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时到京?”
他道:“最迟明日傍晚,一定能到。”
我哦了一声,抱著膝盖坐著,想多找到一些力气。
象是等著砍头的人,望著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落下来。
刘童手势纯熟轻缓,替我梳好头发系起衣带。他的腰微微弯著,曲著一腿,姿态虽然卑下,却不难看。
这种被人殷勤服侍的生活真是久违,说一点儿不怀念那是假的。人总是有惰性的,有人代劳,不必自己动手,省了力省了时,自然舒适。
虽然不至于雇请了奴仆如云,重温那种荣华滋味,不过偶尔还是会想念一下。
“公子。”他轻声说:“天冷,公子喝杯热茶暖暖身。”
“雪还下?”
“怕今日还不会停,阴云沈沈的。”
我抿了一口茶:“皇上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
嗯。
标准答案。
还真有点冷。
他NND,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指使人给我下药的!明宇当然不会,皇帝虽然否认,不过也有可能他说谎……现在看起来,苏教主的可能性最大了。
不过,我和他应该没什麽曲直恩仇了,他不大可能是针地我,有可能是冲著明宇。
我是炮灰吧。
昨天晚上他在雪中吹箫,我当时心情激荡想不起来正事,後来快睡著的时候才狠狠後悔。我真是个笨蛋!发什麽幽情,当时想个办法要解药就好了!
唉,太平日子过久了。
刘童应该是皇帝身上非常使得上的人手,哪里都能见到他。
“小顺没有一起来?”
他伺身一旁,躬身说:“没有,皇上此次带的人手不多,婢女一个也没有带,侍从也只有几人。”
我点点头,没有话说。
谁能告诉我,别人家的人质肉票都怎麽过日子的?
就我有限的经验,好象不是被捆著堵著嘴,就是用药放翻了象死猪。
再不,就是干脆的,杀了省事儿。
象我这种不捆手不堵嘴不放药的肉票……
日子怎麽过?
在一艘船上。虽然未见全貌,想必此船的牢固性一定很高。
张嘴能说,不过人人都是听命于九五之尊,我的话还不如北风,北风还能让人觉得冷,我就是吹破嘴皮,也吹不晕一个人肯放我走的。
所以,虽然我没被捆,跟捆著也是差不多。
可是干嘛不捆上?捆上我就没什麽想头儿了,专心睡觉当肉票就好。
现在手脚能动嘴能言,但依旧不能说不能动不能走。
唯一能动的就是思想。
可是我没什麽有建设性的思想,有的只是胡思乱想。
比如……现在我看著刘童……
“你靠过来些。”
他依言弯腰,我道:“再近些。”
他头已经离我很近,我凑近了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明宇,你什麽时候来的?”
他一动不动,声音一样轻:“你什麽时候发现的?”
我只是直觉著有些不对,却没有抱著什麽太大希望,反正是无聊。他斜斜的从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看我,样子有些惊讶。
我嘻嘻一笑:“刚才不久。”
他嗯了一声,没有擡起头,我接著问:“你到底什麽时候上船的啊?”
他道:“昨晚箫啸大斗法的时候。”
啊啊,这个人真懂得把握时机。
“你的易容术不错。”
“你怎麽看出来的?”
我歪头想了想:“放心,龙成天应该看不出来。因爲……这应该是我才有的直觉。”
他嘴角弯弯,露出一个绝不属于刘童,而是明宇那意味的笑容。温和,淡雅,那张普通的脸孔霎时光彩起来,我的手本来想抚上他的脸,伸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重重握拳。
“明宇……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对不起小竟,我来晚了。”
所有的不安,忧虑,恐惧,羞辱……这一切都在他这句话下面纷纷碎落,象是遇到阳光的冰雪。
我不用说,他已然全部明白。
我不是情愿的,虽然和龙成天又……但我真的不是情愿的。
我低头没说话,他也没有。
“你真的是神乎其技,你怎麽把身高也缩了?”
他道:“这是缩骨术,不过是小把戏。”
我抓住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他轻轻抚摸我的耳廓:“你刚才喝的茶里加了一点药,但要恢复功力起码要到夜里。夜里下锚夜泊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109
“明宇……”明明是过了没多久,却有恍然隔世之感,心里觉得好多话,却又想不出要说什麽。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额上:“别怕,有我在。”
我伸手指在他腰间戳戳,又戳戳:“你行不行啊……龙成天那个家夥死狡猾,我怕我们两个也精不过他一个。”
明宇微微一笑,虽然脸孔不是他的,但眸蕴莹光,笑容温雅,绝对是他的招牌表情。
“多吃些东西,不然恐怕你气力不济。我等下再上来。”他的手在我脸上慢慢摸了一下,坚定的放开:“记得回来静坐行功,到真心慢慢汇聚丹田的时候,唤人来送茶水,我就知道了。”
我紧紧扯著他的袖子,不舍得放脱。
“再忍一下,我就在下头。”他轻轻拉开我手:“别害怕。”
我觉得自己简直象没断奶的小孩。没见到他的时候尚可忍耐,可是一见到他之後心里面满满的东西全倒出来,思念,不安,恐惧,爱恋,疼痛……
有句歌词唱爱如潮水,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只觉得肉麻夸张。
现在却觉得一点不假。就象潮水一样,温柔沈厚,不可抵御。
捧起一边的点心盒子,掰了一块马蹄酥放嘴里。点心做的不错,但我现在满满想的是和明宇一起逃出去。
不知道捉我的到底是什麽人,给我下的什麽药。不过,有明宇在,我就觉得象是有了根的草,不担心会随时枯萎。
只是……龙成天本来就戒备严密,虽然在我跟前是那种样子,可是相处很久多少了解他一些。这个人最擅长外松内紧,看上去谈笑风生,实则用兵于内,让人防不胜防。
明宇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扮成刘童……
如果不是……
不是那种肌肤相亲,朝夕相处才有的直觉,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身材,面貌,谈吐说话,甚至气息,都显得那样完美,一点没有不协调的地方。
就是……
说不出来的直觉。
我抱著膝盖傻笑,嗯,恋人的直觉……
啊,不发呆了。
我盘膝静心,默默运功。
虽然龙成天是权势顶端的人,但是,以後我不再做招人耳目的事,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他就不能再次找到我了吧……
成立商行,打章记的名号,本来也是爲了帮助岛上的人。
以後,不再这麽做了。
我要爲自己,爲明宇……
我想要自由的,平淡的幸福。
明宇……
这样坚定的告诉自己,在运功的静谧中,描绘著我和明宇的未来。
口诀一遍又一遍的默诵,本来空荡荡的丹田处慢慢温暖发热,丝丝真气沿著经脉行走!
啊,我的功力回来了。
不敢再分心,神守恒一,专心运功。
真心慢慢融贯全身,似乎是严冬的坚冰下破壳而出,先是细流如丝,然後涓涓而淌,而後象是终于冰破了冰面,全部都喷涌而出。
嗯,还有有力量的感觉好。
回来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给我下的这破药,我非让他尝尝满清十大酷刑,学会个“惨”字怎麽写的!
真气缓缓的全归于气海,我慢慢睁开眼。
唔,真是神清气爽。
把锦被挥开,跳下床去推窗。
外面依旧大雪纷飞,雪片旋舞著落在我的手上,晶莹剔透,凝而不化。真奇怪的一门功夫,自己练得暖洋洋的,但是发散出来的却是寒气。
我不明白这种内功到底是个什麽原理,管他那麽多,好用就行。
提气轻轻纵身,从桌上越过如履平地般容易。
嗯,好,逃跑不成问题了,最起码不会成明宇的累赘。
明宇应该在下层……
我看看阴沈沈的天空,灰色的云层低低的象是要倾下来,看来这雪还有得下。
河上没有结冰,船行的很快。我看不到下面,但是可以听到河水拍击船头船舷的哗哗声。
龙成天大概是在前面的舱房里处理公事,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有些怪怪的。
明宇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被……
应该是,从他和我说话的语气看,我想他已经知道。
以前不是没有过,那时候身爲皇帝的男侍,那种事,虽然不光彩,却也是顺理成章的,由不得我说不。
可是现在却又发生,明宇他,不会介意吧?
我知道我无聊又无稽,明宇冒著千险万险来救我,我不计划著晚上逃走的事,却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没办法,不去想。没法不想。
明宇介意吗?
可是以他的性格,介意他也不会说出来。
龙成天对我做那种事,以前还可以忍受,因爲那时候我没有现在如此反感。
从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明宇之後,对他的恶感真的难以掩饰抑制。
忽然木制的舱板有微微的颤抖传来。我怔了一下。
这不是水流拍击的颤抖。
怎麽回事?这是运河,人工河啊,又不是天然河道,难道还有暗礁不成?
船身只这麽轻细的颤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动静。我想了想,也许是锚没有盘好,或是什麽东西擦到了船边。
这艘船并没有我印象中见过的龙船的装饰气质,难道龙成天这次是微服?
不过排场还是不小的。
雪静静的落下来,我茫然的趴在窗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脑子里似是一片空白,又好象有巨大的隐忧,正蓄势待发要向我袭来。
船板颤动,这次我分得清楚,是人拾级而上踏地之声。
人头从廓道那端冒起来,气势轩昂,正是杨简。
我站在窗口,他已经看到了我,抱拳说:“雪大风紧,公子多加件外衣,暖和些。”
我倒不觉得冷,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回复内力,总不能让他看出破绽。便伸手将窗扇合起,轻轻闩上。杨简已经进了门:“皇上请公子下船。”
我一愣。
他道:“船底被人做了手脚,已经进水,更行半个时辰恐怕便沈。岸上车马已备,请公子收拾一下。”
我愣了下,刚才那一下是明宇弄的麽?他不是说晚上?
啊,也许是是船上不好行事,到岸上要方便些。
想通了这节,我点点头:“好,我也没什麽好收拾的。”
他伸手上来似乎是要扶我,我淡淡的道:“不用,快些走吧。”
他挥一下手,门口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上来收拾了下衣物细软,我注意到船已经开始靠岸。下沈之前如果靠岸停泊,最起码不会落个沈船河底的下场。
再说运河是水路交通要道,这船体积甚大,若是沈在河道之上,难免妨碍漕运水运。
下舷梯时我不著痕迹的注目四处看,这个小小的码头不够繁华,看起来不是什麽重要城镇,顶多是个小港口。
没看到明宇,他已经上岸了麽?
不过,到了岸上不,不比坐船那样的开放监狱。明宇扮成太监估计是不能过来陪同我,所以改成了武功不错的杨简。
如果他武功已经到了和苏远生不相上下的程度,我要想不著痕迹从他手下溜走就不太可能。
心里有些发急,又看不到明宇。
岸上停了几辆篷车,其中一辆车帘掀开,龙成天说道:“上来吧。”
我头皮发麻,心里叫苦。
得,双保险。
和这个家夥同车,又有杨简看守,明宇怎麽来找我?
10
雪片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借著拂落的功夫,左右看看。
小太监们可能在後面的青布车上,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侍卫,说话走路都会让人看出他们身体与常人不同。
大概明宇也在。
龙成天已经把手伸了出来,我没有办法,但也没靠他扶,自己扶了一把车辕,上了车。
车里铺陈很柔软保暖,这麽短的时间准备好车马改走旱路,再一次印证了龙成天卓绝的领导统治能力。
他一点气急败坏的神色也没有,眉舒目展,看起来好象是他本来就打算走陆路而不是被人弄坏了船被迫爲之。
或者他不在乎。
也或者这就是王者气度。
穷极我一生,也培养不出这麽镇定高贵的气宇来。
他往里挪一挪,让一个位置给我。
其实我本来喜欢小的空间,床也好卧室也好,最好不过都是小小的。
越小越有安全感。
这车里也不大,要是平时我一下喜欢的很,巴不得窝进去打滚。现在只是小心翼翼的挨著车壁坐下,把本来应该垫在後背的靠垫推一推,隔在我和他中间。
他笑了笑,似乎不在意,但一手就把锦垫抽了,探身过来,轻轻扳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一僵,很想挣脱他手。
握握拳,我忍……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已经恢复了内力。
他也没有做什麽。只是把锦垫又垫在我背後,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捋了一下我肩上散碎的头发。
我的僵硬却在他收回手之後,还是没有缓下来。
大概是心虚,所以分外紧张。
他靠在另一边车壁上,我们中间隔著大概……五公分的距离。实在是车里太小,而且冬里的铺垫多了些,把人往一处兜。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拜谒太後的时候,作的菊花诗麽?”
他忽然这麽说,我点一点头。
“再念一次。”
我看看他。
好吧,在他屋檐下,再低一下头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