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嫤把她扶到榻上,又去一旁倒了杯清茶递到她手中,“你这是怎么了?活见鬼了似的。”
不是陶嫤夸大其词,而是她模样委实可疑。两人混得不大熟时,她一直都是娴静温柔的,从未露出这般风风火火的一面,目下不知怎么回事,竟让她如此失态。
孙启嫣小口小口地喝水,好片刻总算平静下来,但是脸上红霞却越来越深,一直蔓延到脖子耳根。
见她这样,陶嫤心思一转,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一扫刚才抑郁的心情,唇畔含着一丝慧黠笑意,挥退一干丫鬟,“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孙启嫣慌张抬头,说话磕磕绊绊,“你……你怎么……”
陶嫤存心捉弄她,“我会占卜之术,夜观星象,你今日命犯桃花。”
孙启嫣到底不会轻信她的胡言乱语,被她这么一搅和,反而平静下来不少。“是……我去找你的路上撞着一个人,他好像有急事,像在找什么人。”
陶嫤疑惑地咦一声,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那个人八成是她大哥。但是大哥为何会到后院来,他有什么急事?
“他可有说什么事?”陶嫤好奇地问。
孙启嫣轻摇螓首,红晕未褪,“没说,我先回来了。”
如果不是大哥,那又是谁呢?
陶嫤正迷惑间,外头有丫鬟求见,说是有急事请她过去。
陶嫤霍地站起来,“谁让你来的?”
那丫鬟答:“陶公子。”
果然是大哥出事了,她忙走上前,顾不得多问:“快带我过去。”想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她暂时不便跟孙启嫣透漏什么,遂安抚道:“我先过去看看,若是有事再命人知会你。”
孙启嫣惘惘,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陶嫤已经走出很远了。
*
那丫鬟一路领着她到正堂,门外有四名仆从看守,远远看出很是严肃。陶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更加慌张,小跑着来到堂屋门口。
她扶着浮雕菱花门轻喘,待看清里头光景后,一瞬间愣住了。
屋里除了陶靖之外,还有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魏王,他们对面是喝得一塌糊涂的陶临沅。两个丫鬟在喂他喝醒酒汤,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配合,挥手便将瓷碗打翻在地,莫名其妙地怒斥了声:“滚!”
陶嫤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阿爹宴席上喝醉了,被他们两人扛到这里来醒酒。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府上设宴,或多或少会有几个不胜酒力的,事后留宿主人家中,或是被家眷抬回去都行。陶临沅平常酒量尚可,大抵是今日只顾喝闷酒,才会这么快便醉了。
现在宴席才进行到一半,他这副丑态被旁人看见,又是刚和离的关头,铁定要被人耻笑。
陶嫤走上前去,先对江衡道了声谢:“多谢魏王,家父给您添麻烦了。”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过去好些天,江衡看了看这位小姑娘,她比殷氏刚和离那阵子缓和多了,气色也不差。他对一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必客气。”
那边陶临沅醉醺醺地倚靠在矮榻上,丫鬟束手无策,怯步不前。陶嫤让人重新准备一碗醒酒汤,她亲自端着走到跟前,“阿爹,把汤喝了我们回家吧。”
陶临沅眯起双眸看她,好半响才认出她来,咕哝着唤了句:“叫叫……”
这场景实在太熟悉,她已经见过他许多次喝醉酒的样子,所以分外冷静:“嗯。”
陶临沅苦涩地捂住双眼,“家里没有你阿娘了……”他翻了个身,后背微微颤抖,看着很是痛苦:“没有岁岁……”
岁岁是殷岁晴的小名。阿娘在时他从未换过,倒是她离开之后他经常叫这个名字。
陶嫤静静的,许久才道:“是你先不要她的。”
她上辈子虽然恨他,恼他,但他到底是她的生父。他养她疼她,她总不能弃他于不顾。
大概只有这时候,陶临沅才会说出心底的话,他说:“我没想过跟她和离……”
“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陶嫤把醒酒汤放在矮几上,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涩,如果他不是阿爹,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他伤阿娘心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一天?
她提醒他:“阿娘会嫁给瑜郡王,跟他长相厮守。你喝再多的酒也没用,阿娘也不会回来了。”
陶临沅不语。
明明是个大男人,眼下背影却让人觉得格外孤寂。
*
喂陶临沅喝过醒酒汤后,陶靖还要到前面应付一干宾客,他暂时脱不开身。
陶嫤仰头,乖乖地答应下来,“哥哥回去吧,我会送阿爹回家的。”
陶靖始终不能放心,叫叫还小,万一遇到事情根本应付不来。然而宴席未散,陶家不能都走了,总要留一个下来。他为难地看向一旁的江衡,本想请他指派一名身手好的侍从,“不知魏王……”
出乎意料地,江衡睇向陶嫤,“本王送你们回去。”
他把刚才陶嫤和陶临沅的对话听入耳中,只有一个念头。
明明是是小不点,偏要伪装成大人模样,逞什么强?
☆、第21章 意外
江衡与楚国公殷如关系交好,又跟殷岁晴是青梅竹马,这会儿送陶嫤回去,根本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何况宴上没什么要紧事,待得时间长了反而无趣,倒不如顺道跟她一块儿离开。江衡着人下去准备马车,转头见陶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脸绷得很严肃,好似他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江衡唇畔噙着一抹笑,乌黑深沉的眸子锁住她,“怎么,你不愿意?”
与其让一个侍从送他们回去,倒不如他亲自护送。毕竟陶临沅醉得不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对付得来?
陶嫤摆了摆手,懂事地道:“多谢魏王,阿爹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改日再上门跟您道谢。”
她刚才不是不愿意,是猛然间没转换过来,才看过陶临沅颓靡的醉容,表情自然不会有多好看。不过江衡要亲自送他们回府,着实让陶嫤有几分意外,印象中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为何这次却愿意主动帮忙?
正思忖时,江衡府上的侍从分左右架起陶临沅,扶着他往外走。陶临沅喝过解酒汤后清醒不少,不如刚才那般混混沌沌,只是脚步仍有些飘。
陶嫤跟在后头出屋,扭头对陶靖道:“哥哥替我跟京兆尹夫人说一声,今日多谢她的款待与照顾,我得先走一步了。”
陶靖让她放心,“路上小心,待宴席结束我会替你传达的。”
她脆声一嗯,“京兆尹那里你也去说一说,就说阿爹身体不适,失陪之处,请他多担待。”
“是是。”陶靖语气中染上无奈,总觉得叫叫这阵子很爱操心,一本正经的语气配上她那张玲珑可爱的俏脸,显得有些滑稽。“快回去吧。”
他特意嘱咐陶嫤的两个大丫鬟照料她的安全,看着一行人从侧门离开,待马车走得远了,他才踅身走回尤梅院。
*
车厢里,白蕊和玉茗细心地照顾陶临沅,陶嫤坐在一旁,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能看见外面骑马跟随他们的江衡。
陶临沅神智虽不清醒,但已经安静许多,静卧在榻上闭着眼睛。想必刚才被陶嫤打击得不轻,目下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过不多时,他口干舌燥,起身让人倒水。
“大爷再忍忍,马上就到陶府了……”这是马车上,哪来的水壶倒水?白蕊和玉茗面面相觑,一脸为难。
陶临沅漆黑的眸子扫了眼四周,见是在马车上,蹙着眉头问了句:“这是去哪?”
白蕊想着他果然喝糊涂了,连回府的路程都记不得,“回大爷,正要回陶府。”
“陶府……”他喃喃念了两句,转头见陶嫤也在马车上,正欲张口,忽地一阵头疼袭来。他按捏两下眉心,似是想起什么,毫无预兆地起身,打帘对车夫道:“去楚国公府。”
此话一出,车里的人皆一惊,连车夫都不由得握紧了缰绳。
大爷还敢去楚国公府?难道不怕被那一群男人打出来?
陶嫤本在抱着将军发愣,闻言忙否决他的话,“阿爹,你现在应该回家才是。”
陶临沅置若罔闻,非要亲眼看着车夫转向。
他根本就是还没清醒,陶嫤急了,这时候去楚国公府做什么?外公和舅舅们正在气头上,他专挑这时过去,不是送上门给他们教训吗?
陶嫤握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回车厢内,“阿爹!”
陶临沅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另一只手撑着车壁,微垂着头,模样痛苦,“叫叫,我只是想再见你阿娘一面。”
不过短短几天,却好像过了几个春秋一样。他清醒时压抑着自己不去想她,但喝醉之后,所有的情绪汹涌而至,最强烈的念头便是想见她。
陶嫤岂会如他所愿,转头吩咐车夫缘原路折返,“回陶府,哪都不准去!”
奈何陶临沅不听劝告,挣脱陶嫤的阻拦,来到车辕竟要抢夺车夫的缰绳。他是铁了心要去楚国公府,旁人怎么说都没用。两人争夺之下,前头的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四蹄不安地踏动着。
一旁江衡察觉异常,骑马来到马车跟前,只见陶临沅握着缰绳便要调转马头。他一皱眉,前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巷,四通八达,他这么冲撞过去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于是俯身去夺他手里的绳子,然而陶临沅动作更快,驾一声从他手里跑了出去,撞翻了街边小贩的铺子。
江衡纵马跟上,陶临沅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驾车技术很不熟练,眼瞅着便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
江衡踩着脚凳跃上车辕,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缰绳,千钧一发之际,调转车头堪堪与对面的马车错身而过,停在路边。
路边行人被这一幕愕住,不少人侧目观望,指指点点。待发现虚惊一场后,才一哄而散。
江衡表情难看得很,面容冷肃,偏头看身边的罪魁祸首。
此时陶临沅已酒醒大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
话刚出口,脖颈便被一只铁臂死死抵住,他剩下的话堵在喉咙中。
江衡紧盯着他,出声警告:“再有这种事,本王绝不饶你。”
陶临沅虽比江衡大几岁,但两人辈分相同,何况江衡的身份比他尊贵,说这种话并不失礼。
江衡脾气很好,只有在军营里才会对下属疾言厉色,一般回到长安城,鲜少有人见到他动怒的模样。方才是真被陶临沅气着了,若不是他及时阻止,不知道他还会再出怎样的意外。
*
正要重新启程,只听车厢内传出一声惊呼:“姑娘!”
江衡掀眸往里看去,可惜被布帘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里头光景,只能听到陶嫤轻声一哼,“不要紧……”
都流血了,怎么会不要紧?
白蕊紧张地拿绢帕拭去她额头的血珠,自责不已,“都怪婢子无用,没有保护好姑娘……”
刚才那种情况,马车里颠颠簸簸,她都自顾不暇了,还能怎么保护她?陶嫤嘶一口气,被撞的那一块隐隐发疼,“你轻一点。”
正打算让她询问外头情况,布帘外却响起一声:“叫叫,出了何事?”
是江衡的声音。
陶嫤敛下长睫,不知为何有点委屈,囔囔地回应:“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磕着头了。”
静了片刻,那边道:“让本王看看。”
他要怎么看?陶靖盯着两人之间的帘子,怀里的将军跐溜爬到她肩上,贴着她的脸颊蹭了蹭。
江衡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没听她拒绝,便掀开帘子往里看去。最里面坐着一个鹅黄衣服的小姑娘,精致洁白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痕,她肩膀上偎着一直花纹小豹子,正小声叫着跟她撒娇。
陶嫤被它的毛发搔得发痒,半睁着一只眼朝帘外看去:“魏王舅舅,刚才是你救了我们?”
窗外暖融融的阳光打了进来,照得小姑娘鬓发绒绒,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被笼罩在浅金色的光晕里,朦朦胧胧,这一幕就像猫爪子挠在江衡心上,痒痒的,有点发软。
“是我。”江衡来到她跟前,仔细端详她额头的伤口,“这还叫没事?”
姑娘家最看重的便是脸面,她这样漂亮的小不点,若是落下疤痕,岂不是太可惜了?
说着抬手便要碰触,她呜一声向后缩了缩,捂住自己的伤口,“别碰,好疼。”
既然知道疼,又为何撒谎骗他没事?
江衡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他常年领兵出征,身上总会受伤,经常会随身携带这种治愈外伤的药膏,效果奇佳。他放到陶嫤手边,“这药你拿回去用,治愈外伤很见效。”
陶嫤拿过来看了看,唇边弯出一抹娇软弧度,“谢谢魏王舅舅。”
这个称呼听着别扭,江衡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跟玉照一样,日后直接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