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挑起唇角,他雅然一笑,那眸中的深情凝望便是他所给与的回答。
琴停歌罢,不知是上天感动,心有灵犀,还是何故,原本明媚的青天忽然被一阵阴云遮蔽,而后是细雨蒙蒙,自天而落。
大军还在前行,沐静尘并未让马头停下,回首遥望,山顶上的红衣人儿仍怀抱琴身,殷殷顾盼。那凌御风雨之中的身影,便如一颗心头上的红痣,悄然埋进他的心底,再难抹去。
…… ……
肃州城西十里外。汉军大营。
此时已是沐静尘率军到达肃州的第二天。
“可知匈奴首将是谁?”沐静尘立于上方,低头审视着肃州地图,声音直问条案前的肃州守将。
大概是从未与这样级别的重臣见过面,那名军士甚为紧张,伏于地上,甚至不敢抬头,“据探子回报,似乎是大将蒙巴尔图。”
“蒙巴尔图?”沐静尘抬起一双黑眸,“他只不过是一两个散落小族的族长而已,如何敢兴兵二十万攻打大汉?在他身后必定有人!再去给我查!”声音虽然不高,却甚有威慑,那名将士连声应着退出了大帐。
沐静尘又问身边人:“卫老将军那边如何?”
有人回道:“卫老将军已经做好准备,今晚会一起行动!”
“嗯。”淡淡一应,藏在俊逸的眉峰之下的,是一个足令敌军胆破的决断。
与敌作战,沐静尘或许不是最狠绝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率的。他不会浪费任何的时机,也绝不会轻易涉险,若是他决定了的事,后面必然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 ……
匈奴大军围困肃州近一个月仍未能攻下,而汉军两路救兵又已开到城外,三点联合互成犄角之势对他们不甚有利。
夜间,忽听守夜兵士惊呼连连,许多人被从营中惊醒,骇然发现营外灯火通明,有无数火箭自营外射入,目标多集中粮屯兵库。营中人欲待救火,怎奈四处无水,最近水源所在地距离肃州也有五里之遥,一来一往间大营早已付之一炬。出城迎敌者,皆被火箭射回,唯有步步倒退,直至火箭不能射到之远。
但此夜之战不过刚刚开始,很快便听到有人大呼说蒙图巴尔将军被刺重伤,顿时更加军心涣散,夜晚临敌,本来就是心悸更胜白天。折腾了足足一夜,临近黎明才安静下来。待清点损失,人数虽然未少,但粮草被毁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动摇不少。
紧接着,密闻再度传来,昨夜的确有从汉军派来的刺客将蒙巴尔图将军刺伤,至今尚在营帐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烦。
仅仅一夜,两方攻守对峙情况已有改变。汉军轻轻松松获胜,开场极为漂亮。
…… ……
为昂扬斗志,沐静尘特意令人在营内设宴席犒赏大军,席间规则有二:一、不可饮酒闹事。二、不可聚众赌博。
众将士有肉饭已欢,虽然无酒,却还能谅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静尘只在席间略坐一会儿便离坐回主营了。身后副将问道:“丞相,大战尚未开始,先为将士庆功,是否有欠妥当?倘若他们得意忘形,军心懈怠,岂不是得不偿失?”
沐静尘笑道:“他们打了胜仗,自然希望听到将领赞许,但再多的赞词也不如一次欢宴来的直率。我若不设此宴,他们在底下暗自窃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现在只是不许他们喝酒赌博,与功劳无损,反而能提高军心,增强斗志,无妨的。”
刚刚步入大营,便有人上前禀报,营外有两人求见于他。
沐静尘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装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硕。”
沐静尘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请他们进来。”
来人很快被带到沐静尘的帅帐之中,那两人都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棱角分明,顾盼生辉,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扫帐中人,并未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让沐静尘摈退左右。
沐静尘含笑间一挥长袖,“都先下去,没我吩咐不得进帐。”
待众人走尽,那人以生硬的汉语开口,声似洪钟:“沐,还记得我吗?”
沐静尘眸如晨星,笑似清风,“吉尔格王子!多年未见了!”走下案台,来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讳的直接抓过对方的手臂,将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个小小的蒙图巴尔绝成不了如此一支大军的统帅,只未曾猜到真的会是你在坐镇。”
吉尔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领兵,但不愿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对外宣扬。”
沐静尘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闯入我大营之中,以身试险,未免太轻视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须见你!因为我有话要和你说。”吉尔格依旧正色。“还记得当初在凌州与你别时,皆许下宏愿,要做国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过是父王身边众多王子中的一个,毫无建树。日后若想继承匈奴大位,必须有出色表现,令父王对我刮目相看。这几年交锋我方屡战屡败,父王抑郁几乎成病,如此绝佳时机,我又岂能错放?是我鼓动父王纠集军队攻打肃州没错,但凭心而论,我并不想靠打仗实现这个心愿,但又实在是别无他法,希望你能谅解。”
沐静尘笑容渐褪,眸光锐利,“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费无数人命物力与你奔波跋涉至肃州一战,你难道就可心安?”
吉尔格毫不在意:“他们是我的臣奴,便应该顺从我的心意,为匈奴的强盛献身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妻子亲人也会为他们骄傲。”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沐静尘冷笑一声,“试问世间有谁不愿享骨肉亲情、天伦之乐?你出兵时强征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数过?便是因此夺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宝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稳!”
吉尔格一下子色变:“我来找你并非听你教训。我向来敬佩你,不想与你为敌,此来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们昨夜小小的侥幸得胜便能动摇我的军心!便是没有了蒙巴尔图我一样可以统帅部队,不打下肃州,我决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战场上见高低了?”沐静尘说话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坚冷。“我们各为其主,原本谈不上是非对错。但你如今欲已两国人民之生命安危做游戏之争便不是我所能谅解的了。”他眉一耸,“本来今日我应该扣下你这个人质才是上策,但你我毕竟曾是友人,太过狠绝之事我实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剑斩下条案一角,凛然道:“与你割席绝交,才能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好!”吉尔格一跃而起,目似烈火,“战场之上自会见到分晓!告辞!”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恋。
回想起多年前与吉尔格初相识时的肝胆相照,沐静尘只觉是恍如昨世,慨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不悦无处发泄。
当今世上,除了权欲,人便无所求了吗?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凄然中又回想起山顶上那抹艳红:如滴血一般,在风雨中自有它的美丽与哀伤。
所幸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份情意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会觉得人间孤单无趣。
还需多久才能将那份温存重揽回怀中?应该,很近了吧?
…… ……
汉宫。秋叶飘零。
满目的红枫即使再明艳夺目,仍遮不去心头的乌云阴山。
香仪懒懒地抚琴,眸光幽远,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侧,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如进梦乡。
仍旧是这张她心爱的琴,但听琴的人却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怅然,更多的是无终无绝的伤感。
眼中无泪,泪已流尽,心中有泪,但泪不轻流。
纤纤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轻轻一叹,极轻,却惊动了身边之人。香菱揉揉眼,冲她一笑:“姐姐的琴声好美,让人听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复,却知妹妹并未真的听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会蹙起英眉对她说:“何必又要弹得这般伤感呢?”
两位女子的长裙在地上迤逦相交,一如百合之洁,一如牡丹之艳,又有红枫覆上,煞是好看。
香仪代妹妹清理云鬓,问道:“近日可去看过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说话,开口三句便让我走。”
香仪在心中暗自摇头,但霍去病身患绝症之事暂时无人告诉香菱。她也不想说。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初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到最后注定只能化为一场虚梦,实在是一般常人所无法接受。香菱年纪尚小,受此打击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远远的只是观望,她未加理会,后来那人干脆走了过来,开口唤道:“二位公主在赏枫吗?”
香仪懒懒地抬眼,看到一双美丽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点头一礼,“李娘娘。许久不见。”
自觉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态颇有些不自在。自她凭借兄长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诗而博得武帝的青睐与眷宠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后宫嫔妃,有谁不是对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对她无礼过?暗咬银牙,她声色不动,只轻轻笑道:“沐相率军出征,香仪公主一定甚是牵挂吧?”
香仪却不想和她说话。她虽年轻,但自小出身内宫,冷眼旁观过多少嫔妃争宠的手段,兴衰的过程?只不过她生性冷然,不喜争执,从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见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便知她心里的真心假意,故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随口应道:“他为国效力,岂是我等女流应该过问的?至于牵挂与否,那是夫妻常情,也无可议。”说罢又自顾自的再度拨响了琴弦。
李妃碰了钉子,心头甚是不快。悻悻然离去。
一直在旁不曾开口的香菱突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李妃?”
香仪兀自笑出声:“这回你眼睛挺尖啊。”看那背影已在花间消失,她才慢慢答道;“对她也许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皇后是因她而失宠,难免为皇后抱屈。”
“当皇帝真讨厌!要娶那么多的妻子。”香菱也是卫皇后一边的人,愤愤然说;“若我将来嫁人,必不肯让他另娶!”
香仪打趣着她:“小妮子,想得真多!莫非春心已动?”
香菱又垂下头,如蚊蝇细语:“若是他肯要我,我,我只愿早点嫁他。”
香仪忽然觉得感动莫名。这样一双小儿女,来日无多,更应成全。去病那边似乎是心病大于身病,她决定再做一次使者,代香菱去探其心意。
…… ……
“最近前线战事不断,公主为何又要拿这些小事来烦臣?”霍去病虽卧躺床榻,但手中紧握战报,墙上悬挂的也是肃州地图,显然是人在洛阳,但心早已飞到前方。
提到战事,香仪的心也提了起来,急急问道:“怎么?战况有变吗?我方不利?”
“公主放心,沐相那边一切皆好。”一眼看穿她心事的霍去病回话简单明了。“吉尔格王子虽然也是匈奴诸王子中的善兵之人,但和沐相比起来,仍是逊他一筹。若无大的变故,下月沐相便可班师回朝了。”
香仪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回想起之初的话题。“真的不肯接受香菱的一番心意吗?你们相识多年,香菱一片痴情,相信你也决非无情之人。”
“公主!”霍去病忍耐着情绪回答:“你既是她的王姐,为何非要逼她新婚守寡才甘心?”
“或许对于香菱来说,只要能和你多呆一日,就是日后孤独一生也是快乐。”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当所爱之人不在身边时更有感触。
霍去病断然否决:“我却不想抱憾黄泉,至来生也不得安乐。”他盯着香仪,“你是有福之人,缘定今生,绝难理解我这种人的痛苦。便是你再问我千遍万遍,我还是那句话:今生早已献身疆土,儿女私情皆与我无关。”
“太倔强了。”香仪轻轻摇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走出霍去病的家,香仪深吸一口气,说她与静尘是缘定今生的有福之人?唇角微微翘起一个优美的圆弧,等静尘回来,将这些日子的相思说与他听,他会怎样笑她这份痴情呢?无论在人前多么的仪态尊贵,庄重典雅,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一个天真痴情,常常为情所困的小妻子罢了。
柔荑不自禁的轻轻抚触了一下颈上那条红绳,好似触到他温热的手掌一般。如此的感觉近在咫尺,只叹人在天涯,多分别一刻,便会多一份牵挂。此情缱卷,唯计长留。
…… ……
肃州的战事果然如霍去病所料一般,吉尔格虽然骁勇善战,但并不是沐静尘的对手,在汉军三方夹击之下,他已经是疲于应付,二十万大军被分割成数个小点,各个击破歼灭,决战之日就在眼前!
…… ……
此夜已深,帅帐内依然是烛火摇摇。
沐静尘坐于灯下细细分析着这些天的战况和第二天的布局,尚无睡意,只是因为天冷风寒,身染小恙,不时地轻咳。副将看不下去,低声唤道:“沐相要多保重身体,还是先休息吧。”
沐静尘只摆摆手道:“你先去睡吧。”
副将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又道:“您这几天过于操劳,全军将士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