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我没敢跟哥哥提及此事。哥哥脾气急,眼睛里揉不得这样的沙子。他从十六岁就当兵,秉性中有着太多正派的耿直。到地方后,曾不断有人因此提醒他,说地方与部队不同,要看得惯,想得通,还要受得了。只是他的秉性也不那么好改。
记得曾有多次,他在家中给我们讲过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那是发生在防洪抗洪的急迫事件中。那时,他以部队指挥者的身份去找当地政府接洽,想落实抗洪的具体方案。正值中午,此方神圣的小办事员把他拦在了门外,说领导在休息,谁也不能打扰。哥哥听后,当时就急了,对着那个挡驾的办事员正言厉色地说:“你认得不认得我的军衔?马上把你们的县长、书记找出来,否则耽误了抗洪的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县长、县委书记听见喧哗,各自从自己的屋里出来了,喝退手下,把事情抹了过去。
那次小插曲之后,县委大院倒是再没人拦他了,但当地衙门办事的能力与效率却是让哥哥大为感喟的。他说:“那么急迫的形势,有可能危及到当地上百万人口的身家性命,安危系于一线,可遇到的竟是那么一些拿共产党的钱却不实实在在给老百姓干事的人。”
后来,他回到部队,向上级汇报这次抗洪工作时,忍不住愤愤地说了一句:“与地方打交道,我才算知道了,什么叫政令不通,什么叫各行其是,什么叫瞎胡闹!”
……
晚上吃过饭,我有些坐不住了,心里烦,没法再像往常那样闲闲地陪妈妈聊天,便早早回了自己的家。
我需要静一静,再想想后面怎么办。
惑 59(1)
2003…7…19(周六) 屋漏偏遭连阴雨
昨晚独自在家,除了灯全部开着,一切声音都静止着,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的干扰,人在沙发里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我忽然意识到白天跟部下约定明天要出去玩的,并说好了晚上给他们电话。于是,拨通了陈尘的手机。这种事通常都是由陈尘穿针引线的,所以找到了他,也就算找到了全体。他白天见到我急匆匆地出门奔局里,电话一通后,便问:“没事吧,林总?”
我简单说了局里近日的打算,也透露了我很可能会被调到其他单位。这件事,我知道瞒已没什么意义,下周无论怎样全社便会都知道了。所以,简单地告诉他,然后说:“明天的外出看来不能去了,我还有些事需要想想。”
陈尘沉默了一会儿,非常理解地说:“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出去。你放心吧,我会通知大家的。你自己多保重,别着急,林总。”
我嘱咐他先不要跟大家通报此事,本来就够扫大家的兴了,我不想再让大家连个周末也过不好。我说:“反正过两天大家自然会知道的,就让大家心里素净两天吧。”
陈尘答应了,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次我算是彻底伤了大家的心了。倒不是没带大家一起出去玩,说话不算数,而是前两个月在编辑学年会前的那次相关部室会上,大家曾郑重提出要我必须拿出积极的对策,说一味防御不是办法,而我过后却仍是一如既往地“逆来顺受”,乏于攻略。当然,他们不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采取了什么更激烈的手段,也未必就可以挽救得了今天的局面。因为就像人们常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想。早在人家预谋之中了,而且是张着那么大的一张网,你还幻想能有什么好结局吗?在动了去北京的念头后,我原想不管事情最终怎么定论,至少在我没有离开之前,要尽量地把社里的事情铺排好,这样即使我走了,也让大家能有一段顺畅滑行的路。毕竟我离开的决定并非是不留遗憾的。可现在,节外生枝,照这样一种走法,又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恐怕以后所有人的日子都难过了。
与陈尘通过电话后,我的心更加静不下来了。烦,让我希望找个局外人聊聊,于是,拨通了彤非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陈滔,听见是我,他说了两句,随即喊来了彤非。我对彤非讲了今天突然发生的事,彤非在电话那头便大骂了起来:“真不是东西!这些人还有没有一点共产党人的味,简直是政治流氓!一帮贪官污吏!”
陈滔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旁边劝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婆:“别那么大火,什么事啊?”我在听筒里听得清清楚楚。
彤非告诉他:“还不是出版局那帮小人整林黎呗!”
陈滔忙说:“你先别急,林黎已经够窝火的了,你不帮她分析分析,想想办法,自己先在这头喊,能解决什么问题?”
彤非还是按捺不住,替我不平,也觉得我窝囊:“这不摆明了欺负好人吗!还真成希特勒看地图———全世界都是他们家的了!”
待她稍为平静了些后,她开始询问我最近的一些事。我对她粗略地讲了大概,然后说:“直到今天上午我还有点庆幸,觉得你上次劝我再坚持一下是对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打算调北京还是有点过分,所以,这些天总想着要为风华社留下点什么。我真是很天真,总以为事情过去了,自己不计较,别人也就不会老揪着旧账不放。但是,看来没那么简单。”
彤非说:“我还就不明白了,这官场上天天勾心斗角,这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欲壑难填,难不成还真不是好人活的世道了。”
我说:“彤非,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我奇怪,他们这次事情做得很急,明明知道我近日在忙社里一件比较重要的合作项目,可是丝毫不顾及,似乎等不及我做这件事。好像一切都不敌他们要把我弄出风华社这事急迫。”
惑 59(2)
我的话似乎点醒了彤非,她若有所思地说:“顾卓……”
“什么?”我没太明白。
“顾卓!对,是顾卓的那位组织部长同学,你们不是一起找过他吗?”彤非说。
“怎么?”我还是没太反应过来。
彤非解释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想啊,你们去找过他之后,你的处境是否得到了些改善?但是,这也提醒了想整你的人,他们怎么敢再掉以轻心,怎么会让自己的好事再变成水中月呢?再不抓紧,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啊!之前稳住你,也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目的。”
我恍然大悟,但有点不敢相信。我说:“这也太有点心怀叵测了吧?”
彤非说:“你还以为怎么着?这种人要不是这么心术不正,能一步步把你整得这么惨吗!”她说得语气肯定,不容质疑。
我沉默了。心情有点厌倦,在想,这世道还真没多大奔头了。
这时,陈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自刚才他知道了事情的端倪,便拿起了电话的分机,一直在听着我们的来言去语。看我俩都停顿下来,算有空隙插上话了,才说:“林黎,我觉得眼下还有时间,得做出点回应。你们还是应该跟顾卓联系一下。”
我迟疑着:“顾大哥人在北京,他那边有大事在忙。”
彤非立即接上话:“我给顾卓打电话,这边也不是小事呀!”
……
撂了电话后,我虽说比先前是明白点事了,但心情却更郁闷了。人有的时候,稀里糊涂一点,傻乎乎的,倒能落得个清净。偏偏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是太愚笨的一类,长着个脑子整天不停地想事,似要把整个世界都弄明白似的,却又偏偏做不成“懂事”的人。所以,尽剩下跟自己过不去了。
今早,起床后,脑袋有些发懵,眼睛也睡肿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发觉这两年来自己真的是老了,鬓角的白发不知什么时候就像杂草似的冒了出来,眼角的鱼尾纹也又多又长。自己都感觉看不得自己这个样子了,心想,也就该到头了吧!
没什么心情,偏偏好事不成双,不开心的信息跟着脚就来了。
上午的时候,郑鸣打来电话。我们先是互致了一下问候,接着他告诉我:“‘非典’把事都搅和乱了!五一前,让它折腾得把调你来京的事叫了暂停,前几天总算又启动了,偏偏这当口又出了点茬头。”
我不太提得起精神,只是顺势问道:“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那边就接着叙述了事情的原委。我听下来,是说一个关系挺硬的人,由于在主持工作的那个社被群众反下来了,听到他这边有空缺,在物色人,便通过上层某人跟这边打了招呼。这头有点犹豫,感到为难,于是又把进人的事悬在那儿了。
郑鸣说:“要不是‘非典’,就不会出这个茬口。现在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了。”
我不知此时是该安慰他还是该安慰自己,顺嘴说着:“你已经尽了心了,别太着急了。要说这也正常……”
或许是我话说得太缺预期的情绪,郑鸣紧着追问了一句:“你说别太着急了,什么意思?”
我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是说出茬头的事谁能想得到呢?这不是着急就解决得了的问题。”
郑鸣自是不了解我话下那份有感而发的隐衷,我的解释,至少消除了他以为上次我说同意调京,只是随便说说的,这就够了。
我们又聊了几句别的。我没把这边的事告诉他,不想再添堵。
独自坐着,默思。脑子摆脱不了眼前麻烦引发的错乱头绪,现实困境成了一道难解的题。我始终摆脱不开两点疑问,在心中自问着:这次就算有幸挣脱了他们的围追堵截,那么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难道永远要依靠某个有权势的好人来抵挡恶人的行径,而且还总是这么被动吗?还有,就是假设每一次我都很幸运,但当前这样的恶劣环境,我还能做得下去吗,或者还有做下去的可能吗?我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磨砺下几经反复,神经的确已不似当初脆弱,但是上面的两个疑问不解决,我能寄希望于什么?佛语云:只有与佛有缘的人,才能看到佛光。我算是有缘的人吗?我会看到佛光吗?
惑 59(3)
常言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这话看来一点不假。我想不明白纠缠自己的问题,便干脆放下,想让自己暂时图个清净。但是,有些事你想躲却未必躲得开,换了一个出口,你却发现,它诡异的魂灵在另外的地方又变着法地在捉弄你。
自己在心绪的迷宫里转了一通后,不想让脑子再累下去了,便坐到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邮箱。我想查看一下私人邮件。如心中所料,其中有几封朋友们的信息,可是,真叫鬼使神差,几封邮件我偏偏不点别的,又是最先点开了简志峰的。结果,今天的邮件也是一个无法让我轻松的话题。
简志峰在信中说,“非典”解禁后,那边集团的运作继之恢复。一如初时对我说过的,在集团班子人选的问题上仍有着相当微妙的权衡与较量。特别不可理解的是,集团又不是政府,设岗弄出一些虚职旁位令大家无言以对。而为了达到“合适”地安排某个人的目的,集团职责的顺序竟不是按功能排位,而是按人的需要进行排位的,这让上上下下议论纷纷。更有让上方也大为尴尬的事是,这么一个关键的时期,竟然有个被列入了人选名单的人,近日弄出了个让人们茶余饭后垫牙的丑闻———找小姐被当场抓了个现行。他感慨地说:“林黎,当前的事,看来在哪儿都要有个艰苦而漫长的过程啊……”
这封邮件把我的心情弄得更是雪上加霜了。尽管那里的事情与我无关,但是,我觉自己真叫背,所遇、所见、所闻都脱离不开一种阴霾笼罩的气氛,活像某个新新人类作家(我记不清谁了)说过的一句话“少量的鲜花插在大量的牛粪上”的。我想,此刻就是我真看见了鲜花,恐怕都难觉出美来了吧!
不愿再受这样的刺激了,邮件也懒得再看下去。于是,索性下了线,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屋里游荡。
这种情绪好长时间才慢慢平抑了下来。随后我想,还得找点事情干,否则就太难以忍受了。
可干什么呢?有什么是我现在最该做的事呢……
脑子低潮的时候,真是容易忘事,转悠着并用心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一天来被恶劣情绪困扰着,我竟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周一约好了要去北京签约与谈判的。
但是,这种情况下,那两件原本说好了的事究竟该怎么办呢?谈判无疑是可以后延的,但签约在即,还要不要继续呢?周鹏远如此诚恳与欣然期待着,而这个局面却是我苦心经营来的,我让他放弃了几家为各种目的寻租的出版社,但此时我却有可能要把他撂在旱地里了。要不要与他先打个招呼呢?且不说出版局责令我周一“再谈”调离的事,假如我不顾及以后会怎样,合约签了而随即我被逐出局,那么,照当前风华社这样的局面,此后是否还会有人像我一样,把这个合约的承诺当成一件正经的事接着做下去呢?我心里一下充满了忧虑。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对得起对方,因为这里面有个起码的人格问题。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