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陈祖师偈语征先兆 李守忠善念获佳城(1)
第一回
陈祖师偈语征先兆 李守忠善念获佳城
话说天下大势,治久则乱,乱久复治。方其治也,则有圣明君相,应景运而生,及其乱也,则有草泽英雄,应劫运而出——此皆天地气数之所推移。与夫河岳精华之所钟毓①,其发现时在数百年之后,其朕兆或在数百年以前,特非识微见远之士,不可得而预知之、预言之也。
溯自唐祚告终,五代争雄,五十三年之中八易姓氏②。
当时海宇沸腾,民不聊生,时局之纷乱,达于极点,正所谓乱极当治之时了。迨炎宋受禅,天下人心翕然归顺,赵匡胤不烦征战之力,唾手而开三百年宋世江山,这岂是人力所能为哉?
闲言少叙。且说那五代时候,有一位陈抟祖师③,道号希夷先生,他的道行高洁,能知未来休咎。见天下日形纷乱,他便隐居在华山之深处,足迹不履尘世者数十年。及闻陈桥兵变,宋太祖定鼎中州,他遂蹶然而起,鼓掌大笑曰:“天下从此太平矣!”于是托钵下山,云游天下,凡名山大川,无不亲身游览。
一日行至陕西北部,由郦延出上郡,至银州,陡见万山重迭,圆如盔顶,中现大河一道,自北而南,水势湍急,涛声震耳。陈抟看见了此河,不禁搔首留连,喟然叹曰:“蛟龙所窟,必产奇人。此河气象雄奇,七百年间,理合两泄精英。然雄而不秀,浊而不清,其或吴钱楚项①之徒欤?遂口占一偈道:
骇浪惊涛里,扶舆造化神,
历年七百载,两度孕奇人。
念毕,遂飘然远去,不知所终。
看官知道,此河究竟叫做何名?
原来此河就是古之所谓圁水。据《水经注》所说,这圁水本出自上郡之白土县,就是现今清平堡的边墙外,向东流入塞内,又东至砖场沟,复流出塞外,经过塞城梁,至三岔河,然后会合众水,由榆林、横山奔流而南,径银州、上郡至清涧,又折而东,方才流入黄河。因其水势汹涌,卷石含沙,河身时东时西,无有定向,因此又得了一个名号——叫做无定河。
这无定河自秦、汉以来,两岸平沙,悉做了天然的战场。当秦始皇帝遣蒙恬将三十万雄兵,北拒匈奴之时,以上郡为锁钥重镇。自是之后,汉胡交兵,杀人如麻,枕骸积尸,皆在此河两岸。因此这无定河的名称,在历史上亦是很有价值的。唐人有诗曰: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
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
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
——陈佑
这两首诗中所说的,就是此河了。
陈抟老祖看出此河气象不凡,将来必钟灵异,果然到了宋太宗赵光义时期,银州防御使李光俨的儿子李继迁,遂割据了银州、麟州,建都宁夏,传统一十三世,历年二百五十八载,所谓西夏太祖的便是。看来这陈抟之言,大是不谬。
迨后宋亡元兴,元衰明继,五百余年之间,时治时乱,无待赘言。到了明朝的神宗、熹宗时,因为承平日久,君怠于上,臣惰于下,宦官弄权,朋党互争,五六十年之间,便将一个金瓯无缺的大明江山,弄了个破烂不堪,又到了久治当乱之时。
及至庄烈崇祯皇帝登极之后——他本是个英武有为之主——眼见得国事日非,他便拿出全副精神,励精图治,意欲转危为安,大大的造一个中兴盛业。所以即位之初,首先便将一个万恶滔天的魏忠贤立正典刑,其党附忠贤的,一概从重治罪,其次等的,定了一个逆案,永远不准起用。一时雷厉风行,天下人心翘然望治。只可惜这崇祯帝却是个英而不明的人,他那一双眼光,乃是很有限的,类如那周延儒、温体仁、魏藻德等阴险奸狠之徒,他都误认为忠良,把他们当股肱心腹一般的看待;至于那些忠臣义士、直言敢谏的,他反视若仇雠,任意诛戮贬谪。
论理这明朝自从燕王靖难之役,英宗夺门之役,世宗附庙之议,及太监刘瑾、王振、魏忠贤弄权时代,杀戮忠臣义士,黯无天日,早将国家的元气剥丧得干干净净——所以到了神、熹二宗时代,强邻外侮,流寇内窜,马上将个大局弄得不可收拾,成了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正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到了这等时候,总须要抚慰疮痍,培养元气,方能够挽回劫运;偏这位崇祯皇帝的性情又十分躁急,刚愎自用,恨不得三日两天,便想把世事弄得太平。所以外面的盗贼日炽,他内里的用法益严,日日诛戮大臣——总计崇祯十七年之中,共杀了将近二十个督抚大吏——因此人心散涣,不久国破家亡,卒以身殉。这虽是他措置失当,却也是天意使然。然而以明朝三百年的一统山河,乃亡于银州一匹夫之手,远应了陈抟七百年前的谶语。可见草泽英雄,亦是应运所生,非偶然之事了。这话暂且搁住。再说这银州自从宋朝以后,便改名为米脂县,其地北通榆塞,南接雕阴,地势极为紧要。这一座米脂县城,依山临水,建筑得十分坚固,前对文屏山,后倚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形势倒也不错。只是这么一座城池,却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从来没人见过西门,看官你想这是个什么缘故呢?说来这话也长。原来当那唐朝时候,有个天德军节度使郭子仪,曾单骑出巡,夜行到了银州无定河岸边,忽然觉得一片红光,照耀如同白昼,远山近水,历历可辨。子仪大惊,在马上举目一望,只见天半的祥云四绕,中间拥出■车一辆,珠帷绣幰之中,走出一位仙姬,自云中飘飘下降。子仪十分惊异,急忙翻身下马,朝着那仙姬再拜祝道:今值七月七夕,想是上界织女星降临。既逢上仙,愿求多福。”仙姬闻言,点头微笑道:“赐尔大富贵,亦寿考。”言毕,冉冉升天而去。子仪且惊且喜,再看那天色转黑,赤光尽敛,惟向东南二里许有一道紫赤光焰,仍旧通天彻地,上烛层霄。子仪细细地观看了一会,心中暗自想道:“不料这边陲之地,王气如此旺盛。”于是遂向岸旁一个农家暂且寄宿,又向那家的一个老翁询问那发光的地点,告诉他说:“这是无定河龙脉所钟,王气已经发露,当此承平时代,这个地方,断乎不可凿动,倘若惊动了龙脉,这地方上便要生出惊天动地的人来,那时候,此方人民便难免要遭涂炭了!”嘱咐已毕,次日方才回镇。
第2节:陈祖师偈语征先兆 李守忠善念获佳城(2)
后来子仪果然官至太尉中书令,封汾阳王,七子八婿,享寿八十五岁,五福兼全,为历史上第一人物。因此这银州的百姓,遂在他当日遇仙之处,建了一座郭王庙,石岩上泐着“大富贵,亦寿考”六个大字,至今庙貌巍峨,为银州著名的胜迹。于是子仪的遗言,百姓也就牢记在心,人人相戒,不敢在那发光之处去寻惹是非了。
到了宋朝,那银州防御使李光俨,因为驻兵所在,曾向这个地点挖了一眼水井,不料那无定河水,陡然便涨起三丈多高。过了些时,他的夫人元氏便身怀六甲,到了十个月头,元氏忽然梦中见一伟丈夫,自称河神,手赐他红丸一粒,纳之口中。元氏醒来,十分怪异,急同光俨一齐前往河边致祭河神。刚刚跪拜起来,元氏便觉腹痛难忍,未及回府,遂生一子于无定河畔。光俨急忙使人抱归府第,启襁视之,则瓠犀满口,盖生而有齿者也。光俨大异,命其名曰继迁。后来此子果然岐嶷不凡,与宋朝连年争战,在这西北一带地方,硬做了多少年的偏安皇帝——可见一定是龙脉的效验了。后来建修米脂县城,那西城一带,正当从前发光之处。
专制时代,最忌的是这些朕兆,所以到了元世祖忽必烈的时候,闻知这个风声,生怕汉人再出了真主,来夺他的天下,特地派了一个异僧名叫杨琏真加①的,带了许多喇嘛番僧,来在米脂县境,细细踏勘。凡遇山形水势稍有奇异的,便立刻通知地方文武,派出夫役,不是将山脉挖断,便是建一座庙宇将它镇压。相传这些番僧在米脂境内,大大小小总计破坏了一百二十三处龙脉,所以至今数百年来,乡间的父老提起风水来,总说都是被南蛮破坏了。这些番僧回到北京又奏称:米脂县的西城,正当龙脉极旺之处,唐臣郭子仪亦曾看出,此处王气郁勃,城东三里,有土阜高耸,迤东山形蜿蜒,绵亘千里,直接蒙古沙漠。向东七里.有巨石如鱼形,突起河中。两处形势,均甚奇伟,宜早破之,免生后患。元世祖听了,立刻降旨:陕西米脂县城,永远不准开拆西门;并敕在这西城之上,建起一座三层高楼,意欲将那龙脉赤光,一直压入十八层地狱之下,叫它永远不会翻身,一面又敕下米脂文武,派遣民夫,将那土阜、石鱼两处的来龙挖断,各建庙宇一所,以资压胜,后人遂呼那西城上的为西角楼,土阜前的为三里楼,石鱼背上所建的为七里庙。至今那些遗迹都还存在,可见从前专制时代的帝王,最是迷信风水压胜之说了。
及至明朝神宗时代,因为城内的形势,东北高耸,西南平衍,每逢大雨时行之际,山洪暴发,齐向那段西城角下径直冲来,当时城中的人士都恐怕日子久了,将那西角楼下面的城根冲坏,想要设法放水,又怕惹出事来。于是地方上便出来几位乡绅,是原任保定巡抚艾希淳、山西布政使常任贤、四川重庆府知府李献明、大理寺卿白栋、山西冀北兵备道艾杞、京营提督都督佥事艾梓、河南柘城县知县杜知言——他们几个,偏偏不信风水,拿定了主意,在这西城根下,拆开了小小的一个水洞,将城中之水一齐从此放了出去。岂知那天晚上,便狂风急雨,雷电交加,无定河的水登时陡涨起来,溢出了两岸,洪涛汹涌,直冲米脂城下。城中人民大惊!他们七位也着了慌忙,遂连夜赶铸了一座千斤铁栅,安在洞口,以为镇压之计。说来也就奇怪,果然过了几年,这米脂县遂又生出来一个惊天动地的人,比从前的李继迁还要厉害。这段暂且搁住。
且说这米脂县城西一百二十里,有地名李继迁寨,乃是当年继迁屯兵之处,因此得了这个名称。其地有一个乡人,姓李名守忠,世以力田为业。有一天正在山上锄苗,忽然远远地望见一群儿童,手执木棍在那里吵嚷。守忠不解何故,遂把那一把铁锄荷在肩上,慢慢地走去观看。岂知不看则已,一看倒把守忠骇了一跳。原来这一伙儿童当中,却卧着一条八尺多长的大蛇,周身鳞甲,如赤金点子一般,那蛇的头上生出三寸多高的一双角来,望见守忠来了,它便昂首翘瞻,露出一种乞怜之态。守忠看见这个样子,知道此蛇必然有些来历,又见那一群顽童一个个摩拳擦掌,大有用武之势。守忠不觉恻然心动,便向那些儿童再三开导,方才把那条大蛇纵入山洞去了。
守忠回到家中,那晚上便梦见来了一个峨冠博带的伟丈夫,向他深深地下了一拜,口称“蒙君活命之恩,它日必有以报”,言毕鞠躬而退。守忠从梦中惊醒,觉得这个梦有些奇怪,也不曾向人说过。
过了一年,守忠的父亲李海,一病归天。三日之后,守忠便亲自上山,意欲觅一平敞之地,暂厝父柩。正在俯仰徘徊之间,忽然远远地走来一人,相貌十分相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他姓甚名谁。那人一直走到面前,向守忠深深地作了一揖道:“长者欲得佳城乎?明日五鼓,可候我于黄龙岭南十里之三峰子山,为君指一佳穴。”言毕,瞬忽不见。守忠大异,即刻回到家中。
隔了一宿,次日如约而往,则那人早已先到。守忠连忙上前,请问他的姓名。那人并不回答,一把拉了守忠的手,一气向前,手指一地向守忠说道:“此地群山环抱,众水朝宗,山势嶙峋,与无定河相起伏,为银州一百八十二处龙脉之一,葬之可卜王霸之征。明日良辰,速葬勿误。”言毕,命守忠拾小石一块,以识穴口。守忠如言,遂取了一片青石,栽在他所指的地点。刚刚回转身来,要请那人到自己家里去用午饭,不料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守忠看见那人神出鬼没,心中越发惊疑不定,一路上胡思乱想,回到了家中,猛然想起那人的言语举动,正与他上年梦中所见的相同,不觉更为怪异。次日便请了几个亲族将他的高曾祖三代浮厝之柩及李海的棺木一并抬往安葬。过了几年便是万历①初,天下日渐纷乱,河决山崩,灾异频仍,加以山、陕各省又连岁饥馑,疫疠流行,守忠的伯叔兄弟相继死亡。守忠年已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名唤自立,亦染病身亡,遗下一个孤孙,名叫李过。守忠这时候痛子怜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