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日子,苏先生就格外的忙。
跟苏家班一道忙的,还有专门从沟里挑来的十男十女,这十男,全是沟里青一色的壮劳力,而且均为家中老大,按东家庄地的话说,老大能堵一河水,家中只有老大肩膀硬,才能扛得过七灾八难,也只有老大走得端,才能做到家和万事兴。这十女,全是沟里儿女双全而且不染病疾的。东家庄地如此精挑细选,其用心,再也良苦不过。
十男十女负责下河院祭祀物品的准备及苏家班的起居饮食。
这当儿,老管家和福一直在庙上,下河院要行大礼,庙上不能不做响应。东家庄地跟老管家和福早就商量好,二月初一开始,天堂庙要举行祈福法会,要将沟里沟外善男信女引来,要让佛光普照众生。
凌晨五时,一道紫光掠过下河院,朝东天而去,惊得众人愕然无语,全都屏了呼吸。身着红袍的苏先生凝望东天,微微道,良辰已到,院里院外披红。话音未落,早有草绳男人引着众帮工打开车门,一股清澈之风扑面而来,吹得连忙了几个日夜的帮工们打个激灵。草绳男人怀里一抖,唰地抖出一副对子来,细看,正是苏先生的墨迹:
一幅好画图时看山色含青水光带绿无穷乐趣承恩广
几般清意味偶闻花香吐艳鸟语争春不尽生涯被泽多
帮工还在愣神,草绳男人急唤,快抹糨子,迟缓不得哩。瞬间,大红的喜对便贴了上去。贴过车门,又到正门,正门上写的是:
谢土(2)new
天道本大公岂必清酒香花永赐无疆之福
人心果向善即此寸衷片念亦照如在之城
这时间,院里已紧成一片,苏先生一声披红,意味着祭祀的前幕已拉开,两间上屋早已腾出来,做了苏家班的场所。东家庄地端坐在睡屋的太师椅上,他身着红色缎袍,头戴礼帽,正在笑盈盈接受各位远亲的早安礼。远亲是早在年前就下过帖子的,截至正月二十九,南北二山,后山,沟外及沙漠边土门子的亲眷便都到了,人有多少先不论,骑来的骡马马厩里拴不下,单是给马喂料添草的帮工,就多请了三位。这阵儿,正院长廊里早已排起长队,早起的亲眷们必是先要向主家行这道大礼的,一示贺禧,二则,有些亲眷来了三五天,还没见上东家面,必要借这机会,亲口向东家庄地道一声安。
西厢也是一片忙碌,谢土敬神一应事儿少不得少东家命旺。后山中医刘松柏这次是最早接了帖子的,也是头一个奔下河院来,来了只跟东家庄地简简单单寒暄过一阵,便一头扎进西厢,专门操心起了女婿。东家庄地话说得明白,命旺到时能不能经见住这世面,就看亲家公的。
中医刘松柏这次是使尽了看家本领。腊月里接到帖子,他便带了一张上好的狐狸皮和若干山参赶往凉州城,在老吴中医的府上住了两宿,将女婿命旺的病症一一告知,得悉命旺让人强灌苦针儿汁,差点一命过去,老吴中医惊得连连失声,天老爷,真有这等事情,这还了得,那身子,背得住苦针儿草?
这次的药是老吴中医亲手配的,加了若干味刘松柏都不知用途的草药,药味比黄连还苦。中医刘松柏这次没跟东家庄地玩迷藏,直堂堂就将老吴中医的中药放到了琴桌上。你要忌讳,我就走,医好医不好不怪我手艺,只管他自个的命。你要不忌讳,就得跟厨房准了!东家庄地看他在这节骨眼上使杀手锏,拿儿子命旺要挟他,当下气得就想冲他吼,甚至想扔了那中药,可一想儿子,东家庄地不言声了,黑过去的脸慢慢转青,眼里,多出一层无奈。但他终是没给中医刘松柏任何肯定,只是摆了摆手,道,是我儿,也是你女婿,我想,你也不至于让你家灯芯守寡吧。
中医刘松柏这次想了个绝计,药不在厨房熬,西厢有间偏房,当日便收拾出来,添了火,他自个亲自熬。为防药气蔓延,他在火上同时熬了两罐山珍草,一罐里加了马兰花,一罐里加了后山松林的盼盼果。马兰花的清香和盼盼果的野味一熏起来,立刻将中药的苦味儿压了下去,加上整个西厢都点了松香,袅袅的,走在院里,连他自个也嗅不到药味儿。
这一关,他是替亲家公遮掩了过去。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晓下河院重新有了中药味儿。
将近半月的调养终见效果,少东家命旺不但能自个穿衣,还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到院里走上一阵,脸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黄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微红。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说明他是个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医刘松柏端坐在八兽椅上,手捧铜壶,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润,喝早茶是他的习惯,到了下河院,就越发得有这一喝。心里,却忍不住一次次惊慌,这惊慌不是说他对女婿命旺没有把握,他敢上门来,就能把女婿推到众人前。他惊的是亲家公做事的排场,慌的是这下河院不为人察的隐秘。
谢土他见过,自个家也谢过,祭神他也见过,包括庙会。身为中医,刘松柏经见的事绝不比下河院的东家庄地少。但如此气魄,如此兴师动众,刘松柏还是头次见,不但头次见,怕也是头次听。人在西厢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正院,正院天天出出进进的人,天天送来的礼品,还有一拨拨的目光,都成了他关注的对象。还有,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戚,还有藏在亲戚背后的脸色,更是他要细细把玩的。把玩到最后,后山中医刘松柏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财主就是财主,大户就是大户,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势单薄,但东家庄地随便跺一下脚,这沟里沟外,怕都要动几动。这下河院的威,这下河院的势,跟当年老东家手上比起来,一点没减弱,反倒越发的猛了。
猛了。后山中医刘松柏每每意识到这层,就不由得把目光搁女儿灯芯身上。一则,他感叹苍天有眼,时过多年,老天终是没折断他隔山窥望下河院的目光,妹妹松枝身上未夙的心愿,如今算是完好无损地交到了女儿灯芯身上,其间虽是恩恩怨怨,麻烦不断,但,最终这院里,还住着他后山刘家的人!另则,他也禁不住为女儿灯芯捏一把汗。这么大一份家业,还有家业附带着的东西,真能平平妥妥落到女儿肩上?女儿单薄的双肩,到底扛得住?
谢土(3)new
中医刘松柏的怔想里,吉时到了。
三声炮仗后,正院里传出一声唱,声音洪亮,气韵叠叠,是今儿大礼的司仪,主唱苏先生。吉时已到,庄氏门中主东暨礼宾听位——院里唰地安静下来,就听在二月初春的微风中,各屋里静候着的礼宾远亲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脚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里的正门对着,三间大堂屋,盖得相当气派,平日里闭着门,很少有人进出,里面供奉着庄氏历代宗亲之神位。堂屋两边是两间耳房,平日也是锁着,里面是下河院历代管家留下的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耳房两边是两门洞,右门洞穿过,就是东家庄地睡屋的边墙,正是管家六根和媳妇灯芯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门洞穿过,是一窄廊,跟西厢院的廊相联,径直通了西厢院。此时,三间堂屋便是行大礼的主堂。按仪程,这一天先要行的是谢土大礼,尔后是祭祖,正午一时,财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仪式方能举行。
苏先生先是身披红袍,手执毛掸,样子十分威严震人。他今儿的行头也不一样,随着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换。他站在堂屋门正中,亮着嗓子,唱。
苏先生两边,两根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时亮着两副大红的对联:天官地官水官之灵纲纪造化上元中元下元之气流行古今堂屋里,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着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斗里装满菜子,上插两根粗芨芨,中间挂一道黄裱,上书:地母菩萨之神位。斗两旁,六只分别装了麦、豆等五谷杂粮的升子端放着,里面插着香,就等苏先生一道道唤着焚香。
主东及宾客各就各位后,苏先生又唱:沐手——声音刚落,便有十女端着水盆,依次过来。水盆是从凉州城买来的,一次也没用过。水是清早打沙河里打来的,清洌洌的。主家及宾客依次净手。
焚香——东家庄地在草绳男人的搀扶下,进了上房,依次点燃香火。一股香气蒸腾起来。
叩首——跪——东家庄地抖抖红袍,虔诚地跪下去,后面是少东家命旺,他在媳妇灯芯和丫头葱儿的指引下,也一并跪下。大约这气氛影响了众人,有近亲及姻亲者,也都纷纷跪下。院里的长工还有下人,也一应儿跪了地。
一叩首——头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三叩首——起——声起声落,人们的眼睛全都盯着东家庄地和儿子命旺,命旺今儿个真是奇怪,大约这神秘劲儿震住了他,竟显得十分听话,一起一跪,十分的规范。躲在外面的后山中医刘松柏松下一口气来。
献椒姜——十女依次端着新置的厨房方盘,盘中奠了黄裱纸,纸上,分别放着盐、椒、姜、醋等调料,由东家庄地捧过头,依次献上。
献炙肝——炙肝是昨夜厨房备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黄裱里。牛肝和猪肝是献不得的,猪肝不敬,牛为庄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献爵——就有苏家班专门的人走过来,引着东家庄地,向神灵一一献盅子,献池箸,献肴馔。献毕,又将三瓶酒打开,如天降雨露般,洒在了院中。
献帛——同是苏家班的人,引东家庄地向神灵及正院四角,八根柱下献帛。望着公公站起又跪下,手里捧着五色裱纸,少奶奶灯芯眼前忽就闪过那个墨漆的夜晚,闪过公公在柱下烧焚掉的那团符咒。
献毕,斋公苏先生朝院里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过众人,似乎稍稍在少奶奶灯芯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专注地唱起来。
读祭文——跟今天的仪程一样,祭文有三道,苏先生这阵要读的,是祭拜龙王山神土主文:本河龙王顺济之神山川社稷镇山之王暨本山土主福德无量正神之位:龙之为神嘘气成云果然昭昭风雨萧萧惟山有神视民不眺惟土有主迭福甚饶中其职者实系同僚参赞水利自古功高今岁之旱下民心焦稼穑其梦半数枯槁命脉有关彼稷之苗祈神怜悯其雨崇朝挹彼注此灌溉田苗既沾既足幸福惠檄水期伊过敢献血椒神享菲祀锡水沼沼月难于华滂沱今宵农夫之喜三河水好三神鉴兹来格惠檄
谢土(4)new
尚飨
念毕,轻放烛上,焚。
苏先生洪亮的声音刚一落下,苏家班的响器便轰地叫响起来。六个唢呐手手捧唢呐,鼓圆了嘴吹。铜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劲敲打。一时,院内乐声鼎沸,众人惊得捂了耳朵,却又忙忙松开,舍不得这欢叫的乐声白白流走。
下河院的空气瞬间活跃,刚才谢土带来的沉寂转瞬而去,嘹亮的唢呐声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远,仿佛扯到了天上。人们在纷纷赞叹苏先生的同时,目光投到东家庄地和少东家命旺脸上,见他们也从凝重中渐渐放缓神经,变得轻松愉快。院里紫烟缭绕,经声如耳。
与此同时,天堂庙的庙会也在如法如仪举行。
天堂庙建于老东家庄仁礼手上,紫禁城里光绪爷跟着一帮人变法的时候,凉州一带发生了一场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旱持续了整整三年,旱得沟里的石头都咧嘴,真正的寸草不生。灾民流到菜子沟,沟里也是一片苦焦,三年过后,尸骨遍野,白骨比沟里的石头还多。下河院倾其所有,终是救下了一些灾民。大灾过后,灾民为报答下河院的大恩,自发到南山修庙。当时下河院也是百废待兴,加之老东家庄仁礼在大灾中深受感触,对富贵、对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缅在往事中拔不出来。见灾民修庙,老东家庄仁礼受到启发,决计先放下下河院的振兴不提,专心致志修建天堂庙。
天堂庙位于南山极尽险要的天岘岭子上,这儿危崖耸立,乱石狰狞,乱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头粗的清泉,叮叮咚咚,终年不断,就是在大旱年间,这股清泉也从未断流,一沟的人正是靠了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危崖东侧,一棵千年古柏参天而立,柏身有数米粗,三个人揽腰还抱不住。树下,终年开着一团叫不上名的蓝花,其状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极小,中间连一只蝴蝶也藏不下。花期约有三五月,败了接着再开,一年四季,其蓝盈盈,甚是夺目。只是这蓝,独独这棵柏树下有,寻遍整个南山,再无二处。也有好心人曾将蓝花连根移起,植于别处,不过三五日,便凋零干枯,不再复活。沟里人叹为奇观,常常在这儿跪拜,想沐蓝花之灵气,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为一处仙境。
危崖西侧,便是奇峰断壁,南山在这儿似乎被人拿刀齐齐地劈开。沟里人称一线天。
天堂庙建于此处,似是天意。
庙宇落成之际,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来弘法,并留下青山处处开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