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答:“守卫兵卒都去喝庆功酒了,我们趁夜色而来,未见有人拦阻。”
木挽香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张折纸:“这是此山的防守部署图,请代为转给李将军。”
船上人接过道:“请姑娘放心,我等一定不辱使命。另外,李将军托我们带话给姑娘,说若有机会下手干掉韦超,就无须顾虑,徐家军不过是仓促凑成,人心不齐,若是群龙无首,必定成为一盘散沙,不战自败。”
“知道了。”木挽香转眼之间又隐身于山林之中了。
回到自己的寝帐前,忽然一愣,帐中有烛火闪烁,一道人影投在帐帘之上。应是裴朗吧,那个少年郎还真是痴情一片。
她抬手掀帘,走进帐中,却讶然发现坐在帐内冲她嘻嘻笑着的原来是韦超。
她按捺下心情,露出一脸笑意;“韦将军深夜到此,是有见教吗?”
韦超满面红光,一身的酒气,站起身迎了过来:“哪里,是来看看木姑娘在这里呆得是否舒适?木姑娘这大半夜的去哪儿了?”
木挽香心头警觉,好像他昏暗的眼神中意有所指,保持住脸上艳丽的笑容,道:“今晚月亮很好,我一时忍不住,出去走了一圈。请将军恕罪。”
韦超还是笑呵呵的越走越近,“何罪之有?姑娘这么雅的兴致,可惜是独自赏月,也不能让我尽地主之谊。”
“韦将军军务繁忙,怎敢劳驾?”她见韦超即刻就要逼至身前,一转腰,闪到旁边的帐角处了。
韦超也站住了,看着她,笑得古怪,“姑娘好轻盈的身形,走路如风。”
木挽香笑说:“将军大概不知道,挽香是舞姬出身,所以走路轻巧一些。”
韦超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难怪姑娘在山上转时,竟连我手下的兵卒都跟不上,还只当姑娘是鬼魅化身呢。”
木挽香的眸中陡然射出两道寒光,背靠帐帘,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片刻间已似换了一人的韦超—;—;他脸上虽然还有笑容,但笑得阴险狡猾,眼中混浊的目光已经亮得逼人。他直起腰来,看着木挽香就像老猫看已被衔在自己口中的老鼠。
“哼哼,木姑娘以为我是酒色之徒所以就小看我了,是吗?从姑娘上山时起,我就已对姑娘起了戒心。我在江南呆了多年,对姑娘这样出身女子的性情岂能不知?就算姑娘在扬州受了诸多委屈,一个寻常的欢场女子又怎么有胆跑到战场的前沿?又在我这山头之上肆无忌惮的到处闲逛?而是早就应该躲在扬州那座脂粉楼中裹着锦被,熏着香炉,瑟瑟发抖去了。”
木挽香的目光越来越冷冽,听他说完,淡淡微笑:“韦超,我的确是小看了你,原来你这一副酒色之徒的外貌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韦超狞笑道:“你既然也在别人手下办事,就应该知道做人臣下者最重要的保命秘诀就是韬光养晦,收敛形迹,若自视聪明而到处招摇,一定是活不久的。”
木挽香哼笑道:“自我到扬州后,一路所见,徐敬业手下恐怕只有你还算是个人物。可惜命不久矣,否则也能成为一代枭雄。”
“谢姑娘的赠言。不过姑娘一定会死在我前头,我能不能成为枭雄,姑娘就到地下去看吧。”他双眉一拧,阴冷的眸光似要将木挽香刺穿,“呛啷”一声右手抽出腰间长剑,探左手向木挽香抓来。
木挽香再次旋身避过,环顾四周,见没有可以抵挡之物,而韦超之剑也已近在眉前,忽然轻笑着微抬高声音呼道:“那个信誓旦旦要护我周全的人,还不肯出手吗?”
韦超一愣,停步不前,转而想到这或许是她的脱身之计,冷笑道:“你就是叫玉帝王母也没用了。”
从帐门外倏然如电光飞进一人,剑光闪闪,如夜中白虹,朗朗笑道:“玉帝王母算得了什么?”韦超只觉寒风临近,刚刚侧身要闪,已被身后的剑锋划破了衣袖。他大骇,转身欲奔逃出去,刚刚张口要喊:“有……”木挽香已抢过莫忘尘的长剑,一剑刺穿了的他的后心。鲜血喷溅四处,韦超直直地扑倒在地,了无声息。
“外面可还有人?”木挽香沉声问道,悄悄贴在门内向外看。
“不用看了,若有人,早就闯进来了。韦超虽然是个聪明人,可是太过自负,只身来见你,故意把兵卒支开。恐怕他的本心除了揭穿你的真面目外,对你还有苟且之意,若有人在帐外听着,就不方便动手脚了。”
木挽香回头看到莫忘尘正在抽回插在韦超身上的长剑,而且神色不太愉悦,道:“若嫌那血迹污了你的宝剑,回头我再赔你一把就是了。我若不杀他,你我今日都逃不掉。”
莫忘尘还剑入鞘,“你杀他的确是情势所迫,可我看你最初看他的眼神就已经杀气隐隐,就算他刚才没有逼迫你,恐怕你今晚也是要留下他的命的。”
木挽香瞪了他一眼,“要说教吗?”
莫忘尘一笑道:“不敢,此刻还是保命要紧,趁没人发现这边的情况,我先带你下山吧。”
两人一前一后,趁夜色顺小路悄悄下了都梁山。回头看去,山后各处营帐灯火摇摇,平静如昔。
…… ……
“刚刚走得太匆忙,忘了应该叫上裴朗,否则待到山破之日,他必定会命丧敌手。“莫忘尘回望了一眼山顶,颇有踌躇。
木挽香只冷淡说道:“若想扶危救困,这满山的士兵和扬州的众人都要救,你救得过来吗?”
莫忘尘回望着她,微皱着眉,“究竟武后好在哪里?会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木挽香一扬首:“我们都是女人。”
莫忘尘一挑剑眉:“就因为如此?”
“如此就够了。”木挽香朗声而答,“我不信这天下就不能有女子掌控,若掌控它的千古第一人就是太后,我愿意做为她献身的鞍前小卒。哪怕天下无人知道我,至少千百年后,人们会记得,曾有一位女子与男子比肩,不,甚至远胜须眉,以一人之力独挽狂澜,成就千古伟业。”
“雄心壮志。”莫忘尘叹谓,“就凭你这份豪情,就已经让天下的无数男儿为之汗颜了。”略停一下,转而问道:“现在要去哪里?回扬州吗?”
木挽香看着远方,硬生生答道:“这不关你的事。谢你今晚救我一命,容后再报。”
见她要走,莫忘尘猛将她拽回,逼她看着自己:“为何你就不能明白?我所要的,不是容后,而是眼前!若和你在一起是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不在乎是否命悬一线,但你这样为别人卖命而从不顾及自己与身边人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快乐?”
木挽香正视着他,一字字问道:“莫忘尘,我的心情是否快乐与你有何干系?早说过,你我萍水相逢,并无任何瓜葛,是你总在对我纠缠不休。什么神仙眷侣,浪迹天涯,只不过是你的妄想罢了,况且你也选错了对象。我与你,两不相干!”
莫忘尘苦苦一笑,眸光黯淡,“是么?原来你心中一直都在这么想吗?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多少会有所改变。也许是我天真了。”他低下头,抚摸着袖中那管玉笛,喃喃道:“不知为何,初见你的当日,我就觉得与你有着莫大的深缘,好像神思朦胧中,总有人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了某些东西。我想,就算你我前世无份,今生能够相识便是另一种缘,自当珍惜。我自信这世上尽管有众生芸芸,但能与你琴笛相合,心心相吸的唯我一人而已。上天有灵,造你我出世,必有因由,否则你臂上这个如胎记的‘尘’字烙印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忽然扬起双眸,那样焕发着光彩,清澈如泉,轻颤着手指掠过她的鬓角,抬起她的下颌,饱含着深情的轻唤:“香儿啊香儿,难道我的一片苦心真不能感动你分毫吗?”
木挽香的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他的那声低唤重重的敲疼了她的心,记忆中的一扇门正在缓慢而笨重的敞开—;—;
“香儿,我今生决不负你……等我回来……”
那人是谁?声音悠悠从亘古而来,分不清方向,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却与莫忘尘的双眼相重叠,让她惶恐迷乱,让她心碎神伤。
“尘—;—;”她凄迷的低呼,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在恍惚中被莫忘尘紧拥在怀中,好像已分隔了太久,又好像这双臂弯她早已熟知,贴合的感觉是如此的奇妙而和谐,记忆中,亦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她在很久以前,早已无数次的,依偎在他的怀中。
今夜有风,但是风也多情,只将他们包裹,轻轻地吹着,吹着,一起回忆着在那许多许多年以前曾有过的一段情事—;—;
“好令人感动的一对患难鸳鸯啊!”夜空中有一个阴枭的声音乍然划裂了清风。
木挽香的心一沉,四周似乎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莫忘尘也醒过来,而且明显的感觉到身后有破风之声,心知有人偷袭,将木挽香护在身后,刚刚转身却尚未即拔剑,一截冰冷的剑锋已刺破衣衫,刺进他的血肉。他悚惊,今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快的剑法,快到他尚未看到出剑之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木挽香在他身后将他死死抱住,对着前面之人急喊:“别伤他性命!”
那人收住了剑,月光还是那样熟识地投在他冷俊的脸上,那张脸铁青冷然,甚过上次见面。
“这就是你此次行动屡屡失败的原因?”他低沉地开口,有着无上的压迫与怒意。“你令我失望,居然会为了幼稚的感情而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木挽香坚决的仰头与他直视,“动情有错吗?你早就应该知道,只要是人,就不会真的绝情。就算是畜生也知情意,何况人心?想让我们靠一颗寡绝之心死忠到底是错的,只要我们忠心,并不关乎我们的心是否还会流连于他人身上。便是此刻,我依然要说,我对太后的一片至诚没有过丝毫的动摇!这与他对我的情意并无冲突。”
那人的眼中涌动的诧异与愤怒,“你今日敢为了他而顶撞我,明日难保不会为了他而背叛组织!为免除后患,我应该将你也一并毙于掌下!”
木挽香面对着他高高抬起的手和周身凌厉的杀气,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微微一笑:“你不过是在嫉妒我罢了。”
“什么?”他的手生生顿住。
木挽香看着他,看得如此直白而大胆:“你嫉妒我能有人爱,嫉妒全天下懂得爱人与被人爱的人,因为你自己为情而苦,永远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你虽然把杀人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泄你自己的私愤而已!别总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了,单在一个‘情’字上,你其实就早已输给了我和众多的天下人。”
“你住口!”他大喝出来,胸膛强烈的起伏,眸中充火,似乎随时都可以爆发。
木挽香低下头,抱着昏迷的莫忘尘,悠然低语:“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被人所爱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愣了许久,忽然长啸一声,凄厉而高绝,而后纵身绝风烟而去。
木挽香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收手,如此的来去匆匆便如幽梦,只是莫忘尘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足以证明这绝非是虚幻的梦境。
努力将他扶起,艰难的往前面走,隐约听到他微弱而坚决的声音:“香儿,这一次你我绝不能错过了。”她愕然地看他,不知他所指为何,但他的呼吸沉重而不均,显然刚才的低语只是他的梦呓罢了。
…… ……
木挽香雇了一辆马车,将莫忘尘连夜送回扬州。因为怕他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一路上都将他紧紧抱住。相互依偎,似乎是生死与共,只有彼此能相怜相惜。今生她头一次感到拥有一个人的可贵与甜蜜,和即将失去一个人的虚空与消沉。
“尘飞香起……尘飞……香起……”昏迷中的莫忘尘一直不停地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如被魔咒附身。偶尔他能清醒一下,睁开的双眸清亮而温存,握紧木挽香的手,强令着:“香儿,千万不要离开。”
每听他这样深情的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总是揪得紧紧,如同那一声声呼唤的背后,有着一个很大的、会令人心碎的结局。于是只有更深更紧的拥着他,想要努力追回什么东西,什么……尘封在岁月中的记忆,和记忆中一度让她不敢触及的痛感。
马车吱吱呀呀的在小道上飞驰,扬州越来越近。
终于赶了回来,扬州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迎候他们。离去时与归来时的心境是如此的不一样,好像离去时带着满腔的雄心,毅然的昂扬,而回来时却收拾着一颗不安的残心,似要在这里寻找到一个安妥的栖身之地,或是远离尘世的归所。
木挽香找到一处独门小院,租住了下来,又请来大夫为莫忘尘诊治,好在莫忘尘的伤并没有想象的重,虽然因虚弱而卧床不起,但并无性命之忧。
一切总算可以暂时放下了。
…… ……
莫忘尘初次可以从病床上下来行走,他并没有惊动在屋外的木挽香,只是独自一人扶着墙,缓缓地踱步到了门口。走了几步,终究有点累了,依靠在门框边,望着屋外的木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