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上场的是一出名为“东海黄公”的歌舞大戏,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过去。
沐静尘气定神闲,继续含笑看着对面的表演。
案台下,长袖中,无声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刚才的瞬间,除了他与那个刺客,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若非他身经百战又自赋武学,恐怕早已血溅当场。
但他并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来源,能混进这里的人,若无内线接应绝无可能。看那大汉行刺未成后的惊恐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对方心中骤然想到了什么:亲人、死亡。所以他没有发难,只任他离去。其实即使他当场揭穿对方的举动又能如何?眼前也不过多了一具苍白的尸体而已。
云淡风清的笑容下,是一颗高高警惕的心。是谁要他死?
悄然环视在座诸君,这里必然就有那个主谋者。在那些依靠歌舞升平伪装的外表中,必然有一个正承受着失败的愤恨和对他更深的恐惧与仇恨。
他的对手是谁?暂时无从知晓。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过是他今后将面对一连串危险的开始。
…… ……
香仪清晨梳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从后面拿去,然后是一只轻柔的手在为她梳头。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闺中的戏谑总是显露出他在人前不为所知的诙谐。
她自镜中凝望着那张温雅的脸庞,突然问:“静尘,你为何会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着些许抑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却反问:“心情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颓废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边的一张琴前,揉弦轻拨,奏出一曲情歌。缠缠绵绵,柔婉中不失坚毅。
她凝神细听了很久,脸上终于笑了:“你记得真清啊,一音不错。”
他收了手,笑问:“还需我回答吗?”
香仪甜甜一笑,脸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记?与他初相逢时,她所弹的正是这首曲子,却没想到事隔许久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晰。最爱之人记得你们彼此间曾有过的一切,那便说明他是真心爱你,一片至诚。但未必人人皆有他这份深情。
“据闻李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今年冬季便会为王兄诞下子嗣。”她又眉尖轻笼。
他在那边随声应着:“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对我朝兴旺有利。”
香仪不满的抗议:“那其他皇后嫔妃呢?有他们为王兄生儿育女难道还不足够吗?王兄的子嗣难道还少吗?”
沐静尘听出她今早烦闷的真正原因,笑着走到她面前,细心解释:“亏你还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约定俗成之事,此一为江山一统永固,二为显示皇家风范,三为……”
“为什么?”香仪愤愤不平,“为了你们男人的私欲罢了。”
沐静尘一笑过之,只做默认了。
香仪拉住他宽大的袍袖,毅然地问;“为何你与他们不同?为何你不肯纳妾?是顾念我的公主身份吗?”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为何总是对我多疑?是我曾与哪个女子过从甚密让你撞到了?还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头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荡,香仪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红颜易老。守江山再难,也无守情难。”
“错了香儿,”他反驳:“守江山需君臣一心,万民同进!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贞不渝,意比金坚。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她痴痴听他说完,忽然又问:“若你是君,你会守江山还是守情?”
沐静尘微怔,瞬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 ……
长明宫上,沐静尘侃侃而奏:
“黄河水患多年,自从陛下亲沉白马、玉璧祭奠河神后,本已有所平静,然近日黄河再次决口,水患已漫至衮州、豫州等四郡三十二县,数万良田被倾,近四万房屋遭毁,十万余众百姓流离失所,灾患犹甚上党等地的旱情。恳请陛下所派治河贤能,往决口处察看灾情,寻求治河对策。”
武帝愁眉深锁:“沐卿所言极是,但我朝自开国以来已用尽无数办法治水选能,仍不奏效,如此时刻,又叫朕去哪里找这位贤能出来?”
沐静尘言道:“陛下毋须忧心太甚,臣闻皇城内有位候补公大夫,姓贾名让,子允德,对治水很有见解,臣已派人将其找来,陛下是否一见?”
武帝轩眉高挑,一摆手:“宣!”
…… ……
贾让提出的治水三策略令三公九卿一阵兴奋,继而又觉此法虽好却太耗人力物力,况且与惯来治水方法出入甚大,不免心生臆测,得失之间一时难以取舍。
沐静尘看出武帝心中也是摇摆不定,不由得有些担忧。
散朝时,武帝将他特意留至后宫长春殿,单独就治水之事商议了许久。这一谈便又是数个时辰。
“陛下,水灾刻不容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沐静尘沉稳督促。
“嗯。”武帝应着,却难下决心。
殿门外一阵环佩声响,一名美人手托食盘笑盈盈走进来,毫不避讳他君臣的私下之言,甜甜地唤着:“陛下,已近正午,该进膳了吧?”
武帝见那美人立刻容颜大悦,呵呵笑道:“怎么竟是你来送饭?奴才们都死哪儿去了?”
美人笑得妩媚:“他们各尽其职,并无差错,是臣妾忧心陛下御体,定要亲自送饭才能心安。”
武帝听得开心,向沐静尘道:“沐卿还没见过李妃吧?她是李延年之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便是她了!”
沐静尘温文一礼:“娘娘美名,早已艳播四方。”
李妃捂嘴轻笑:“都说世人若能得沐相一赞便是一步登天,我今天可真来着了!”美目流盼,隐藏在微含羞涩的容颜下的,却是一颗乍惊乍喜,骤然陨落的可可芳心。
惊才绝艳沐静尘,何止是才名鼎盛?想当初他与香仪公主成亲之讯传出之后,多少名门闺秀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们不舍的,仅仅是一个“丞相夫人”的头衔吗?若无这层身份,立于众人之中,沐静尘依然是出尘拔俗,鹤立鸡群。即使是阅人无数,嫁为帝妃的的李妃,此时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来一回,可以嫁给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来换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静尘并未理会眼前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礼:“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饭吧!”李妃冲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给自己打圆场:“陛下想来也正有此意吧?”
沐静尘却不听武帝接腔,拱手长揖:“今日不是赐宴群臣,微臣也无任何道理与陛下同席进餐。毕竟礼不可废,请陛下准许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个软钉子,讷讷的无法接答。武帝如打圆场:“好好,依卿所请,不勉强你留在这里用饭了,不过想来仪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来。”
“臣告退。”沐静尘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远,李妃却急急追来,唤住他:“沐相,我进宫虽已有些时日,但许多礼数不懂,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娘娘客气了。娘娘风范光耀世人,微臣岂能妄加评判。”沐静尘虽然自始至终保持笑容,但却笑得深不可测,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当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几分,“香仪公主我一直无缘得见芳容,听闻也是倾国倾城之姿,若有机会,请沐相代为引见。”
沐静尘的唇角又挑高几分,女人总是对彼此间的容貌过分地在意。但纵使天下红颜皆立于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为他颦眉娇嗔,纤纤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礼回应:“臣记下了,定会在公主面前代为转达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后的那抹笑意,虽然温文如旧,但幽黑的眼瞳中浮过的却分明是一丝鄙夷。
……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满座,在座诸君皆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马相如、大司农桑弘羊、太长公孙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诸位齐集一堂所论之事正是当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盐铁官营。
由于众人论点不一,泾渭分明,从清晨争辩起直到正午,一个个早已面红耳赤,情绪激奋,声调比起朝堂之时高出许多。
桑弘羊言:“诸君其实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国库空虚,而诸藩王之所以财高气盛远比当年正是因为冶铁煮盐私下经营之故。若从今后盐铁官营,我可以项上人头作保,不出三年,国库存银可是现在的十倍!”
“谁要你的人头!我们现在谈的是人心!人心思变,懂不懂?”司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风此时也荡然无存。“陛下令民间私营盐铁多年,如今骤然下一旨禁令,会断绝多少百姓的生财之道?国库设法敛财固然无错,但若想国富民安,单从百姓口中夺食只能是一手解绳套,一手灌毒药,毫无出路可言。为今之计,只有加大农产耕种,比起盐铁的改私为公,以农养国,百害而无一利。”
公孙弘冷笑道;“中郎说的好有儒家风范,可惜你只顾了百姓,而不顾朝廷。若让盐铁私营下去,诸藩王财力日盛,军备增加,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刘濞造反,到时候看你一句‘为天下苍生’可能震得住他们的刀枪铁骑?”
岳子建沉声道:“若说起刀枪,如今下面交上来的兵器做工精良,想来他们以物换利,不敢懈怠,若是日后改成官营,那些黑了心的小吏难保不会只顾中饱私囊,一味凑足了应交的数量,而忽视了成品的优劣,岂不更加得不偿失?”
司马相如没想到行伍出身的岳子建会为他说话,不禁投过感激的一瞥。
此时众人争论依旧毫无结果,不免同时看向位于上座久未开口的沐静尘。
见众人皆定定地看着自己,沐静尘自沉思中缓缓醒来,淡淡说道:“诸君所说皆有道理,只是所占立场不同,长卿是为了百姓,桑弘羊则是一心为充实国库。”他声音一沉:“前日于朝堂之上,陛下曾说要国库于一年内至少增金二十万两,看来陛下又有远征之心。若倘真如此,单以农业富国之路固然稳妥,却委实太慢。盐铁私营,虽为百姓谋利不小,但终归受益者还是那些大户,太长所言甚是,我朝绝不能再出个吴王刘濞贻害天下。故盐铁官营之事势在必行,而农历方面也是刻不容缓,我前日已见过搜粟都尉赵过,听他谈及一种‘代田法’,甚佳。近日我便会向陛下举荐此法,希望能全国推行。如此一来,则钱粮之事都不足虑,便是远征海外也无可惧了。”他微微一笑,看着众人:“诸君到我府中是因为心系国家安危,本意相同,何必争得如此水火不容,有伤和气?三天后陛下会率群臣踏春出行,但望到时候各位能有一番好心情。”他站起身来,白袍袖边金花闪耀,已有送客之姿:“陛下不喜臣子私下聚会,我们今日已是触犯龙规了。列位大人请回,若还有事,明日朝上再议。”
…… ……
皇族踏春是每年例行的游历之一。浩浩荡荡的车驾在山路中蜿蜒绵长,看不到首尾。今年参与踏春的人士众多,除了皇帝皇后之外,还有十数位嫔妃及公主王子,三公九卿,几乎是举朝出动。规模盛大而壮观。
武帝喜闹喜聚,来的人除了那些深锁后宫,难见天日的嫔妃们之外,一多半只是为了迎合他的心态。伴君游春毕竟不比自家赏花来的轻松惬意啊。
司马相如身为中郎将,第一次随天子出巡难免兴奋,一路上伴君畅谈天下之事,吟诗作赋,很得武帝的宠幸。而他那位曾“当垆卖酒”司马夫人卓文君却是与香仪公主一见如故,结成闺中的莫逆之交。
行至一处憩所,整个队伍暂时停下休整。
香仪也下了马车,与卓文君并肩立在一支清流水畔,宛若水中双莲。
香仪率先发问:“卓姐姐当初追随中郎将,不惜抛家别父,落魄之时可曾后悔?”
卓文君抿嘴一笑:“可要听真话?”
“自然!”
文君遥望远处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飒的司马相如,低低一笑:“真的悔过呢。试想我从衣食无缺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需自己自食其力换饭吃的卖酒女,如何便能洒脱的起来?深夜自省,也曾反复自问自责,不知是否托错了终身,认错了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香仪怔怔而问:“那又为何还会与他相守至今时今日?”
文君摆出一个苦苦的脸色:“因为我当初离家之时曾发下豪言壮语,说已觅得如意郎君,他日必会与夫君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决不让娘家小觑了!海口已然夸下,未曾践诺之前,焉敢回家?又有何面目回家?况且……”文君暗瞥一眼夫君的背影,声音低柔了下来:“我虽偶尔会怨恨于他,但我也知他精华难掩,才难久埋,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的。事实所践,我所料毕竟不差。”
香仪歪着脸颊:“那,若他一生皆是个凡夫走卒,你还会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