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丞相递上一封信函,沉声叹道:“谁能想到吴三桂竟然是个爱色不爱财的主儿。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都不如一个女人。”
李自成接过信匆匆览过,刚刚平静的表情立时又发作起来:“他居然要争陈圆圆!他居然敢和孤争!他凭什么?”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陈圆圆不过是个教坊中的名妓,据闻她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与吴三桂有白首之约。阴差阳错被刘将军送来献给陛下。吴三桂是山海卫的守将,前朝遗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时对他只能安抚招降决不宜兵戎相见。与其两边誓同水火,与大顺埋下隐患,不如舍弃一个女子换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跃,青筋直蹦,咬着钢牙道:“孤就是不把圆圆交给他!宁可不要他俯首称臣,也绝不会称他心愿!”
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
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来,巩永固问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图富贵家,难道是在笑我们妄自以萤烛之火与李自成相抗吗?”
刘文炳听了很久,摇头道:“其实他对前朝也并非毫无眷恋,但世事伤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叹流萤尚可来去自如,而他自身却为世事所困,难觅知音啊!”
…… ……
东郊的净水庵,偏僻而宁静,是个极佳的清修之所。叶香情以前从未想过她将会在这种地方渡过自己后半生。面对青灯古佛,听着鱼罄钟响,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忧愁怨怼,在这里都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但,仅仅是这种短暂而已,因为在她的心底所潜藏的那种冲动与热情却不是一句“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可以超脱的。
菩萨?菩萨是人心中的希望,是个幻梦,最终的实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即使把外表伪装得看似已斩断红尘的牵绊,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个心愿,最期盼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肯屈居这里,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让她解开心结的人的到来。她在佛前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梦,她的喜,她的泪,因为除了闭口无言,似乎洞察万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个世间中并没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快乐,回忆中也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骄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说梦?尽管最后的答案可能是最残酷的,但她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两字存在的余地。
所以当今天红娘子再次来庵中看她时,叶香情以为她又是为李自成做说客的,但她却带来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吴三桂想索要陈圆圆,却执意不肯将其送回,吴三桂给他在京的老父写了一封家书,公开表示与我大顺朝的誓死敌对。甚至不惜牺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条人命。”
叶香情听了冷哼着轻笑:“我早说过陈圆圆就是红颜祸水,果不出我所料。原来这世间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娘子继续说道:“陛下本来是准备于本月六日举行登基大典,因为吴三桂那边的情况不明而一拖再拖,现已将登基之日暂时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经表示有亲自东征,讨伐吴三桂之意。这样一来,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准了。”
叶香情细想想,看着她道:“你有顾虑?”
红娘子的确忧心忡忡:“如今我朝刚刚建国,万事待兴,况且进京的兵马实在不多,虽对外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实际连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过七万余,吴三桂那边据说已与关外有所勾结,连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们打成平手。我们带着大军兴师动众的奔波赶去,以疲军去迎战他的精锐部队,胜算并不大。前几天丞相等几位重臣为远征卜卦,连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担忧啊!”
叶香情沉吟着走到窗边,慢声道:“我与他当初已经断绝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说这些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红娘子绽开笑容,在她身后轻抚着她的双肩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吗?做事像阵风,爱恨分明。你对陛下有怨气,恨他误了你娘一生又来阻你姻缘,其实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码他并不失一个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说断就能断的?别说你不过是在胳膊上拉了个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身上流的还是他的血,这是丝毫也变不了的事实。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也不想乱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别。”
叶香情此时才有一惊:“怎么?你要走?”
红娘子答:“战事紧迫,我肯定是要率领健妇营随同陛下去作战的。你也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后还能再来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顿,脸上稍有阴云浮现又立刻荡净,挑着眉眼爽朗的说:“正好早一点投胎,争取来世做个男儿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做事绑手绑脚,又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不守妇道了。”
叶香情反被她说的心中悲凉,挽着她的手臂唤道:“红姐,别说这些丧气话。”
“对对,如今尚未出师,我太多忧了。”红娘子笑着将她拉到外边,从她来时的车上拿下一个长条的盒子,递给她道:“这是我从京城一个前朝贵族的家中抄来的,听说是件古物,我想定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拿来了。”
叶香情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横躺的原来是张古琴。
红娘子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你那个心上人不是最喜欢弹琴吗?你正好可以借这个东西去讨好他啊。说不定投其所好,他会感激你呢。”
叶香情将那张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红娘子说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却并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这张琴上。奇怪?!她曾见过无数的琴,却从没有哪一张能给她如此的亲切熟识之意。对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种从心底情不自禁涌动出的欣慰。屈指轻拨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声沉吟,撩动起她无限的情绪与思潮。
将琴身抬起,她无意识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个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里。她心神微颤,问道:“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红娘子凑过来看,啧啧叹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发现这个字,看来这张琴真的是与你有缘。”
叶香情摸索着琴身,抱坐着许久,忽然猛地腾身跃起,连人带琴翻身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道了声:“借马一用”,就绝尘而去。
红娘子在身后诧异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
苏铭尘最爱眷恋于院中喝茶时的一刻,这比抚琴时的心弦激荡要来的安逸静谧。有时候他要庆幸自己的家败,否则此刻的他也许在为争夺皇权而苦闷,或是在为王朝的灭亡而悔恨,哪里会有现在这般的轻松惬意?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种惬意的快感比起从前渐渐地淡了许多。无论是抚琴还是品茶都不能让他再回到如从前一般的从容不迫。没有了叶香情的穷追不舍,痴缠苦恋,他本应该是更加平静超脱的,但现在他的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有几许失意,或是寂寞?
这怎么可能?他苦笑着问自己。从几何时,他也会有放不开,丢不下的东西?他嘲笑鄙夷世间的一切,他曾经绝情绝义的将别人拱手送来的芳心片片撕碎,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个知己吗?如今除了那缭绕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踪难觅之外,其余的,他都已得到,他几乎是比皇帝还应满足的人,但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