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没有回答。空旷的脑海里,忽然想起很多人,少辜和熙瑞的名字先后浮现,炽热的爱,浓烈的爱,到头来不过烟云,只在午夜时分想起还会淡淡地忧伤一下。
但是江琮……多年后自己对着空空的帷帐,会像想起少辜和熙瑞一样回忆他吗?江鶦一个激灵,紧紧闭上眼,拥着他的手臂又紧三分,声音颤抖得蜷缩起来,“不要……别离开我……”
外面狂风呼号,大地在寒冷和即将降临的危机中战栗,江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句无心戏言竟让她泪流满面,他不敢再问,只能拂去江鶦脸上横亘的泪痕,滚烫的泪水润湿了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此时的幸福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们只能全力拥着彼此,仿佛自己是对方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天色一点一点放亮,风声逐渐小下来。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阳光,只有驱不散的乌云,江鶦一觉醒来,下意识抬眼去看江琮,见他睡得平稳,握在一起的手也好像有了点温度,这才放下心,外面有婢女轻轻叩门,江鶦坐起来,抬手一摸发髻,凌乱不堪,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梳发的时候她努力回想这一夜的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这是无梦的一觉,还是她根本就给忘了。
江琮已经醒了,靠在床头静静地看她梳妆,偶尔视线相交,都了然地微微一笑。
“你想去哪里看灯?”
“你说呢?”江琮想了想,心里有个答案,却故意不说,又把问题掷回给她。
江鶦也不再推辞,“去崖廊吧,那里高,大半个长干城的繁华都能尽收眼底。”
江琮浅笑,所想不谋而合,所以忍俊不禁,“只是台阶太多,爬上去能要了我半条命。”
“让轿子慢慢走。”江鶦拿着梳子过来,让江琮伏在膝上,慢慢给他梳发,“轿子坐两个人,会不会有点挤?”
江琮笑一下,“父亲把八百神策军留给你差遣,现在是非常时期,带他们一同随行吧。”
“你决定就好。”江琮闭上眼,脸颊蹭过江鶦裙裳上的牡丹图案,绸缎质感柔嫩,隐隐伴有熟悉的冷香,再没什么能比这种气息更令他心安。
中午他们就动身前往锦绣崖廊,傍晚抵达,玉书不久也来了,急不可待地扑入江鶦怀里,江鶦还来不及抱住他,他转个身又挤到江琮旁边格格地笑。江鶦无奈摇头,视线落到窗外,崖廊一向安静宁谧,毕竟当初熙瑞命人修建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她远离宫中喧嚣,可是今天不同寻常,凭空多出的八百禁军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江鶦一边在心中估计着曲清等人的现况,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杯。
第105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5)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可是已有耐不住性子的民众开始燃放烟火。那些灿烂的花儿在深蓝色的空中零星稀疏地盛开,逗得玉书没了吃饭的心思,时不时地往外瞄。
饭后他们来到临崖的长亭里,天气非常干冷,也许又要下雪了,可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这份寒意,江琮专注地望着夜空,今夜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如果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立刻回去。”江鶦紧紧挨着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把脸贴在他的颈侧。
“我很好,这么多天来就数现在最高兴了,别这么扫兴,玉书呢,把他叫来吧。”江琮笑了笑,仿佛是为肯定一般,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玉书早跑得没影了,半天才找回来,撒娇似的挤进两人中间,这时长干内外已经一片辉煌,天上烟花,地上宫灯,分不出哪是人间,哪是夜空,江琮出神地望着,忽然轻笑出来,“你看,到处都这么漂亮,只有我们脚下那块地方最最黯淡。”
江鶦也低头看去,跟着莞尔,却也哀伤不已,他们脚下的正是皇宫,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甚至,没有一点亮光。
“我不该让你进宫。”江琮的眼睛暗下来,“这没有人气的地方,当初奶奶指婚,我应该反对到底。”
江鶦却摇一摇头。她想起老太后的本意是要她守住父亲的身世之谜,恐怕做梦也料不到有天她竟会倒戈向阮皇后一派,迎她的儿子入城,“那是奶奶的心愿。再说,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一生勾心斗角,以铲除异己为乐事吗?”江琮淡笑一声,“我不要你过那样的日子,我要你真正地开心。以前我说过,我不后悔杀秦少辜,可是最近我居然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让你跟他走,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我们仍然会成为敌人,但你一定比现在快乐许多……”
“别再说了。”江鶦不忍听下去,好几次她险些要将“他还活着”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每每话到了嘴边,满腔冲动就一点点湮灭在江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半晌温文一笑,“不要再提他了,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去,就算现在再遇到,也不会发生什么。”
江琮摸到她袖子下的手,轻轻捂住,“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喜欢上了你。可我最后悔的,也是喜欢上你,却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算了,这么好的气氛,尽说些后悔不后悔的话,未免煞风景,要是有纸鸢就好了,你看今天多热闹,说不定天上的神仙也被惊动了,这时候放纸鸢,他们多半会收的,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江南。”江鶦垂下眼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可江琮还是发现了,冰冷的手指来到她脸颊,接住了那滴泪水。没有站稳的珠子滑下指尖,润湿了掌心的纹路。
一番周折后终于有宫女取来纸鸢和笔墨,江鶦略略一想,把笔塞到江琮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江琮会意,笔尖落在纸上那一刻,心中竟冒出多年前在长暇寺中所见的佛句,不由自主地流淌于笔端。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江鶦的手随他而动,字迹仿佛总合了两个人的风格,有一点怪,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转过脸,“这也算心愿?是你自己说,不能写伤春悲秋的东西。”
江琮也自责地笑起来,“我想不出写什么了,还是你来写吧。”
第106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6)
江鶦贴在他耳边轻轻问:“你没有心愿?”
“我的心愿……”江琮望着没有写完的诗句,悬空的手忽然颤动一下,毛笔自指间滑落,墨迹和暗红的血滴一起模糊了那行字。他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去,江琮低头看见自己衣领上有血迹慢慢洇开,熟悉的冷香包围了他,一切都仿佛瞬间发生的事。
“我的心愿……”江琮自嘲地一笑,“实现不了……我只想……和你从一开始就相爱,而不是现在……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我身边,小时候……你不该走进我的院子,不该对我笑……”
江鶦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除了紧紧抱住他外,一筹莫展。可是再强的力量也阻止不了体温的流逝,她把江琮拥进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却只能感到彻骨的冷意一点点侵蚀了身心。
数十尺之外,玉书一心一意望着璀璨的夜空,更远的地方,八百禁军滴水不漏防范着危机,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看来。山下壮阔的长干城里,烟花灯会已到达最高潮,空中花火流转,大街小巷被装点成了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江鶦绝望地抬起头,发现作为起兵讯号的狼烟不知何时袅袅升起,迅速弥漫,浑浊了整个天空。
火光驱散花灯夜市,潜伏于市井的锦军率先起兵,皇陵内的兵力立即响应,牵制山上禁军,几乎是同一时间,乾悉门和东直门的骑队,一队攻入皇宫,一队打开城门,分散巡夜的龙武军不及回防,更没有想到宫中留驻的禁军都已倒戈,锦军在左右羽林的疏导下长驱直入,不知所措的宫女和内侍惊叫着四处奔逃,秦少辜提剑步入殿中,沿途不断沉声命令兵士们不得滥杀无辜。
山顶上的崖廊里,江琮在凛冽的寒风中睁开眼,耳边是江鶦低低的哭声,他微笑着想要安慰她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割断。
“御医就来了,你别动。”江鶦擦去眼泪,慌乱地拉开毛氅包裹住江琮。
“……那是什么光?”他们在临崖的长亭里,半个长干城尽收眼底,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也看得清清楚楚,江琮轻轻抬眼向江鶦望去,却只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早已知情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愿往那方面联想。
“锦军入城了,是我让人把他们放进来的。”江鶦漠然地望着火光,垂下眼帘,“我瞒着你和父亲南下去见四公子,与他们密谋促成了此事。”
江琮怀疑自己到了弥留之际,连话都听错了,“为什么?”
“这个皇位不是我们的,既然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那就还给他吧。我不要玉书像熙瑞一样,一辈子都捆缚在上面,不为它生,却因它而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我背叛了你和父亲,已不配身为太后,神策军就在你的身后,下令杀了我吧,我没有怨言。”
江琮浑身一颤,喘息微窒,懵懵抬起眼来,朦胧的夜色里,江鶦的眼睛被烟花和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快步走来,见他们伏跪于地,不由愣了愣才出声禀报:“卑职龙玉海,见过世子太后,山下似有异变,是否让卑职带左队前去查探?”
江鶦没有说话,锦绣崖廊虽然远离皇宫,可是建在山顶,居高临下,地势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神策军立即发兵制肘,锦军成败仍是未知。安静地等待中,只闻长亭上空风声穿梭,许久,江琮沉声道:“不必了。”
第107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7)
江鶦一怔,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转眼望去。
江琮脸色虽然苍白,却平静安稳没有波澜,“皇上和太后的安危最重要,传令下去,全军留守,不许擅离。”勉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
龙玉海迟疑道:“世子的病……”
“我没事,你去吧。”江琮轻轻握住江鶦的手腕,声音柔和,“扶我起来好吗?”
“为什么帮我?”良久,江鶦低低出声。
江琮静默片刻,最终把头靠在她颈侧。
“我知道你有多恨这里。你说要出宫散心那次……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答应你的那一刻,就是我在跟你永别,没想到你会再出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知足了。”
“傻瓜。”江鶦想笑,可是泪水模糊了眼睛。
“你不能失败……你败了,父亲不会放过你,还有玉书。我日子不多,管不了家国大义了,他却不行。”
“我懂,你别再吹风了,我们回屋里去。”江鶦抬手挡在江琮面前,唯恐寒风把他的脸颊吹得更凉。胜败在心里早已轻得像纸一样,明天,未来都不再重要,满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把这一刻延续下去。
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江鶦正在锦绣崖廊时,秦少辜下意识就要冲出,却被陆抉微扬扇挡住去路。
“崖上有八百神策,那是整个京城最强悍的一支禁军,你有把握突围吗?”
“他们母子也许会沦为人质。”被挟持尚是乐观估计,以江琮不容背叛的个性,极有杀之后快的可能。
陆抉微望着山顶方向思吟片刻,转过身来,“好,我与你去吧。”
崖廊之上,江鶦刚把江琮扶回屋内,拧干了绢布擦拭他唇角残留的血渍。玉书也在一旁,此刻无论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发现自己正与最心爱的另两人相处,这份温柔和欣意弥散开来,就算是烽烟战火已烧到身边,也觉得心平气和,无所畏惧。
龙玉海匆匆步入,半跪于地。
“外面有两人要求见世子,自称……”
“自称什么,锦军头领吗?”
江鶦已经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顿,回头看来,却只见江鶦满脸平静。
“自称陆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还活着啊……”眼风轻转朝江鶦瞥去,“你已经知道了?”
江鶦点点头,解释的话忽然都哽在了喉头。
“你见过他了?去江南的时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缓缓点了点头,“他就是圣朝的新君,当年送往锦国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双唇抿得更紧,许久开口,却不是向着江鶦的方向,“让那两人进来。”
江鶦咬着下唇,脸色泛白,声音微颤:“你觉得我是因为旧情,才迎他回京的吗?”
江琮没有说话,轻轻阖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后的力量来迎战那人,江鶦有一丝忐忑,可是恍然中觉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紧了点。
一念之间,陆抉微与秦少辜已经双双跨入门内,江琮目光将二人观视一番,最后落在引路的龙玉海身上,语气平淡:“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