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过了她,灯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罚的准备了。要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犯忌,轻者挨打受骂,重者,怕是要绑回娘家去的。公公却轻叹了一声,道,这院是有规矩的,比不得后山你家,念你初来,算了吧,往后,这院的规矩就是钉子上的铁,天王老子也没得改!
冲喜(19)
苦思良久,灯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觉得,在下河院,兴许只有那双在她腿上身上窜过的手,才肯帮她。
他救过她一条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们开始忙打碾,菜子沟洋溢在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里。东家庄地的丰收带给沟里人长久的快乐,管家六根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变得大方,将银子给到他们手上。间或还会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东西,散给大家。一沟的大人小孩才能换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刚刚宰到的猪肉。肉香弥漫在沟谷里,和着菜子的油香,还有畅意的笑声,能在沟外几十里闻到菜子沟横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么事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灯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梦都盼着亲眼看看沟里人打场的景儿,得到公公的允许后,她迈着欢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场上。她要亲自过目丰收带给下河院的收益,这也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只有到碾场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个明白。那么,下河院一年里让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数。这些,怕是连东家庄地也不能想到的。
这个中医世家的独女,居然将算盘玩得异常熟悉。人们的记忆里,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这样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转,哪见过女人也玩这东西。所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猴一样盯住灯芯。这个半夜里抬来的女人带给他们的新鲜已经够多了,包括她敢当着沟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种,敢在未开怀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开荤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听公公跟管家谈话等等,无一不丰富着沟里人对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现在她又拿了算盘,笑盈盈跟管家六根边说笑边拨拉。人们望见她对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儿一飞,小嘴儿一拧,就能把管家六根这样的人也弄糊涂。管家六根手里的算盘珠珠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脸上会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拧出些尴尬或羞臊。人们起先以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岁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不是不可能,况且就有现成的传闻拿来参照,便一边打碾着菜子,一边使了劲地放开想象,尽可能地将这个后山女人想得风骚些,想成狐狸精,这样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统得见了沟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象往往会以对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终,人们终于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什么圣人,最终还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这样的结论未免下得太过轻率,几天以后,人们便发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更没那么好懂。管家六根渐渐在女人的说笑里萎缩下去,胆怯下去,人们就觉不是那么回事。倒觉得管家六根让女人抓住了什么,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惯了的头,就连见了一般的佃户,管家六根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不仅小而且谨慎。这便让人们放弃了将他们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着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间发生些什么更让人激动的事。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灯芯却大方得很。她会不时地在某个场上停下,跟赶着毛驴转的沟里人聊上一阵。有时也会冷不丁抱起场上玩耍的孩子,亲热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让她跟沟里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亲穷人的孩子,这可是自古闻所未闻的事,纵是沟里年岁最长的朱二奶奶,也未经见过。也难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猪都跟穷人家的不一般,甭说少奶奶!平日里隔着朱漆大门远远望一眼都算不错了,哪敢奢望她走出来跟你说话,还给你脏兮兮淌着鼻涕的碎娃一块糖吃?
这一天,人们就见少奶奶灯芯正坐在沟沿旁给年迈的朱二奶奶梳头。哟嘿嘿,这更是个新鲜事儿。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齿好,还能咬动东西,怕是早入了黄土。不过朱二奶奶的懒惰和脏却是远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妇的话说,一年不洗一回脸,不换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裤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头发,早就朽成一块毡了,甭说梳,怕是看一眼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下河院的少奶奶却不嫌弃,人们望见,她从正午时分梳到了现在,先是拿个盆子舀了清水,一边帮二奶奶洗,还拿来下河院最珍贵的洋胰子,听说一块值一匹骡子钱,这还是东家庄地年轻时到凉州城买的。在洋胰子滑润润的香味里,人们的心也跟着润滑起来,她们一边操心着闻洋胰子的香味,一边担忧着少奶奶灯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沤臭味给熏倒了。结果没多久,人们便望见她拿了一把颇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给二奶奶梳起头来。至此,人们算是相信,来自后山的老姑娘灯芯是不怕脏的,更不怕难闻!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妇都要强。一脸老笑的朱二奶奶咧开还有几颗牙齿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说东道西。这个老掉牙的,哪有那么多死话,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开呀,人们还正待望哩。
冲喜(20)
可是,人们却从少奶奶用心的姿势里看到一种东西,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梳头,更不像管家六根说的她是闲着坐不住,放着少奶奶不当,偏要跑出来瞎显摆。八成……
然而不管咋说,少奶奶灯芯一连串对沟里人亲近热乎的举动着实让人开心,比从管家六根手里拿到实惠的东西还开心。不知不觉间,下河院少奶奶灯芯在沟里的口碑一下好起来。
很快,沟里的女人感动得跟她无话不谈了。这个世上,女人其实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况少奶奶灯芯用的绝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沟里女人的心往一块贴,沟里还有哪个女人傻到不愿跟她贴心?关于租子的事正是在这时候开始说进灯芯耳里的,少奶奶灯芯佯装无意的问话让沟里人少了戒备,不小心便会泄出管家六根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顺着灯芯的话把对管家六根的不满发泄出来。渐渐,少奶奶灯芯眼前竖起一个贪得无厌的影子,大把大把去无踪影的银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管家六根的恶行摆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爹再三提醒对付管家六根切不可草莽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决不是轻易一两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灯芯只能从长计议。
这天灯芯帮沟里女人草绳扬场,扬场就是将打碾下来的菜子拿木锨顺风扬起,让风吹走草屑或是杂物,黄丢丢的菜子便会变得干干净净。站在下行里,灯芯手握扫帚,将风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扫出去。菜子打在脸上,草屑沾头发上,灯芯全然不顾,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绳的谈话上去了。嫁过来以前灯芯就跟草绳认识,草绳生了四个丫头,急于要儿子,找她爹吃药,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草绳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肚里从来不装话,加上又对灯芯一家心存感恩,一听灯芯问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给说了。场扬到一半就见管家六根远远出现在另家场上,灯芯丢下扫帚,径直走了过去。
草绳紧忙在后边喊,少奶奶,心里装着就行了,犯不着跟谁也提。
灯芯清楚,这是草绳在提醒她呢。沟里虽说都是些庄稼人,多一半又是佃农,可人跟人不一样,这一点她还是心里有数。
管家六根正跟这家商量租子的成数,灯芯装做随意地问,几成?场上的男人嗫嚅着,半天不肯说。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说,六成。
灯芯哦了一声,不是说按七成收的么?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话说哪儿了,我这不是才跟着你学么,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紧,只是甭让他们白忙了这一年。
少奶奶真是会替他们想。管家六根点头道,眼睛却一刻也没敢离开打场人的脸,生怕他一漏嘴说出什么来。那人见少奶奶这么说,忽然就大了胆,嗫嚅道,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
这事你问管家。灯芯突地丢过去一句,脸依旧笑盈盈的,一点看不出她说这话的意思。管家六根脸突地一绿,他刚刚跟场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一成五的出入,场主当然不乐意。
不过他旋即稳住自个,说,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说了算,这要看东家的意思。少奶奶要是真想给他们减,就先跟东家拿仗拿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
灯芯掉转头,忽地指着远天处的一团云,喊,快看,火烧云!
远天处果然腾起一团火烧云。
那边,草绳已在喊了,少奶奶,你答应帮我扬场的,我可顾不过来,这好的菜子,要是扬不干净,可惜了。
我就来。灯芯甩过一句,抖着一身红衣绿裤,去了。
管家六根僵在那儿,心里比火烧云烧还难受。
菜子打碾到一半,各家各户能打多少便都在灯芯心里了。下河院的租子她也有了数。这时候她开始谋算另件事。
这件事儿跟租子比起来,一点也不小。灯芯所以把它推到现在,是因一直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终于有一天,下河院奶妈仁顺嫂的儿子二拐子秘密走进了西厢房,就连他的亲娘仁顺嫂,这次也被瞒在了鼓里。
管家六根照旧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偶有空闲,便来到东家庄地的上房里。
东家庄地看上去气色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抽水烟,丫头葱儿站边上侍候。东家庄地的这个爱好也是管家六根带来的,以前他不抽,劳作乏困的时候,他躺老婆边上听曲儿。当然是三房松枝。三房松枝是个很会哼曲儿的女人,山曲儿从她鼻孔哼出来,就裹了一股清爽爽的山风,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边有盈盈的松涛,有啾啾的鸟鸣,还有一股山花烂熳的味道。到现在,东家庄地闭上眼,耳边还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别有味儿的曲儿:风来了,雨来了,房上的米米儿就刮掉了。妈,妈,给我个筛筛儿我端上,给我个簸箕儿我背上……
冲喜(21)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风如歌的曲儿,那有着鸟一样嗓子的人儿,都成了让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个寒冷的日子了。庄地纵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腾出来。
东家庄地现在喜欢抽烟。
端坐在方桌边雕花椅子上的庄地一边听管家六根说话一边没忘了抽烟,灵巧的手指在烟壶里熟稔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是优雅。丫头葱儿划着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对到烟嘴上,听他长长地一吸,烟壶里的水便发出悦耳的咕嘟儿声。
管家六根站边上将打碾的事说了,庄地问今年能收几成,管家六根报了数字,这数字让东家庄地满意,遂说,家里家外你就多操点心,该怎么给佃户分还怎么分,丰收了就该让全沟人高兴。
管家六根点头说是,他本想再问一声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东家庄地打发到南山煤窑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还打着奶妈仁顺嫂的旗号,到处转悠。这还不算,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踪影,到今儿个也没回。管家六根想问个清楚,是不是东家找他有事。庄地却提起儿子命旺。
东家庄地说,命旺近来有转机,气色一天比一天见好,法理智的道场就先推了吧。六根忙说,推不得呀东家,有转机管啥用,得让少东家赶紧好起来,再不好怕就……
东家庄地眉一蹙,问,你想说啥?
六根吭了吭,没说。
东家庄地搁下烟锅,伸长了耳朵等。
六根这才支支吾吾说,怕是少奶奶……
我心里有数。东家庄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声。脸色也忽然铁青下来,看得出,六根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东家庄地不爱听。管家六根磨蹭了会儿,眼睛偷觊在东家脸上,不见庄地脸色好转,管家六根败兴地往外走。快要出门时,突然听庄地丢过来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厢房看看。
管家六根一阵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儿子的命当命!管家六根这样想着,脚步已迈到长廊里。秋日的长廊阴扑扑的,太阳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这阴凉好似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这里。但是六根并不觉得凉,心猛然间狂热起来,终于得到出入西厢房的权力了,再也不用猫一样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厢房,不急,有的是时间。这一刻管家六根突然自信起来,庄地既然准了他进出西厢,就表明老东西对西厢也有了疑惑,这是个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药罐子,拿到喂中药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根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