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弓箭手将项羽和虞姬团团围住时,三郎缓缓地站了起来,道:“放了他们吧——”
“大王——”我不可思议地叫道。难以想象,三郎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本王说过,宁斗智,不斗力。但本王要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赢你!你们走吧。”三郎语气坚定地说。
蓦然间,我明白了什么是英雄惜英雄。三郎必定是要杀死项羽的,可是像项羽那样的骁将,不死在战场上会死不瞑目的。弓箭手慢慢让开一条项羽大步流星地携了虞姬离开,跨上乌骓,飞驰而去。
“你就这样放了他们,不后悔吗?”我低声问道。
三郎发出爽朗的大笑:“子房,如果项羽拿你来威胁我,我也会就范的。”
“三郎,你——”我不解地望着他。我决没有想到,三郎会为了一个女人深入虎穴,尽管那个女人是我。在我的印象中,三郎爱江山甚于美人。
“子房,有了你才会有我们的天下。——我怎么能没有你呢?更何况,项羽的做法会和我刚才一样的。”三郎说着,揽我入怀,轻吻我的鬓角,道,“一场大战在等着我们,我们要携手并进了。”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我与辛追的默契合作将西楚霸王逼得穷途末路。
“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汉王有德兮降卒优抚,备好酒食兮送回故乡!”
声声楚歌中,虞姬舞剑自刎——她终归没有杀死项羽,而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她所爱的人的悲剧添上一抹浓郁的灰色。
“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凉绝唱,透出的已不仅仅是对爱情的绝望,更是一种愧疚和自责。
十万楚军正一批批散去,像是霸王的精神,慢慢消散,伴随着的是虞姬失神的目光。
“‘以暴易暴,其势必亡!’大王,您还记得这句话吗?”虞姬问。
项羽点点头道:“是子婴说的对吗?”
“哥哥他是明君,不过时运不济罢了。”虞姬说,沉默不语。
“虞姬——”项羽痛苦地望着她。
只见虞姬拿起宝剑,顿时,一朵鲜红的莲花在她雪白的芬颈间绽放。她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最后倒在项羽怀中,浅浅一笑,闭了眼睛。
“虞姬,你等着,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来陪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啊!”项羽对着怀中的虞姬喃喃自语道。
项羽也同样选择了伏剑自刎——滚滚乌江是他最终大归宿,,他用一死来实践他对虞姬的承诺。
“天望我也,非战之罪!”
古往今来,谁能真正读懂这绝命之言。如果虞姬不是子婴的妹子,如果她没有自杀,也许项羽会度过乌江,卷土重来,继续与三郎厮缠下去,也许……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要让三郎得胜,让他来一统天下。
戚姬在帐下轻歌曼舞,三郎与韩信相互把盏,静候佳音。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杯中摇曳的琥珀之光,心神不宁。
辛追朝我走来,像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她满怀警惕地瞥了眼戚姬,又重新回到韩信身边。
项羽的人头被呈上来,戚姬一声尖叫,长发垂落,光鉴照人。她扑入三郎的怀中,似是不敢睁眼。那秀发正好冲着我,向我显示她拥有三郎无与伦比的宠爱。
我一仰头,酒入愁肠,化作五尽的苦涩咸酸。,似乎是泪水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了虞姬——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三郎会像项羽对虞姬那样对我吗?他会来陪我吗?心中有一个声音肯定地回答“不会!”否则,我又怎么会如此爱他——既爱他的大气磅礴,更爱他的一份无情。
我转过脸去,不忍正视三郎轻声细语地安慰戚姬;戚姬面露得意之色,靠在三郎怀了嗤嗤地笑着,秀发垂落,遮住半张俏脸。
第七章 红颜(三)
那一夜虞姬幽幽步入我梦,凄美的一笑:“子房,你该醒了。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何苦要留连不放呢?刘邦不是你的,即使现在你已拥有。子房,好自为之。”
我恍然惊起,汗水濡湿了巾衾。披上外衣,踱出帐外,是一片月明星稀。刺骨的寒风令我打了个冷战,不禁将衣衫裹得更紧。一种重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我去马厩牵马,决定出城。
守城的士兵认出了我,问:“君侯要出城?”
我点点头。兵士没在说什么,开了城门。我策马而出,突然的,只想着要离开固陵,走的越远越好,可以再也不用回来,再也不见三郎,然后彻底地将他忘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一种平凡人的生活:
去寻一座青山,临一方碧水,葺一间小屋,容下我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在溪边吹箫,山间抚琴,听清风过处,赏月出东山。然后,摆一局永远下不完的棋,在云蒸霞蔚、山雾缭绕时与自己对弈;衔一根草茎,执一支钓竿,欣赏泛起的一串串涟漪,享受一份自娱自乐的悠闲。
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生活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徘徊于楚汉之间,又何必尽心竭力追求国家的统一,又何必去做往昔所做的一切?!
朔风,让我有些清醒。天蒙蒙亮了,太阳像是挣扎着要冲破云彩的包围,跃上九天。
我的帝国,正如这黎明的的朝阳,我怎么舍得弃她而去呢?我要看着她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哪怕三郎不再爱我,我也不在乎。
掉转马头,准备回去却见远远的有人策马朝我奔来,渐渐近了。——是三郎,他的发丝上还粘着晶莹的晨露。他一直在后头跟着我,跟了好久好久。
我下马,他策近,也下马。突然,三郎紧紧地搂住我“子房,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出疲惫。
“三郎——”我靠在他怀里,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
人,真的很容易满足,三郎只不过给了我一点点关爱,我却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我问自己:“你离得开他吗?”心里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走?”他口气中满是责问,却丝毫没有责怪。
我不语,他继续说:“我不许你走。这天下是我们俩的,我不许你把她全丢给我。子房,知道吗,我爱你。”
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三个字,血液在这一刻凝固,冰冷冰冷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我爱他,决不会比他爱我少一丁点儿,但是……我说不清心中的那份感情,也许因为我不过是他的情人,终究不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妻子。这也正是我一辈子永远无法弥合的遗憾。
“子房,你爱我吗?”三郎温存地问。
我抬头瞧着他的眼睛,深邃地见不到底。
这一回,我避开这目光,挣脱他的怀抱,翻身上马,直奔固陵而去。
三郎没有叫住我,甚至没有跟上来。
我伤了他的心吗?
我不想的,真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他。
他不再与我说话,一直都是冷冷的。连将韩信从齐王徙为楚王这么大的事也没来同我商量一下。
辛追大怒,她来找我。我说一切与我无关,事先我毫不知情。她相信了。三郎对我的冷淡,像辛追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出来了。
在人生最彷徨的时刻,姐姐的出现帮我把握住以后的命运。
“你为什么要把机会留给戚姬呢?!”姐姐的当头棒喝让我猛然清醒。是啊,把机会留给戚姬不是正乘了她的愿吗?
“姐姐,三郎现在根本就不理我。”我委屈得说。
姐姐笑了,说:“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想想办法。今天你留在宫里,我保证明天让你们和好如初。不可以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啊。”
那一晚,我一直在三郎的怀里哭,把从前的委屈化作泪水尽情宣泄。“你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不要我,不可以丢下我不管!”
三郎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我,露出一种宠爱的微笑。他已经不和我赌气了。
但我仍然时常梦见虞姬,她一次次重复着第一次梦境中的话语。每次醒来,不寒而栗。
我是否在继续着一个错误,薄姬和虞姬的故事到头来会变成我的故事吗?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写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曾几何时,我抚琴而歌,每当新有所思,曲调就会转入邶风的《日月》,恰巧一次,被三郎听到了,他似有所悟,缓缓吟道:“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后世讹传三郎不学无术,目不识丁,十足一流氓无赖。其实那只不过是酸溜文人的主观臆断。一个能打天下,坐江山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流氓无赖,又怎么可能搜罗一批人中之杰为己所用呢?
如果三郎不学无术,他怎会懂我《日月》中的凄楚,又怎会吟出“维是褊心,是以为刺”的诗句呢?
当听到这两句诗,心中百转柔肠。我该回答他什么,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情吗?虽然我们和好了,但并不意味着我能够做到冰释前嫌,只要那个女人还存在一天,我还是满心怨愤。他难道看不到我幽怨的目光吗?言为心声,《诗》三百,思无邪!不知不觉所咏所歌,正是心中所思所想。
我并非菟丝女萝、攀缘凌霄,决不会“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既见君子,云胡不廖;既见君子,与胡不喜。”正因如此,我时常会伤人伤己。
原本这次,我想搭理他,但想起姐姐的话,“你为什么要把机会留给戚姬?”我转了调子,弹起了《园有桃》。这是一首我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再熟悉不过了,轻吟低唱:
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我知者,谓我士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忽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忽思。
他忽然一手按住琴弦,一手抓住我的手,喃喃道:“子房,别再弹这么伤心的调子了,朕听了心酸。”
我望着他,双眼一定满含幽怨。他真的不明白,我的伤心全是缘于他吗?
“朕陪你出去走走,整天闷在屋子里会生病的!”他搂着我的腰,扶我站了起来,,那一刻,我不知是开心还是伤悲。对于我幽怨的眼神,他居然置之不顾——他看我的目光摇曳。他明知这双琉璃双瞳中蕴涵的是什么,可他却一次次逃避。难道非要我如戚姬一般泪眼盈盈地哭诉心中的郁结,他才会来关心一下我的所思所想?不,我不甘心!
行在复道上,我沉默无语。三郎不停地说着趣事,想要斗我开心,但我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突然,三郎的语气变得严肃。他道:“子房你瞧,那边是怎么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河畔沙洲上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都是武官打扮,像是在商量些什么。
“他们是在商议谋反。”我轻描淡写地说。
“谋反?!”三郎大大吃了一惊。的确,天下初定,“谋反”二字怎能不另他心惊。我要的恰恰上这个效果。
“天下已定,功臣的册封却一拖再拖,他们自然会心生不满。”我淡淡地回答道。
三郎神色骤变,他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册封的事宜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子房,该怎么办?”
“陛下可有最痛恨的人?”我问
“众所周知,朕最恨雍齿。若非他功高,朕早把他一刀杀了!”三郎恨恨地说。
“陛下何不先册封雍齿呢?”我建议道。
三郎恍然大悟,会心一笑道:“这可就便宜了雍齿那小子了。子房,没有你,何来这大汉天下!”
没有我,何来这大汉天下?
有时候,我怀疑这样的付出是否值得。没有我,甚至没有三郎,一样会有人来统一天下,我又何苦多操这份心思。
高处不胜寒,当身在山巅,遥望无底深渊时,是否会倒吸一口冷气,明白自己已是无路可退了!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前世今生,亦真亦幻。
第八章 伊人(一)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与戚姬正面接触,见到她会影响我一夜的心情,也会勾起心中对三郎的怨。他既然爱我,何必要再有戚姬;他要立如意为太子,因为如意像他,可他想过我吗,还有辟彊。如果如意有资格成为太子,为什么辟彊没有呢?他同样也是三郎的儿子。
我无意与姐姐争地位,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我决不允许三郎更异太子——姐姐为大汉劳心劳力,若是连“太后的地位都不保,岂不是令天下人心寒。
戚姬用她盈盈的泪眼打动着三郎。我厌恶动辄流泪的女人,软弱而无用。可三郎却不是。
“戚姬,你还能得意多久?!”无数个孤灯幽火的深夜,我在心中恨恨地说。
三郎出征英布,我突然有一种冲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心寒的冲动……
三郎满脸疲倦,却神采熠熠,戚姬在他身边也显得神采熠熠,仿佛已成了大汉的女主一般。站在山巅,居高临下,我能将他们的神情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