,就像是在自己脸上撒过萨满神奇的粉末,无比坚定,嘴里虽然恍然大悟,问候阿姐,心里却想:保命要紧,我顾不上了。
健符变得有点沉重,说:“我也不知道,成亲当晚,我就走了。”
他仰头看了看,似乎也饱含了某种思念,轻声说:“我就只给她说了两句话。我问她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她慌里慌张地给我说,你是她弟弟,年龄还很小,要是你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希望我能谅解。”
他解释说:“我只想和你交好,你并未得罪我,我问她,只是想知道传言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就成全你二人,化解我们家族之间的仇恨。我知道我救过你,虽然如此,却不足以弥补我父亲的过失,以前看到你眼睛中闪烁的光芒,我就知道,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对你们家做出补偿!”
这人真他娘的虚假。
怀疑自己妻子与自己相好,却说得有声有色,要发扬一番推妻让子的君子风格,无耻,无耻之极。
狄阿鸟漫不经心地说:“噢。差点把妻子补偿给我。”
健符顿了一顿,笑着说:“也不完全是。董将军是我父亲的部下,两家人都有这种意愿,天子作了媒。这种父母之命,帝王之媒,也许会让身在其中的人一生痛苦,及时明白她和你有无关系,尚来得及挽回。呵呵,不过,现在没有什么疑虑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而你,则变成了我的小舅子。王志及时给我送去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就是怕你走投无路,真干傻事,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为所欲为。”
狄阿鸟连忙笑呀,拼命地笑呀,其实都是掩饰,他心里都傻了,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多了个姐夫,掉了个天大的馅饼,旋即,他猛然间就化为不信,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和几个兄弟一起千里勤王,亲耳听得清楚,健布,就是诈降,使自己父亲在牢狱之中死个不明不白,老子善于诈降,谁知道儿子呢,也许他们父子打仗的本事没有,这诈降,却是祖传的。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三十节
你明知别人诈你又怎样?!
没路走时,别人诈你,抛给你一条渺茫的生机,你不走走看么?!一家老小不必说,就是这身后一山土匪,他们虽与自己没有太大的瓜葛,可你想象一下,你已经做了别人的大当家,却轻而易举把别人往死里带,有条渺茫的生路,你轻易就拒绝,不亏心么?!
何况穆二虎是自己栽培的对象呢。阿孝有了他们这些人,就能与雍族百姓相沟通,就能使用当地雍族作兵源,杀开一条血路,重新打起家族大旗,自己既然真的走投无路,何不冒一冒险,就算被人家杀了头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给穆二虎他们争取一个机会也不错,足以给自己家族——无论是狄氏还是夏侯氏,换来一个重新崛起的可能。
狄阿鸟有点儿拒绝不了,他忽然间觉得,当初这家伙他老子诈降自己老子的时候,自己的老子也或许很清楚,其中有诈,但是明知有诈,还是无法拒绝,只得轻身赴死,只得轻身去赴死。他看着对方,剑眉交叠,勃朗中沉淀着深沉,目湛湛吐光,倒也不失为人雄,别管是枭雄还是英雄,心中不禁感叹,自己父子就这样被对方父子吃得死死的,即便知道对方诈降,还是不得不降,岂非造化弄人?!
天冷心热,热息相喷,略一转脸,李大头脸上的喜色无以掩饰呀,自己就算拒绝,没有个正当的理由,好交代么?!
狄阿鸟放声就笑,谑浪道:“你就不怕你一上山,我就把你杀了?!你这样轻身前往,到底是什么让你有此信心?!能告诉我么?!”
健符目光很凝重,语气从容不迫,焕发出十二分的肯定,轻轻地说:“我相信你是忠心侍主之品质,陛下予你再造之恩,你若杀我,就是造反背主了。我们毕竟同侍一主,国难当头,但凡你有一点儿余地,你也不会铤而走险,遭万人唾弃。”
狄阿鸟在心里嘀咕一声:“虽然你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