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千八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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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千八百年前-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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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仗奠定了你的地位,也奠定了吴主对你的言听计从。当他把大事小事一件件说给你听然后征求你意见的时候,他的脸上满是最诚挚的信任与依赖。我也有理由相信他的信任他的依赖,因为在那样一个动乱的时代,他除了依靠你,别无他法。
你在辕门射戏的时候年迈的诸葛瑾正在焦急而满脸不解地向你营中赶来。你把一支又一支箭平稳地射入靶心,然后笑着看那些血气方刚的将领们哇啦哇啦地叫着说陆大人你快把我的晚饭赢走了。当诸葛瑾一头大汗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甚至笑着问他要不要也玩上一场。与他的慌张比起来你的平静从容使你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那一次对你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的书信不被截获,你当时就应该在合肥看战利品了。那是你有生之年平魏的最后一次希望。可是你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如果这两个字,本来就不该出自你的口中。
后来你开始无可挽回地衰老。你回到了建业,然后作为一个忠诚恳至的谏臣存在。人们都顾着赞叹你的军事才能但他们都忽略了其实你在治政方面也是一流的,再没有任何人能拥有你那样清澈的双眸,只需一瞥便把事情的是非对错弄得一清二楚。你清楚并且把你清楚的一切利落说出,你从来不在乎把黑白分得太清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是的,你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当你一步一步登上拜将台,同时你也在把自己送上一个国家的祭坛。
当上丞相的时候你已经六十二岁了。那是赤乌七年,吴宫上下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晚饭时间除了你没有别的大臣会留在家中,他们分成两派,纷纷涌进太子或者鲁王的宫中。那里总是有盛宴,酒麻醉着人也收买着人,他们微醺的眼睛在杯中看见了前途无量。
与此同时你在家中安静地写谏书,你的儿子在一旁给你磨墨。你宽大而洁净的案上总有一杯热茶在暖暖地蒸腾出白色的水雾,那是这个简陋的屋子里唯一施放出暖意的东西。你的身体已经很单薄了,单薄到让我担心它能否抵御这个冬天的寒冷。但你从来不曾担心过。你的沉静让你看起来象个君王,尽管你的宅子看起来远远不配属于一个丞相。
你一封接一封的谏书终于让孙权找到将他的忌惮附诸实施的决心。其实这种忌惮,从他第一眼看见你那袭白袍掩盖不住的光芒时,便已经存在了。四十年,四十年他看着你一天一天沉默又一天一天辉煌,他在需要的时候用上了这把剑但在不需要的时候他便想把这种锋利除去。他和你一样聪明,不过你的筹码上没有自己。一开始没有人想到他能够超越他的父兄但实际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便远远胜出。他走得比英雄更远,他是枭雄。
那是个繁华的年代,比起四十年前的江东,这里的田地更茂密,城市更繁华。一条宽阔的江,和你的名字一起,作为东吴最稳固的城墙存在。人们在这道墙后面幸福地生活着。觥筹交错,天下太平。
那是个彷徨的年代。所有人都不知道,终有一天这个天下将收入谁的囊中。战争之间的等待是最可怕的,没有了厮杀,人们开始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别的事情。这种等待已经太长,于是他们将一腔热血洒在墙后的人身上,将杀敌用的剑架在自己人脖子上。
当你对着中使送来的诏书吐出第一口鲜血的时候孙权在白玉的池子泡着,有御医将一条一条黑色的水蛭贴在他身上,据说那样可以治轻微的中风。你们都老了,死亡不过是朝夕间的事情。但你们都不可以就这样死去。因为他是君王,他要控制一切包括他死后的世界;而你的结局,不过是所有功高盖主的人都会有的。
可是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吗?
昏茫的灯在寂静的宫中幽暗地浮着,孙权在漂满了菊花和草药的池中惬意地躺着。他的眼闭着可他仍警惕地注意着太医的一举一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养成了对身边人过度的疑心。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完全相信了你的忠诚。
——那么,非如此不可吗?
他可以相信你的忠诚但他不能相信自己。那一年天下人都知道了魏有个功高盖主的臣子叫司马懿。他对曹氏表现得绝对忠心但人们都从他那两个儿子和只爱游玩嬉戏的曹芳身上嗅除了一些不安。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你注定要做那块千秋路上的基石。
我想这个结局你早已预料到,当你从战场上下来,却始终不愿意离开人生这个战场的时候,你就注定了要承担战死的命运。可是当结局来到的时候我还是能看见你的愤懑你的伤心,这一次你还是没有幸运。整整一生,你都不曾邂逅过幸运。
你死的那晚是个风雨交加的夜。你对着孙权送来的诏书吐出了最后一口鲜血。然后你清澈的眼睛、你温和的笑容终于永远离开。你的身体曾经很美丽,和你的灵魂一样美丽。可在那一夜,它猝不及防地衰老,死去的你轻得如一片飘落的树叶。
你闭眼的那一刻天边有流星划落,那时孙权在宫中也看到了这颗星星。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把华盖覆在你头上,那时阳光如水,你们相视而笑。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忍不住叹息。树影挡住了他满布皱纹的脸,因此我看不清他的眼角是否有泪。
你死后五年,他在他尚能象正常人一样思考说话的最后时刻,废掉了太子,逼鲁王自杀。那一年司马氏巩固了他们在魏国的绝对统治;那一年蜀国的姜维在苦苦思索着如何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兵力牵制魏,让那个行将就木的国家苟延残喘;那一年吴国的人们已经不愿意想太多,他们宁愿以为这个国家的城墙没了你仍可以屹立不倒,他们宁愿躲在宽阔的江后过朝生夕死的生活。而属于你的那个温和、坚定的时代,挣扎到你死去的那一刻,终于结束。
两年后孙权也死了,死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说话,因此没有人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历史在血色与杯掾又蹒跚地走了二十九年,吴国终于被灭。在操着北方口音的士兵出现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多少人觉得意外。
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所有的所有的,无论寂寞繁华,无论红颜白发,终究归于风中的游尘、发黄的书页上的文字。然后没有吴国,然后没有晋,没有金戈铁马的年代,没有那个白衣飘飞站在东川的山上看着底下火海的,有着明亮眼睛和自信笑容的都督。也许偶然还会有人想起,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遗忘。
而此刻,我站在江东的土地上,放眼四望,红尘茫茫,不由泪流满面。
远佛 第一章
    (一)
又看见那群人了。
他们穿着锦织的华美的衣,骑着高头骏马,腰间挂着宝剑,呼啸而来。他们大声的戏谑,远远传进我的耳。
小绿在河边安静地洗衣服,她今天穿一件绿色的衣服,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一截白玉色的手臂。她洗得很专心,我想她耳中听到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我伏在离她不远的草丛中,小心地屏着气。我想这一次我不能再一直躲在这里了。如果他们这次又欺负小绿,我一定要冲出去。
师父说,如果要离佛近一点,就应该离诱惑远一点。
师父还说,如果要离佛近一点,就应该多多行善。帮人消除苦难。
我以前一直遵守着第一点,无论小绿在做什么,我都离她远远的。
可今天,我不能再看她受人欺负。我要冲出去,保护她。
疼,除了疼,我还是感觉到疼。
我第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我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的眼看见的是昏色的天,还有小绿焦急的容颜。
“小崽子,敢跟本大爷作对,今天就让你知道本大爷的厉害!”
疼痛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我已经分不清落在我身上的是拳还是脚。我耳中听到的除了嘲笑,还有小绿的尖叫声。我已经放弃了要爬起来保护小绿的欲望,我甚至连躲闪都放弃了,我只是瘫在那里,象最软弱的兽一般任人宰割。
突然落在我身上的拳脚一下子停了,身边的人象米袋一样朝四周飞去。我眯着眼睛抬起头,看见那些人纷纷倒在地上,满脸是恼怒和惊惧。我面前还站了一个人,他有着魁梧的身材,赤红色的脸。他看着地上倒着的那些恶少,满脸都是不屑。
“长生哥,你来得真巧。谢谢你。”小绿的声音好听得如同幼莺的呢喃。
“寿成哥,你没事吧?”过一会又听见她这样问我。
(二)
七岁的时候来到蒲东这个地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六年。
关于父母的印象都已经依稀,只记得家里四面漏风的墙,还有永远空着的米瓮。
七岁那年村里有好多人都饿死了,那一年我们全家把附近的树皮尝了个遍。
有一天父亲带着我在一棵树下找到一个兔子窝,里面有一只老兔子卧着。见我们过去它也不跑,只是一直卧在那里。直到父亲把它揪起来,才发现它身下还盖着四只刚出生的小兔子。
父亲笑了,说今天我们开荤了。然后他一手拎着那只老兔子,一手牵着我向家走去。我说那些小兔子怎么办,父亲没听懂我的意思,说那根本就没肉,没有办法入口。
把老兔子扔在家里父亲便去向邻居借刀。我把它抱在怀里,才发现原来它也是瘦骨嶙峋的,它的嗓子深处一直发出一种低低的呜咽声,它的眼角,甚至凝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抱着它出门,找到它原来的那个窝,把它放在那几只小兔子边上。
站起身来发现旁边有个僧人,袈裟坠地,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
他跟我回家,在房间里和父亲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父亲出来,塞给我一个小包,说寿长你跟师父走吧,师父说你有慧根。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拉着那僧人的手,一直走,最后来到了蒲东。
师父的法号叫圆悟,他懂得很多东西,可他说他一直没办法觉悟。
他说我或许会有觉悟的一天。但他一直没有为我剃度,他说应该等我懂事后自己选择。
每天我帮他挑水砍柴,或者到村子里去化缘。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一天一天长大。我不吃肉不打架也不和其他孩子一样偷看女孩子洗澡,但我始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应该剃度。
村里没有私塾,师父自己办了个学堂,给村里的孩子讲学。学堂不用学费也没有门户限制,许多村里的孩子没事就往寺里跑。来的人中包括长生,包括小绿。
(三)
我想蒲东同龄的孩子中,没有人会不知道长生。
他不过和我年纪相仿,却惊人地有力。十个孩子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经常看见他把那些公子哥儿打得落花流水,也常看见他帮邻居把不安分的牛拉着牛尾生生拽停。
大家都说长生哥是个好人,可师父说,他离佛太远。
有一天我和小绿在一起讨论长生哥的脸红得象什么,小绿说象晒干了的枣儿,我说象那天村东那个出嫁的女孩儿身上的嫁衣。
恰好师父经过,听见我们说话,他捻捻须,轻叹一声。
那是血的颜色。他说。
一天师父在讲释伽牟尼的故事,长生哥突然问道,佛到底在哪里?
师父看他一眼,说,佛在人心。
不,佛在天上。如果他不在天上,为什么这么多人饿死,这么多人被杀,他不管?长生哥脸上满是愤懑之色。
佛在人心。只有行善成佛,才可以普渡众生。师父闭目安对。
如果没有力量,何以成佛?只有杀尽天下恶人,还民一个没有饿孚、没有强权的太平盛世,才能普渡众生!长生哥愤然而起。
你孽根太重。师父叹息道。
长生哥没有回答,拂袖而出。
后释伽尊祖有所感悟,离开了他的妻耶轮陀罗和刚出生的儿子,到一棵大树下静坐七年……
长生哥离去后,师父继续讲道。
可是,尊祖就这样离开了,耶轮陀罗怎么办呢?我听见小绿轻轻地问。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四)
师父把学堂解散了。他说很多东西他自己都不明白,又怎么可以教别人?
他送我一把戒刀,送长生哥一本《春秋》。
他说刀的作用不在于杀戮。无刀之人不用刀不足称道,我应该学会怎样佩刀而不用刀。
他还说长生哥自身就是一把刀,已经无法教化。只希望他能多学礼义,让他自身不至结太多孽缘。
“我老了,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师父边说边叹气,然后看我一眼。
“我不可惜我这辈子无法觉悟,因为我天资有限。我只怕我的衣钵无人继承。”
远佛 第二章
    (五)
学堂解散了,我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每天挑完水砍完柴后,我便在附近的旷野游荡。
我见过在河中洗澡的裸身女子,见过背着一大缸水佝偻着背的老妇。
我见过有妇人把刚出生的婴儿带到河边淹死,我见过有男人哭着用一床草席卷着自己死去的娘草草埋掉。
我见过卷起大片尘烟的豪华马车,见过路旁散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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