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还能留着残命活下来,真是不易啊……可是,活着也太难了……”
他哭诉个没完,骆宾王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了,板着面孔对门口听愣的兵士下令:“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衣物给裴公子净身换洗!再备些吃的来!”守门的兵士们不知道是被裴朗的话听傻了,还是因为从没见骆宾王如此严肃的呵斥过,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掉了。
裴朗哭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声,泪眼朦胧的看着骆宾王,忽然又想起心头一直惦念之事:“我父亲……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骆宾王此时方才悠然长长一叹:“公子听后千万要节哀,裴相已于三天前在洛阳的亭驿前街被武后下令斩首……殉难了。”
裴朗听了如何还能承受得住?瞪大了眼睛刚悲哭一声“爹啊”,就直挺挺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昏厥不醒人事了。
…… ……
李孝逸的大兵行进速度很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如风云般席卷至扬州城前。
在官兵未到之时,不少百姓为了避免屠城之难而携家出逃,很多守城的兵士也背着上司悄然逃散。曾是青山绿水,美景如画的扬州城如今已变得满目狼藉,凋零不堪。
唐之奇没有逃,他固守着身为一个军人的尊严,穿戴整齐的端坐在大都督府内议事厅正中的首座。外面嘈杂喧闹的人声,还有隐隐从城外传来炮火声,喊杀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似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骆宾王陪在他身边,同他一样镇定自若,或者用“心灰意冷”来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更为贴切。
裴朗也坐在旁边,但经历过都梁山之战后的他如惊弓的小鸟,总在瑟瑟发抖。外面炮声一震,他就会打个寒噤。
骆宾王看了他一眼,叹道:“裴公子,我看你还是换上布衣,混迹在百姓中间逃命去吧。”
裴朗勉强不让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不!我、我要在这里和你们死守到底!武后杀我全家,我与她之仇不共戴天,决不忍辱求生!”
骆宾王继续劝道:“就因为你家满门抄斩,你是裴家唯一的命脉,就更应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长叹慢吟:“别再想什么报仇之事了,人力岂可与天争?武后如今连天都不怕,难道我们能斗得过她吗?”
“我……”裴朗嗫嚅着,无法回答。
大厅外传来几声清冷的笑音,一个女子持剑走进,站在厅口直视着他们道:“难得你们终于想通了,可惜也已经太迟了。”
裴朗眯起眼睛看去,惊叫道:“木姑娘!原来你、你没死?”他跳起来刚要奔过去,眼睛一触到她手中冷森森的剑尖,又傻住了,“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着的唐之奇忽然开口道:“木姑娘莫非是武后的人吗?”
木挽香格格一笑:“你今日才想明白,这也迟了。”
裴朗怔在那里,如堕雾中,惶惶然一时间不懂他们话的意思。“你是武后的人?你是武后的什么人?”他傻傻地问。
唐之奇冷笑一声:“她是武后派来杀你我的人!”
裴朗头上轰然打响一个焦雷,身子一晃,几乎又要摔倒。
唐之奇死死盯着木挽香,一字一顿:“姑娘的胆量我实在佩服,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我都督府,你可知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就不怕我府内的侍卫能把你就地正法吗?”
木挽香笑得惬意:“你好大的口气,若是过去我或许还能怕你三分,可惜啊,你竟糊涂的忘了许多道理,若你这里真是的守卫重重,我焉敢这样走进来?你还真以为自己现在是统管千万人的唐长史吗?你若多用点心去听听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听听你那些手下正怎样哄抢你府中的财物,忙着逃命,就知道你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凭什么来抓我?”
唐之奇惨淡一笑:“树倒猢狲散,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他看着身边的骆宾王道:“看来你我如今想死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了。”
木挽香长剑一指:“能,只要你不多作反抗,让我一剑穿过,保你死个全尸!”她剑光霍霍,身如燕飞,剑尖疾刺向唐之奇的眉心。
唐之奇双目一闭,静心领死。
突听耳旁“铛”的一声有剑器磕碰之音,抬眼一看,眼前又多了一人正用宝剑将木挽香的长剑来势封住。那人面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无损其俊雅的仪表和眉宇的英气,没想到竟会是莫忘尘。
骆宾王和和裴朗同时脱口呼道:“忘尘!”、“莫兄!”
莫忘尘却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蹙眉凝视着木挽香,轻吐字音:“放了他们。”
木挽香瞪着他,神情坚决:“不!”
莫忘尘的眉一抖,收起剑势,挡在几人之前,说:“那就先杀了我吧。”
“你?!”木挽香朱唇轻颤:“你不要让我为难。”
莫忘尘眼瞳中那幽深的眸光静静的投在木挽香的眼中,声如泉水:“和我回去吧,香儿,只做一对平凡夫妻,不要再理世事了,我不愿再看你痛苦下去。”
木挽香的剑尖抖动得更加厉害,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手中的剑始终刺不下去。
莫忘尘柔声道:“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武后会感激你吗?若她真是个明主,自她专权后又有多少贤臣都是死于她的手中?这一点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我并非说她就是坏人,徐敬业就是好人,而是这朝政太纷杂了,世间的人情善恶也绝非你我所能明白。你不过是她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而已,若是没有了利用价值,早晚会将你弃之不顾的。和我走吧,离开这里,抛下红尘俗世的庸扰,去过我们自己的清净世界,才能让心中得到真正的宁静祥和啊。”
木挽香的清眸中滚出一滴泪,喃喃道:“好美的日子,可惜我们认识的太迟了。而我是不会背弃太后的。”她的长剑提起,欲刺向他身后的唐之奇。莫忘尘却一把攥住剑锋,急道:“不迟,情缘只有深浅,没有先后,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牵绊,和你的过去,我们就不算迟。”
木挽香惊见自他的掌中滴落出无数鲜血,心中震痛,手一松,长剑掉落地上。两人的手立刻紧握在了一起。她扳开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已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心道:“你怎么这样傻?自残身体,用手去抓我的剑?”
莫忘尘浑不知疼,只欣慰的低笑:“不让你心疼,你又怎肯听我的话呢?”他扫视着周围的人,对她又道:“现在城门即将被攻破,他们几人都有性命之忧,不如我们分路将他们送走,就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吧。”
木挽香深看他一眼,再度拾起剑,对呆若木鸡的裴朗轻喝道:“走吧,我送你出城。”
…… ……
莫忘尘领着唐之奇和骆宾王自都督府的后门出来,穿过几条乱哄哄的街道,奔向扬州城的西南方向。那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河流,他早已准备好一条小船迎候。
在岸边,莫忘尘对二人拱手道:“二位好走吧,从这里顺流而下,便可离开扬州。从此后,或东西,或南北,或避世隐居,或东山再起,都由你们了。”
骆宾王长揖回礼:“难为你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全。大恩不言谢,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来扬州的这些日子,所幸能在这里与你重逢,不至于遗恨到底了。”
莫忘尘道:“骆兄千万别这么说,论年纪你是我的长辈,但朋友相交贵在倾心,何谈恩惠和谢字?”他微微一笑:“此一别,恐怕我们今生永无相见之日,望君多多保重吧。”他瞥了一眼在旁边一直神思恍惚的唐之奇,也对他拱手一礼,而后便如惊鸿飞雁,远远地消失在扬州的喧嚣与烟火之中了。
船开了。骆宾王站在船心中,拽了一下身边的唐之奇,问道:“长史可能想得到去处?”
唐之奇默默自语:“去处?去处?什么去处?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哈哈哈!”他陡然一阵狂笑,而后如疯魔一般猛抽出腰间的长剑,横在颈前用力一拉,骆宾王拦阻不及,他已经气绝身亡。
船上的船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长篙,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大叫一声,抱着头不敢再看。
骆宾王被这突然而来的巨变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唐之奇的尸体许久,才明白他已经死了的事实。那红色的鲜血顺着船舷流进河中,连河水都被染红。骆宾王凄然笑道:“死了,终究还是死了,人谁能逃过一死呢?与其苟且偷生的活着,真不如死在这河里还干净些。”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当日写《讨武曌;檄》时的春风得意,众将初在一起商量大计时的豪气干云,如今皆是风流云散,不堪回首了。
偶然听到天边有几声孤雁悲鸣,骆宾王看着脚下悠悠的流水,朗声长吟:“青山作伴,绿水为邻,骆宾王啊骆宾王,你还在尘世间留恋什么?”他反复自问,笑声不绝,一纵身形,跃入河中。
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再不见他的踪影,真个是流水无情。一代名才子,就此断魂。
…… ……
木挽香则是带着裴朗自东北方向突围。但是东门此刻已被攻陷,大批的洛阳军攻了进来,他们无处可躲,只有逃进一座破庙中。
两人藏在楼上,看到楼下有士兵搜查,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见士兵走后,裴朗低声问道:“我们就这样出去不行吗?他们怎知我是什么人?我就说我是扬州的老百姓,他们又如何认得?”
木挽香嘲讽道:“你一身贵介公子的衣服,说的是长安话,人家只要多个心眼儿,一眼就能识破你。况且我听说你已是朝廷追捕的侵犯,没准已将你的画像到处传发,广为人知,还是小心为善。”
裴朗回想起她刚才与莫忘尘的一幕,忍不住问道:“木姑娘,你与莫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木挽香抿紧嘴角,不愿回答他,只道:“你无需知道。”
裴朗想起曾与她相处的种种,虽知她骗了自己,但那时的温存与现在的冰冷相比,真是天地之差,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莫兄,你会喜欢上他也是应该的。”
木挽香听了只觉得他更加可笑,这个节骨眼上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儿女私情,但知他天性单纯,对自己又是一片痴情至极,反而心中也引发一阵愧疚,对他道:“你不必对我这样留恋,你可知道你家会被灭门,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啊?”裴朗张大嘴巴。
“当初我假装被人刺伤,骗取你的信任,得到你的传家玉佩,并盗得了你父亲与徐敬业私相授受的信函,都交给了太后。太后得到这些证据,知道你父亲确实正与徐敬业私交往来,震怒非常,遂下旨将你全家抄斩。”
裴朗听了惊得大叫:“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家?!不说情谊,就是单讲道义也实在不通啊!”
木挽香道:“各为其主,做事不为达目标而择手段也谈不上什么道义之言,我利用你是我不对,但事已如此,无法回头,你若想代你的家人刺我几剑,我也不会躲闪的。”
裴朗对她瞪着一双死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血丝,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咬她一口。木挽香本以外他要杀了自己,没想到他沉寂片刻后,突然一跃而起,奔下阁楼,直冲向大街。木挽香忙跟下楼去,不知他要做什么,欲在后面追随保护,他却已消失在满街奔跑的人群中了。
裴朗一路狂奔,奔到城门口,那里已被李孝逸的军队接管,见跑来一人,形如疯子,将他拦下,问道:“你干什么?”
而裴朗此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足踢踏,大喊大叫:“别拦我!我也不要活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吧!”
众兵卒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一时竟拦他不住,让他冲了出去。
此时城外仍是兵多马杂,人喊马嘶,裴朗冲进马阵中还是无法停下,挥舞着双手高喊着:“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钦命要犯,裴炎的儿子裴朗!快来杀我呀!”
在不远处一帆写着“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骑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将军,听见他的喊叫皱眉问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说自己是裴朗?”
有下属回答:“正是,他一路从城里冲出,好像疯了。将军,是否要把他抓来问个明白?”
那将军冷笑一声:“若不是裴朗,别人何需假冒?不用问了,我也不想见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业的余党,一律就地格杀。免得她看了生气,就是错杀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部下听到他无情的解释,立刻道:“属下明白。”向旁挥动一只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里?让那个疯子这样胡作非为的疯下去吗?”
立时间,人群闪出一片空地,将裴朗暴露在当中。箭如飞蝗密雨,眨眼间裴朗的全身就已被无数根长箭贯穿。他倒下去时瞪大了眼睛,喉咙依旧格格作响,似有话想说却已无法再说了。
…… ……
木挽香丢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刚刚离开人群,准备回到她与莫忘尘相约的那件农舍,前面闪身出来了好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竖,沉声道:“是你们?你们拦着我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阴冷着回答:“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