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机会问:";我以前靠什么营生? 都不赚钱么?";
姚钧愣了一下:";公子……从前是家大业大……虽然现在不比往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公子不用想太多,有我和尽欢在,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这句话说的依旧淡然,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志,却表露无遗。
莫名觉得安心。
在宫里见惯口不对心,尔虞我诈,就算我再迟钝笨拙,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话,也还可以分辨。
我点头不语,向他微笑。
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以前的宁莞。
只是,有时候看著尽欢那双黑亮似麋鹿般温和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身材似猛狮,眼神话语却象个天真的孩子。
我再不晓事,也看出尽欢的智商跟他的年纪不相合拍。
我一直在承受这具身体的苦难,现在,遇到了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不想失去,不愿破坏。
就让我,此时,沈默。
只是微笑。
他们因为我的康复,心情渐好,尽欢脸上笑容不断,姚钧的话明显比前些天多几句。
尽欢笨拙的跟我描述我们将要去的山庄,有好多花,白的黄的,可是不种红的,他说我以前不喜欢红花。还有,庄里有活水泉眼,养了好多的鱼。用他的话说,一条一条都肥的流油了。
恐怕他很想捉来吃吧。
平和的生活,象沙漏一般,无声无息,就度过了岁月。
姚钧和尽欢收拾行李,雇了车,把我搬上车,离开这所赁居的小院。
车轮滚滚,吱吱扭扭响。姚钧坐在外边一些,尽欢在外赶车。
我有些出神,把车帘撩了一角向外看。
姚钧突然伸过手来,把车帘拉严。
我有些不解,回头看他。
他淡淡说:";外头有风,您身体还……";
我放软了声音央求:";姚先生,我就看几眼。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他眼神微微一暗,手慢慢的放开了。
冷香六十八
没有车水马龙,一块块古意盎然的牌匾和铺面,显得如斯寂寞。
繁华的大街上却只有寥落行人,捂著皮帽走的很快,风并不大,可没有人抬头。
在这种寂静里,隐隐闻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我有些意兴索然,放下车帘。姚钧把一个用绒巾包裹的手炉递给我。我失笑:";哪用这个?我又不是娇小姐。";
他淡淡道:";拿著吧,总比缩著手舒服些。";
我笑的有点干,从袖里伸出手来接过那个手炉。
马蹄声极清脆,因为街上的人少,所以车子走的不慢。
姚钧还问:";公子觉得怎么样?车子会不会太快了?";
我摇摇头:";没关系的。";
也想早一些离开这座充满阴寒和血腥的城,龙成天也好,明宇也好……那所皇宫,不过是座险些将我活埋的坟墓。
车身摇摇,拐了几个弯,平稳的向东驰去。
外头尽欢的声音说:";姚先生,出东门上大道,到永和州再换水路吧?";
姚钧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我倒疑问:";这个天河上不结冰么?怎么能走水路?";
姚钧解释:";业河的上游是很少冰封的,可以一直行至南定再走陆路。";
我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对这里的地进半分不熟,虽然在皇帝那里听说过一些大概,但是真的上路这完全是两 码事情。
坐车实在是很无聊,在现代都是这样,长途汽车火车最好是来张卧铺,睡上一觉就到地方了。可是在古代这种地方,陆地交通工具无非:你的两条腿,在现代我们管叫11路。骑马,这个一般人骑不起,马比较难养,贵,又爱吃个夜草啊豆料啊的。一般的,还有驴子,骡子,也可以代步,不过速度没马快,也没马那么威风。接著,就是车。
这个车也分好几种,运货的平板,小厢,半拉挂,骡拉驴拉马拉都有。人坐的,有马车有驴车,也分好几种,轿车,厢车,围车……真是五花八门。还有,最高贵的,就是轿子和步辇。好象民间坐轿的不多,小媳妇回门儿坐坐,有钱夫人上香坐坐,大官高阀的也坐坐,这个呢,两乘四抬六杠八抬不等了。步辇在宫外不叫步辇,叫滑竿,也有叫杠桥的,比轿子简陋得多,有盖没有厢围。
但是总的来说,这些东西,我觉得都还比不上一辆自行车呢。不要说捷安特,就是个二手破车也是又快又轻松。
但话说回来,就算有自行车,在这种路上,也是没法儿骑吧。
这才刚出城呢,麻石道就有些坑坑洼洼了。等下了这段大路,还不知道颠成什么样儿。
我摸摸发麻的屁股,再动动已经坐酸了的腰……
忍吧,一忍天下无难事,忍到了头,习惯了就好。
中午停下来吃饭。
尽欢把我抱下车,我抗议过,不过三个人在一起,二比一,我输的毫无悬念,还是一直被抱到饭铺的店堂里头,放在凳子上。姚钧拿了参汤,交待尽欢看著厨下给馏热了,要了几个小菜,煮花生,拌豆丝,又要了一个温煲黄酒鸡。
没多会菜来了,参汤和药丸子也摆在面前了。
人家吃饭,我吃药……
真不公平。
姚钧真是挺细致的一个人,把鸡肉拆下来,饭泡了汤,鸡肉浸在汤里,给我满满弄了一小碗。
吃完饭,又静坐了一会儿,还买了些干粮,才继续上路。
看得出他们都是常出门在外的人,哪里有客栈,买什么干粮,怎么吃合适爽口,都是一清二楚的。我借著养伤的理由,简直就成了一条米虫,虽然不白不胖,可是光吃不做,坐享其成。
傍晚的时候停下来,一样是宿在小客栈里。因为离京城不算远,这里的人还在议论,刚刚下丧的皇后。说是多么哀荣而隆重
我心里打个突。姚钧不动声色捡起我掉在桌上的筷子:";外头冷,公子回房里喝药吧。";
我点点头,尽欢扶我站起来。
客栈还算干净,也许是连日雨雪,被褥略有些潮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尽欢用热铜铷替我烫暖被窝,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并没有恩于他和姚钧,一切都是从前这个身体主人做的,现在他们如此周到,我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夜里睡的并不安稳,好象四周总是有若隐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似乎有人身后追逐,恶意的,充满杀气,身体僵硬著,虽然害怕至极却怎么也跑不动。
直至惊醒。
天还没有亮,窗子上还是黑乎乎的一片。
顺手在枕边一摸,空的。
不禁哑然失笑。
习惯太可怕了,明明已经离开了皇宫,还觉得自己枕畔会有那块精致的金壳怀表。
大约五更天了吧。
可能是白天在马车上睡过,所以夜晚就不那么贪睡了。
尽欢的声音在外面说:";公子醒了么?天还早,再睡会儿吧。";
我说:";不睡了。";自己掀被子想穿衣,尽欢推门进来,拿起了衣裳摆好姿势。
我无奈:";我自己可以了,哪有那么弱。";他在这种时候是非常不好说话的,与平时的大而化之完全不一样:";公子身体全好了,尽欢一定不再烦你。";
我没办法,就著他的手穿上衣裳,再来是棉袍。姚钧也已经收拾停当,他们都习惯早起。
早餐喝的粥,我吃了两个烧麦,味道很香。姚钧看我一眼,吩咐店家再包一笼,我们带上路。
冷香六十九
路渐更窄,不过还算是平整。
姚钧给我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玩艺,一个竹制如意九连环,两本闲书。其实在车里看书不好,尤其这车又这样颠颇。
九连环──我对这种需要细心耐心的东西向来没兴趣也没天份。
静了一会儿之后,我改问我感兴趣的问题:";姚先生,尽欢的武功不错,是么?";
姚钧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很自然的事情。当时地道中惊险万状,生死一线,他居然能救下我来,想当然武功一定是不错的。";
姚钧一笑,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笑,眼睛里有些水波荡漾的感觉:";他那些微末功夫,怎么能叫不错?不过仅可防身而已。";
我的好奇心一点都没有打消,接著问:";先生对他能有此评,那想必先生的功夫一定是不错的了?";
他淡然摇头:";我只是对医道有所专攻,对武艺并不擅长。";
托辞。
当我看不出来啊。
忽然正在前进中的车身一震,马儿的长嘶声从外头传来。尽欢勒马的声音,车轴摩擦的声音,吓我一跳。
尽欢宏亮的声音远远传出去:";是谁放暗器惊马?有胆子做就不要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温吞吞的似远又似近,不高也不低:";能让大名鼎鼎的狂剑甘充驾御,想必车内坐的,一定是圣手秀士姚先生了吧?";
姚钧默不作声,只是把我向身后掩一掩。我这会儿反而不怕了。
暗器,惊马,狂剑,圣手秀士……这一串的名词听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江湖风云啊!
尽欢哼一声,他本来是挺温和憨厚的一个人,现在听起来,居然也很威势:";用五针毒镖,你们两山寨胆子挺不小啊。圣手秀士是在车中,只是你不配和他讲话。识相的,自己走开,我今日不想见血!";
那声音近了些,比刚才听的清楚:";狂剑果然狂傲……";尽欢有什么傲的?我可没看出来过……这么一分心,就漏听一句,接著又听见说:";小人冒犯二位之处,任凭二位责打惩罚,绝无二话。只是二当家的独生子命在旦夕,只求圣手秀士开恩随小人上山去看一看,开一张方子。我山寨上下俱感大德,此恩此德永生不忘。将来尊驾如有差遣,我山寨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咦咦呀呀!好激动!热血沸腾!
正宗武侠口吻!正宗武侠行为!我一直期待的江湖啊,我一直向往的武林啊!
哪个男孩子没做过武侠梦?谁少年时不希望有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笑傲风云,傲视武林。象是电影里,站到了顶巅的人,笑醉傲语:";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王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那是何等的胸襟,那是何等的傲气!那是何等的豪放!
困居在深宫,看到一些白话小说本子,有才子佳人,也有江湖豪强。当时真想著插翅飞出那牢笼,看一看外面的天地,有多宽,有多广!
我身子向外探想掀车帘看个究竟,姚钧就是挡住我不许。
外头那人又求了几句,态度前倨后恭反差之大,让我也不禁在心里改变了一下看法。
还觉得江湖上都是硬汉子,想不到这个软话也说的挺俐索的。
当然了,孩子生病求医,谁都会摆好态度吧。
不过……我偷偷露出奸笑。
尽欢的武功,绝不是仅可自保。姚钧更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然外面那人何用这么恭敬?直接杀上车来拎著大夫走人就是了!
尽欢一句话只说了一半:";不必废……";想必这个废下面一定是个话字,但是姚钧声音极沈,拦了他话头:";尽欢,便随他去看一看。";
尽欢显然是在外面愣了一下,道:";先生,我们要事在身,岂可为这种无谓小事耽误行程!";
姚钧只是说:";便去看一看,也要不多少功夫。";
尽欢不再多言,只听外面那人大喜过望的道:";先生圣手仁心,我寨上下同感大德。先生这边请。";
听得马蹄声响,车身一侧,显然是拐了个弯。
我一手正偷偷去掀车帘,姚钧伸过手来,";啪";地打了一下,不轻不重,但是我还是吓的松了手。回头看他,却还是面无表情的:";公子小心别受了风。";
我心不甘情不愿,无奈道:";是,我知道了。";
车子又走,显然是拐上了山路,人都向后仰在了车壁上,姚钧却还坐的直直的,身体竖直的让人觉得不自然。
还说不会武功!哼,骗我!平常人根本不能在这种倾倒之势下把身体坐成那样角度。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
可是,心里隐隐有些奇怪。
我对他们……渐渐的,一点戒心都没有了。
真的很奇怪。我原以为经过那么多的事情,我应该会对每个人都心防重重才对。
他们要论殷勤周到温柔体贴,比皇宫里那些善于做表面功夫的人可差太远了。
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就是觉得轻松。
是不是……这具身体,记得他们两个人?对他们没有戒心呢?
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外面的路又变的平坦起来了。
不似刚才的安静的山林的声音,嗯……虽然一样静,却不是那种空落的自然的安静,而是一种,强抑的,肃然的静。
";姚先生大驾临门,两山寨上下感激不尽!";
这一声宏亮威严,外头尽欢已经勒马停车,回身打起了车帘。
姚钧长身而出,稳稳的下了车。
我心里激动的要死,却不知道我现在该如何做?
我也跟著下车?还是我就呆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