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翔心中大急,迈步就要过去,被腊梅一把扯住,用力拽着他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知道此刻过去实在不妥,但眼见两人抱做一团,失声痛苦,难舍难分,他心中就跟放了千万只蚂蚁一般,说不上是痒还是痛,焦急之下,右手抓住花枝,左手抓住腊梅的胳膊,捏得死紧。
腊梅紧张地看着远处,心中默念:我的好小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好久好久,梁敬之在方含云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倒退两步,茫然地摇摇头,泪流满面。梁敬之深深地看她一眼,牙一咬,转身离去。方含云伸出手,却没有喊他,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良久,才蹲下身来,掩面痛哭,纤细的身子在树下一耸一耸,说不出的凄苦可怜。
纪天翔的手越抓越紧,几乎把腊梅的胳膊掐断了。“啪”的一声,花枝被他生生折断,他浑身一震,松懈下来,全身的力气像耗尽了似的,倒退两步靠在树上,无奈地摇摇头对腊梅道:“你过去吧,好生安慰她,别告诉她我来过。”说罢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腊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叹一声,走向方含云,蹲在她身边,轻声唤道:“小姐。”
方含云抬起泪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突然将头埋进她怀里,哭道:“腊梅,腊梅。”
“小姐,别这样,话说清楚了,总好过牵牵绊绊地放不下。”腊梅劝道。
方含云哽咽着道:“你知道吗?他说这一生贫贱富贵都是他的命,他叫我用心对待天翔,不要再想他。”
“表少爷真这么说?”
“嗯,”方含云用力点头,“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一向人穷志不短,靠我下嫁给他换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要?他将表姑寄托在方家,自己一个人去从军了。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受得了军旅生活,那不是明摆着去送命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小姐,别这么想,像你说的,表少爷有骨气,他宁可自己去闯一番天下,也不会接受姑爷的施舍。表少爷虽然是一介书生,但自幼家中清苦,也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懦弱之辈,说不定,他真能闯出点儿明堂呢?到时候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不管你们那时还有没有缘分,他也总能抬头挺胸地面对你和姑爷,你也总该替他高兴不是?”
方含云渐渐停止了抽噎,“我现在只盼他平平安安,功成名就,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那——”腊梅试探地问,”’“姑爷呢?”
“纪天翔?”方含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心好乱,表哥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怨自己一辈子。”顿了一下又道:“恐怕,也会怨他一辈子。”
腊梅心中一寒,她当然知道最后一句那个“他”指的是纪天翔。她目光遥望被纪天翔折断的那枝梅花,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把它折下来了,就算他费尽心机,悉心呵护,可离了枝的花又能活多久?
第三章
又是一年立春,腊梅捧着新折的梅技走出花园,低头嗅上一口,满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小姐这几日身子见好,听说今儿立春,就让她去折几枝梅花来欣赏。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赏花的心情,她当然立刻去采,用天然的香气冲冲屋子里久病的晦气,说不定小姐的病会好得快些。
她正要转过月亮门,就听见两个扫地的丫头凑在一起嚼舌。
一个道:“我说大少爷也怪可怜的,娶了个媳妇一进门就病,一病就是一年,侍奉公婆服侍相公干不了不说,还要别人每天煎烫熬药伺候着,山珍海味贴补着,这一年光上等人参就吃进去多少?”
另一个道:“这你就不懂了,大少爷娶妻本来就是为了冲破生死劫,你不见这一年来大少爷的身子越来越硬朗了吗?想必是少夫人把劫数都过到自己身上了。别说上等人参,就算凤胆龙肉,老爷夫人都会捧热乎的给这个媳妇送过来。”
“真的?这么说少夫人也怪可怜的。”
“唉,有权有势毕竟不同嘛,不然少爷为什么对个病秧子百般恩宠?要是少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少爷的命可能也不保。”
“也不一定啊,说不定少夫人一走,就把什么病啊、劫啊的一起带走了呢。”
“嘘——” 后说话的丫头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可别这么说,让别人听到不好,好像咱们咒少夫人似的,快些扫吧,待会儿被管家看到又要挨骂了。”
“哦。”另一个丫头也噤了声,两人收了扫把转去另一个院落。
腊梅待两人走远,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府里的下人们都是这么看小姐和姑爷的,一个为求自保虚伪以对的丈夫和一个牺牲自我却不胜任的妻子。她痴痴地望着手中犹带甘露的梅花,自言自语道:“梅花啊梅花,你说小姐和姑爷,哪一个更可怜?”
“唉!”身后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吓了她一跳,跌落了左手的花枝,迅速转过身来,就见纪天翔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右手一伸接住花枝,拿在手中把玩,怔怔地问:“又是立春了?”
腊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道:“是。小姐说梅花开得好,要我折上几枝放在屋子里。”
他神色一亮,高兴地问:“云儿今日好些了?有了赏花的心情?”
“是,早晨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刚才还让我研墨,说要看看书、写写字。”
“真的?我这就去看看。”他疾走了两步,突然折回来抽走她手上的花枝,兴奋地道:“这个也给我,你去问赵妈今年新做的貂皮氅送过来没有,把我的跟云儿的都取来,她若有力气走动,待会儿我带她去赏梅。”说罢几个健步就没影了。
腊梅呆望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一年来的低靡之气该随着小姐身体的康健而散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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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貂皮氅回来,腊梅一路都在想待会儿该吩咐厨房做点儿什么,难得小姐身子好,姑爷心情好,今儿个要吃点儿特别的,天冷,要热暖一些的才好,若是要赏梅,不如就在观梅亭里架上火锅,赵妈说新鲜鹿肉刚送上来,再温点儿清酒,驱寒暖身……心里想着,嘴角笑意更浓。
走到“云翔居”的门口就听到阵阵轻咳,方含云纤细赢弱的身影映在半开的窗扇上,腊梅急忙上前两步隔着窗子叫道:“小姐,大冷的天儿怎么开窗啊?染了风寒怎么办?”
方含云转过身来,满面病容,声音虚弱地道:“我不冷,只是想透透气。刚刚一阵风来把桌上的诗签吹走了,你帮我寻回来吧。”
“哦,好。”腊梅就着窗台放下皮氅,回头去寻诗签。
方含云盯着皮氅看了看,问:“这是什么?不是让你去折梅吗?花呢?”
“花?”腊梅直起身,“花不是让……”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诧异的眼中映入一条呆立的人影,纪天翔就站在竹林深处,手里捏着一纸诗签,神色黯淡地盯着窗扇上的某一点,脚边是两枝支离破碎的梅花。
“姑……”她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腊梅?”方含云的声音在身后追问,“你怎么了?听到我问你话了吗?”
纪天翔神色一震,向她摆了摆手。
“哦,听,听到了,我刚看到一张纸挂在竹子上,大概是诗签,我去取下来。小姐,你还是别站在窗子边上了,当心着凉。”
“嗯,这皮氅是给我的吗?”
“哦,是啊,年关了嘛,府里的主子每人都有一件,姑爷的我也一并取回来了。我先把衣服送回来,等一下我再去折梅花。”
“唉!”方含云一声低叹,喃喃地道,“算了吧,别折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嗅着也好,折了回来没两天就谢了。立春了,他去年走的时候也是立春,那天的梅花开得特别盛。腊梅啊,一会儿你把手炉点着,陪我去梅林里转转。”
腊梅盯着纪天翔瞬间更加灰白的脸色,讷讷地应道:“哦。”
他闭了闭眼,将诗签放入她手中,转身离去。落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寂静苍凉,像午夜的啼哭。
方含云又问:“腊梅,那是什么声音?”
“是,是风吹竹子的声音,小姐,诗签找到了。”她展开有些皱的诗签,看到方含云的字迹: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一首李白的《长相思》,写得情真意切,字字缠绵,可惜小姐相思的那人远在边关,生死未卜,而相思小姐的那人虽每日嘘寒问暖她却视而不见。相思啊相思,正是咫尺天涯皆销魂。
“腊梅,你今儿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哦,没,”她收回心神,“我是看诗看的入迷了。小姐,你不是说要去赏梅吗?我先把参汤给你热过喝了吧,填点儿体力也能抵御寒气。”
“好。”方含云提起另一件皮氅,看了看道:“腊梅,你得空把这件送到姑爷房里去,若是见了他,就说我一直睡着,叫他不要来看我了。”
“小姐。”
“今天是我思念表哥的日于,不想他来打扰。”过往的三百多日,哪一日不是她思念表少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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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啊。”方含云一路走一路赞叹。
“是啊,昨儿刚下了一场雪,今天的梅花显得格外娇艳。”腊梅一边走一边帮小姐遮挡花枝上飘落的雪,“小姐,你相中了哪一枝?腊梅帮你折下来。”
“不用了,就让它在那儿好好开着吧。”方含云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一株纯白的梅树,喃喃地道:“去年,他就是在这里跟我告别的。”
“小姐……”
方含云摆摆手,“别出声,让我静静地待会儿。”
腊梅噤声,默默地退后两步。方含云倚在树下,伸出双手,接住两片花瓣。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琴声,悠扬激荡,忽一阵风吹过,花枝颤动,梅瓣夹着雪花纷纷飘落,霎时形成漫天花雨,似乎在和着琴声翩然起舞。
方含云和腊梅互视一眼,两人转了几转,便回到林中小径,抬头便可看到观梅亭,纪天翔坐在亭中,青衫飞舞,凝神抚琴,一段曲调过后怅然高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琴声即止,纪天翔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眺,落在主仆二人身上,久久不动。
腊梅扯了扯方含云的衣角道:“小姐,过去吧,姑爷好像在等你。”
方含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提起衣裙拾级而上。纪天翔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不离片刻。阶梯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方含云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他急忙飞身而起,几个起落来到她近前,伸手搀扶住她,惊慌地道:“小心点儿。”
她扯起一抹虚弱的微笑,低声道:“谢谢。”
“何必跟我这么客气。”说罢健臂一伸将她横抱起来,走上观梅亭。他将她放在铺了毛毡的石凳上,握住她的手道:“天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躺着?”
“哦,”她微垂着头,起身避开他的怀抱,身子有些颤抖,“今儿精神好些,想出来走走。”
他放开手,笑着道:“走走也好,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我也是一时兴起,才想到在这观梅亭上抚琴赏梅的。云儿,你也弹上一曲助助兴如何?”
“我……”她正思考如何拒绝。他突然拍一下额头,道:“啊,看我,想必你走了许久也累了,还是先歇息一下为好。
他重新在琴前端坐,随意拨弦起音,唱了一句:“长相思,在长安。”
方含云猛抬头,满眼惊诧。
他的手指顿住,按紧琴弦,幽幽地道:“我知道,今日是立春,是梁敬之一年前与你话别之日,难怪你要拖着病体出来赏梅。我也知道,我这样小气嫉妒实在不该,我答应过不会勉强你,但却控制不了与你心中的表哥一争高低。可是云儿,你也答应过你会尽力。结果呢?这一年来我和你都没有做到对彼此的承诺。”
她震了一下,凄然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重复,“如果三百多个日子只能换你一句‘对不起’,那么我请你不要说,让我有勇气和信心继续努力,让我心中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只要我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够得到你的心。”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半晌才哽咽着道:“我不是个好妻子。”
他起身,蹲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专注地看着她道:“你明知我不求什么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也不求什么孝顺公婆的好媳妇,我只求你接受我这里的一腔情意,只求你这里,”他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胸口,“能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给我。”
多少个寂静之夜,他就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多少个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