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算了,里面没有几头猪,全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瞧不起。”
也有的人跟着黄为返回了猪场。黄为找到了正在嚼舌的龙二爷,他便去旁敲测击:“你这批猪崽长势这么差,价钱就便宜点吧。”
龙二爷瞪了黄为一眼叫苦不迭:“这个价钱不是我定的,是镇政府定的。就是这个价钱也折耗很长一截。不说赚钱,就是饲养员的工资也开不起了。”
黄为说:“为了群众的利益,暂时亏点本也无妨啊。”
“说得轻巧拈根灯草。”龙二爷怒责道,“镇里办饲养场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增加收入;就算不赚钱,饲养员的工资咋办?这个价都没有卖够本钱。不说别的,就是米皮一样都开销不起,隔一天把子就是一车……”
黄为当场接底:“你们不是用的粗糠喂的吗?”
“瞎说,粗糠能喂出猪崽来吗?”龙二爷诡辩道,“你别跟着瞎闹。你当过场长的,这里面的收支你很清楚,不要给我添麻烦。当初让你当场长你硬不干,现在我来受烫,你闭着嘴不说话还好些。”
黄为咬着牙狠狠瞪了龙二爷一眼惆怅着直往家里奔。他心里愤怒着:叫你龙二爷不好收拾这个烂摊子!
回到家里,迟书君问起找工的事,黄为不敢作答付,只是一个劲摇头。迟书君劝着丈夫:
“你这人,在外面也要改点脾气,不要去硬碰硬,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求人家不要老把眼抬得高高的。”
“我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黄不理直气壮地说,“人靠一张脸,树靠一屋皮。人活着,人格要紧。”
迟书君不好再否定丈夫这般坚毅的性格,只好打和牌,于是笑着说道:“不要紧嘛,要有耐心,总会找到工作的。”
两天过后,王成回到了生产队,特意来找黄为。他们躲进竹林里,看样子有重要问题商量。王成洋洋得意地说:
“现在我提升为副镇长了,将来有难办的事尽管找我,咱乡里乡亲的,应该互相关照。”
黄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祝贺你。”
王成打开了话闸子:“我说黄为呀,你能力有,办事公道,就是德性不好,头脑转不过弯。现在是开放时期,办事要灵活,不像过去那么多条条款款的,稍微不注意就犯上了;现在你只管向前冲,只管大把大把地抓钱,有时还要不择手段。……笑穷不笑娼,你听说过吗?”
黄为觉得王成的灵魂扭曲了。但回过头来想,别人能从一个生产队长爬到副镇长的宝座,应该说某种能力还是很强的。他本想顶撞几句,却心软了,还是只有常挂在自己嘴边那句话:
“别的我干不了,我只有干老实活儿,这个德性我改不了。”
“你一个高中生比我这小学文化的,头脑应该更灵敏,学起新东西来要说神速呀。”王成诚恳地说,“要不要我教你两招?”
“你别费心了,你们那一套我不想学,也学不进去。”
“不是像学生那样坐在教室里学,只需办一两件事成功了,就算学会了。”
黄为不喜欢王成阴阳怪气的,所以心烦起来:“你有啥直说吧,我没有闲心听你讲大道理。”
“好吧,今天就给你上第一课。”王成神密地说道,“你去把养猪场的事给我搁平。”
“养猪场里有龙二爷,我去顶什么用?”
“你在那里德高望重,群众更相信你。”
“算了,我不去,我去了会丧失龙二爷的威信。”
“如果你不去,猪场就会倒闭的,看在群众的利益分上,还是主动承担起这个党交给的革命任务吧,这也是林书记和你弟弟黄所长的意思。”
黄为考虑到群众利益,只好半推半就的了:“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没有考虑的余地,越快越好,否则损失会更大。”王成和黄为浅斟慢酌了好一阵,最后他边走边说,:“我等候你的好消息。”
黄为回到家里,把王成的用意给妻子说了。迟书君考虑到丈夫闲着没事干,看去养猪场能否被利用上,于是也竭力支持着:
“你去吧,设法找到差事干,找点现钱好交大春两上交。”
这回黄为不主动了,他隔了一天才去养猪场。他刚进大门,一派狼狈迹象展现在眼前:龙二爷被一伙人围住;有的把猪崽装进筐子里;有的拿着竹竿儿赶着母猪……原来围着他的尽是饲养员。这回,他们对龙二爷的态度是严厉的,不少人磨拳擦掌的想大动干戈:
“给我们工钱!”
“你不拿……不要你走!”
“要不,我们拆房子。”
……
黄为大步跨过去制止道:“大家有话好说,别高声嚷嚷,有里说不涉。”
这时,饲养员双冲着黄为,缓和着语气依旧沸沸扬扬的:
“黄场长,你给凭个理,我们干了几个月,一分钱工资不给,这理哪里讲?”
“他们把场子搞垮了,说我们不会饲养、安心整垮。黄场长,你晓得的,我们是那种人吗?”
“整垮的是他们,拖伪劣饲料,进回扣,拿国家的钱去萧洒,真可恶。”
……
黄为对龙二爷说:“把猪崽卖了,还是把他们的工钱开了吧。”
龙二爷内心怵惕万分,真难为情:“……买不脱,比市场价低一倍也没有要,最后送人也没人要了,硬说是瘟猪儿。”
黄为说:“你该找镇领导呀。”
龙二爷说:“镇里的意思,把大猪小猪一并抵工钱,可抵不过呀。你看看,还有这么一大邦人没着落。”
黄为急了,马上去查看猪圈,里面全空了,能搬动的猪圈栏和仔猪槽之类的也不见了,有的还爬上了满目疮痍的房顶,准备下瓦片。黄为急了,奔到龙二爷跟前骂道:
“你这个败家子……这是破坏……是乱干!”
“别怪我,要怪得怪镇里面。”龙二爷直转移矛头。
黄为忿忿不平地走了,心里骂道:这回非把你龙二爷搞得身败名裂不可!现在他准备直接去找林浩,尽量争取挽救这耗资不小的工程。黄为到了镇政府,林浩热情地接待了他:又是辞坐又是倒开水,又是递烟又是好话累累……黄为没有领情,顾不上心跳气喘便说:
“林书记,养猪场你得管一管。”
林浩隐瞒着毫无紬绎的工作思路,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作为一个镇党委书记,能不管吗?”
“可是现在已经垮。”
“要垮就垮吧,在改革开放中,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就得垮。”
“我问你,什么不生产力?”
“这……政治上的东西深奥得很,一里讲不清楚……”
“你作为一个领导,该知道怎样为人民造福吧。养猪场搞好了它是能造福的呀。”
“造什么福?只要不能带来经济效益的企业,就得转变机制。”
“这些大道理我不懂,可场子才建一年多,当时你们是怎么想的?既然早知今日,当初为什么为耗那样大的资金?”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社会变化得很快,一天一个样,谁晓得会有这个结局?你别管得太宽了,猪不养了,我们还可以办其他事,你不懂政策就不要管。”
“那欠工人的工资怎么办?”
“我们自会拨款解决,你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黄为跨出门来,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败家子!”
黄为高一脚矮一脚的,不知怎么就到了家门口。迟书君递过一封信说:
“二弟又来信了,你得好好看看。”
黄为拆开信,见一张信笺上写着简短的一段敬辞:
哥哥你好:
想必你在家过得好吧,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卦念。
哥,你到我这里来吧,工作我给你负责找。你有文化,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外面的世界很大,现在改革开放了年轻人大有可为。你一定要转变思想观念,目光看远一点,一定要争取早日富起来,带动乡亲们致富。我给家里提供的致富信息,听说收效很好,我很高兴。其实,我外出打工主要目的是为了拓宽改富门路,我身在外心在家呀。
哥,如果你万分不愿意出来我也不勉强了,只要你在家搞好了种植和养殖,认真调查市场信息动态,同样能致富。你一定要搞智力投资,千万不要埋头蛮干。你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要适应新的形势,当改的还得改。你要有理想,要相信明天是美好的。
哥,关于欠款的问题你不用考虑。我会尽快还清的。你要注意照管好嫂子和小娟,特别要注意小娟的培养。弟在外面等候你的好消息吧。
祝你天天开心
弟黄亮
1985年6月15日
黄为浏览多遍后热泪盈眶,那份眷恋之情越来越浓厚,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迟书君上前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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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什么门路都没有了,我看你还是去依靠二弟吧。”
黄为想了一阵说:“算了,我还是在家里,这样你要轻松些、安全些;再说,三弟是财政所长,副镇长王成又是本队的,他们不可能不管我的事。”
迟书君对丈夫这颗怜悯体帖的心很佩服,一时找不出劝丈夫外出的理由。她也认为:起码丈夫在身边自己更有自信心和安全感。
不知什么时候,黄娟不声不响偎依在父身边。黄为这才感到失职了,抱起黄娟说道:
“今天爸又忘了给你买粑,下回补上行吗?”
“现在我长大了,不吃粑了。”黄娟摇着头又说,“我好想二叔,爸,你能带我去吗?”
黄为很震惊:“……很远,等有了钱我们坐飞机去。”
“没有钱算了,我们走路去。”黄娟翘着嘴说。
“哈哈哈……”迟书君笑道,“……几千里,谁能走?”
“我能……每天走,总会走到的。”黄娟坚信着。
黄娟的愚公精神难能可贵,不能磨灭!夫妻俩都这样想着。但眼下又怎么面对现实呢?
黄为夫妇对女儿无可奈可的时候,常淑琴过来解了围,她高兴得直不起腰来:“哎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黄中当爸爸了!”
“江三孃生孩子啦?”迟书君搬着指头说,“今天是五月初八,刚好比黄娟小三岁零十天,生个啥?”
“胖小子。”常淑琴兴地说,“听说龙大也跟中儿同一天当父亲,也添了个胖小子。”
黄为的话冲口而出:“好娃,他俩都添了小子,比咱生女儿的更威风啰。”
“这是什么话,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常淑琴很开通,一抱搂着黄娟说,“娟子,去看胖弟弟,……吃荷包蛋。”
迟书君想到女儿今年三周岁生日也没吃成蛋,所以也直动员着黄娟:“跟奶奶去吧,江三孃对你可好啦。”
黄娟望她奶奶没有吭声。
第二天一大早,常淑琴背篓里装着两只大母鸡,提着一大篼儿鸡蛋,带着黄娟往街上去了。
她俩登了楼梯,见黄中的门敞开着,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祖孙俩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屋子里鸡、蛋、包装精美的礼品堆积如山。常淑琴的背篓和提篼无法找到合适的放外,废了一番功夫才把家事卸到了厨房灶头上。
黄中应酬着客人顾不上给母亲打招呼。常淑琴牵着黄娟挤到了江雪床前,白胖胖的婴儿躺在她母亲身边睡得正香。常淑琴赞不绝口:
“乖……真乖……”
江雪瞟了母亲一眼说道:“不能说乖,要说脏。……才好喂。”
“真脏,真脏……”常淑琴边笑边改口说道。
黄娟到床前,踮着脚,用小手轻轻摸了一下婴儿的脸蛋,喊了一声:
“弟弟——”
江雪马上制止道:“别摸他,你的手脏,看坏了他的脸!”
常淑琴忙把黄娟牵到自己身边,转开话题说道:“取了个啥名字?”
“黄江。”江雪睇着母亲冷淡地回答。
常淑琴和黄娟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的确太拘束,只好到大厅里来。这时,送礼的客人少了,只见黄中和他的敦睦邦交龙大正开怀大笑着,还放肆地夸夸其谈:
黄中说:“我那小子名叫黄江,取了我和他妈的姓,你那小子呢?”
“叫龙槐,槐树的槐。将来像槐花那样香飘万里。”
“没想到你没有文化还真有一套。”
“还不是给你们学的。”
黄中振作了一下说:“幸亏这回生个小子,要是生个女儿的话江雪会给我没完。我付出的代价够大的,光是检查费就花了五千多。”
“五千多对你来说算根毛。”龙大说,“我比你更危险,要是生个丫头的话,应芬说要给我离婚。”
“哈哈哈……有那么严重吗?”黄中笑道接着张扬,“不过现地是一胎化,要是生个女儿就完了,再多钞票也等于零,人家也会骂你半边孤。……现在我放心了。”
“是啊,生个女儿谁来接班?”龙大帮着腔,“这回呀,不会断香火啰。”
……脍炙人口的狂言不知谈了多久。
常淑琴看着他们那副狂样,又看看身边玩着手指头一动不动的黄娟,心里满不是滋味。她看见墙脚有个布娃娃,便支黄娟过去玩。黄娟过去抱起布娃娃,木头似地蹲在那里,两只小眼睛四处扫射着。这时黄中才发现了母亲的存在,笑道:
“娘,您随便坐,当真给您添后了,您应该好好高兴高兴啊。”
常淑琴不完全明白儿子话中的含义,依旧谠言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