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挽香惨白的面颊与朱唇有了些许微微的抖动,从齿间逼问出一字:“谁?”
莫忘尘赫然回头,大声道:“我!”
…… ……
骆宾王站在战局图前,眼望着那密密麻麻的敌我攻守走势,一阵眼花。犹记得当初起兵之时本是扛着匡复唐室的大旗,所以一呼天下应。但是后来,徐敬业沉迷于权欲,口号放到脑后,而是一心想做个偏安一方的霸主,渐失了人心。大军挥师金陵,令武后有了喘息之机,方能调军三十万,将扬州附近团团围住。而当日虽也顺利拿下镇江,但镇江归顺的守军并不会心服,他们多是武后的死党,此时混杂在我方军中,究竟是利是弊?
他把自己的这番心思说给唐之奇听,但唐之奇并不以为意,只说他太多心了,其实唐之奇心中也决无胜算,否则他不会夜夜在督府的作战室内踱步,直到天亮了。
骆宾王费了三天的工夫,拟算了一份扬州城内的粮草清单,交了上去,忧心忡忡的独自去探望还在养病的裴朗。
进了屋门,却看不到裴朗的踪影,正自着急,有人笑着告诉他,裴朗这几日已能下地行走,常去看望那个舞姬木挽香,或许现在人便在那里。
骆宾王走出来,摇着头心中感叹,一边是沉迷于兵政大权而不可自拔,另一边是贪恋美色而妄顾大业,难怪当他说自己是与一干有“大志”之人在一起谋事时,莫忘尘的眼中流露出的满是不屑与质疑。其实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觉得对眼前这些人越发的没信心了。
站在木挽香的屋前,骆宾王迟疑着没有直接走进。他自负性情高洁,最不愿与风花雪月惹上关系,平生不仅不爱逛那些花街柳巷,听曲看舞,就连风月诗文都不屑写之,今天要他破例走进一个舞姬的屋子,实在是难而又难,就这样站在原地许久,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
而在屋中,裴朗的确守在木挽香的床前。他因木挽香为他身挨一刀,对这个女子已是又爱又怜。他伤势较轻,身子刚好一些便立刻下地前来探望。而木挽香似乎真的也对他有意,一见他到来便羞涩了容颜,将他让座一旁。两人几天相处下来,着实相谈甚欢。
但今日裴朗又不太开心了。
“木姑娘,眼看战事渐渐吃紧,我一介文生不能为徐将军等人出力真是无用。我想自动请战到前方去,你看可好?”经过这几日,裴朗已把木挽香看作知己良朋,凡心里事都爱说与她听。
木挽香轻簇着眉,脸上已比数日前有了血色,眼看是好多了。“公子要去前方打仗吗?你又不会开弓上马,又不懂孙子兵书,到了那里岂不是如同……?”她话没说完,生生顿住。
裴朗叹着气接下去:“如同废人,是吗?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知?可是我坐守扬州城内,外边之事丝毫不知更加不安。若次义举失败,徐将军有美名传世,骆宾王有檄文流芳,可我裴朗又算得什么?谁能记得我这颗小小的卒子?”
木挽香听他说的悲切,伸出玉指与他的左手紧握:“公子之志,挽香十分敬佩,若公子当真决定要去,挽香会为公子送行。”
裴朗惊喜交加,反握住她的手,急问:“真的?你果真认为我也能成大事吗?可我昨日与莫忘尘说起这事,他似乎并不赞成。”
木挽香的眸中蓦地擦起一道逼人的精光,唇边依然挂着微笑,轻声帮他解嘲:“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人的话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
裴朗更是感动莫名,壮着胆子颤声问道:“香妹,你可愿等我回来?”
木挽香面返潮红,点了点头,裴朗大喜着跳起来,奔了出去,喊声传来:“我这就去找唐长史,表明心愿。”
眼看裴朗离去,木挽香所有的娇羞都在瞬间褪却,那冷淡的如冰一般的眼眸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恭喜你啊,骗得一个少年为你神魂颠倒。”莫忘尘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边,斜靠着门框,冷冷的看她。
木挽香哼声道:“你若想劝他收回心意,还来得及。”
莫忘尘道:“我纵是苏秦张仪再世,舌灿莲花,又怎比得你的嫣然一笑令他趋之若鹜,甘心倾倒?”他的目光冷峻,“何苦累一名少年丧命?他又不是谋反的首犯,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被牵扯进这次战乱已是无奈了,还要被你的美色骗走一片痴心。可叹可怜。”
木挽香则道:“他虽非首犯,但已有谋反之举,你以为无我他便可以苟延残喘的活命吗?既然迟早都是一死,能战死沙场,慷慨就义,岂非是成全了他?”
莫忘尘定定地看着她:“你这番话真叫我心寒,本以为你做个奸细难免被迫,身不由己,如今看来,你倒是很乐在其中。”
木挽香清冷着声音回应道:“为人臣,谋人事。太后待我不薄,我自当全力报答。况且我也最看不起徐敬业这一干看似打着为天下的旗号,实却为自己谋私欲的伪君子。若真论为苍生之道,太后才是最尽心力之人。可笑他们只因太后是位红颜便不能容人,当真是鼠目寸光,一群浑蛋!”
莫忘尘的身子忽然挺直,眉尾高高挑起,那震动的目光从惊讶慢慢变得谐谑,而后狂妄地朝天大笑:“武后身边若多一些你这样胸怀大志,忠诚果敢的红粉佳人倾力相助,难保这天下日后不会真的姓了武!”
木挽香对他的笑声极为不惯,深皱着眉说:“你笑得这么大声,是想引人来吗?”
莫忘尘嘿嘿笑着:“抱歉,我失态了。”渐渐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他踱步到木挽香的床前,就在裴朗刚刚坐过的地方又坐了下来。
他的靠近,使木挽香浑身都不自在,刻意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却不料被他猛地握住放在床外侧的左手。她一惊,怒道:“你要做什么?”
莫忘尘执起那只手,凝神相视,而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将那每根手指都细细擦拭一遍。
“你?”木挽香被他的举动所震,不明就里。
拂拭了好久,莫忘尘终于抬起脸,闪动着乌黑的双眸,轻邪地笑着:“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一双玉手沾染上了其他男子的污秽之气。能与它相握一生的,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你这个狂妄之徒,自不量力……”木挽香又对视上他的双眼,只觉浑身微冷,一阵抖嗦,还来不及将手抽回,就蓦然被他拉进怀中,不曾回神之际,冰冷苍白的朱唇便被他火热地覆上。那吻,似乎是恶意的报复,但却令她一阵彷徨,好像这种触感与暖意似曾相识,只不过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压在心中,即使想得头疼欲裂,却也是回想不起来了。
…… ……
裴朗争取到了奔赴都梁山,随韦超将军一同作战的机会。临别之日,唐之奇及骆宾王特意为他开宴送行。唐之奇又调遣了二十名侍卫一路护送他出城。
裴朗一行人的马车出了扬州,奔赴向西边二百里外的都梁山。在他们必经之路道旁的一座小山亭中,有两个人影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们离去。
亭中,有一席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没有人拨响。琴旁是一把剑,剑在鞘中,不见锋芒。
站在亭中的男子先开口道:“你处心积虑接近他,甚至不惜弄伤自己的身体,如今竟然轻易将他放逐,又要令我费解了。”转眸顾盼,神采飞扬,却不见身旁人的回应,于是又笑道:“本以为你要借琴声送行,特意跟来以闻雅奏,可是琴弦不理,妙音不闻,这琴竟是个摆设吗?”
女子冷视了他一眼,抚触着琴身,终于幽幽说话:“我弹的琴不是人人都可听到。”
这亭中的男女自然就是莫忘尘和木挽香。
莫忘尘笑着也低头去看那琴,见琴身古朴,做工精巧,不觉一惊,喜动神色:“这琴可是汉朝的旧物?”
木挽香也一惊,不想他竟然认得,脱口问道:“你也知它的来历?”
莫忘尘细细审视着古琴,啧啧赞叹:“没想到我如此有幸,居然能见到此琴!传闻它是造琴大师薛真易的封山之作,本是作为恭贺汉武帝一位胞妹新婚的贺礼,后来据说那位公主英年早逝,这琴也随之不知所踪,没想到时隔数百年居然还能重现人间!”
木挽香冷漠的眼中微微泛起一丝动容,深看了他一眼,坐在石桌前,伸出十指纤纤,轻按于琴弦之上,琴声便如心声,幽幽作响,聚声于亭内亭外几丈之内,徘徊不散。
莫忘尘倾心聆听,心境都不觉随着琴声低迷起来,口中微叹着轻吟:“满树桃花,春去落几番红雨;盈溪碧柳,晓来拖一缕青烟。春去春落,皆不由人,缘起缘灭,自有天定。”
琴声骤停,木挽香的手指尚顿在弦上,但目光却望着莫忘尘,怔怔的出神儿。不知怎的,刚才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识,这风声,琴声,还有站在身边,悠然吟诵的莫忘尘,都似在梦中有过神际交会,一夕情温。是何缘由?是因那日被他轻薄之后心中亦起了变故所致?还是……冥冥之中,确曾有过一段姻缘平地波澜、搅扰芳心,风起云涌、乱了尘世?
“竟会是你!”莫忘尘惊喜之声骤然响彻于耳,她一颤,闪烁着黑眸,故意问道:“什么?”
莫忘尘手指琴身,问道:“可曾记得在蜀冈山上,有人与你琴笛相和,以乐会友?”
她眨眨眼,记了起来,“怎么?吹笛的人难道是你?”
他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答道:“当日你匆忙离开,我便说过,若有缘,总会相见的。今日你若不肯弹琴,我也认不出你来。看来你我还是有缘的。”
“哼。”她作不屑之音不肯接答,心中却还是泛起一阵微澜。虽说扬州城小,但以琴音相识,的确不能单以个“巧”字做解,或许,自己真的与他……她闪动着睫毛,黑眸藏在其后,悄悄打量着这个蓦然间闯入自己世界的男子,与他相识,许也是一段冤孽。只是讨厌他那古怪的笑,好像总能洞察别人的心思,又好像天下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轻拨琴声,懒理音调,淡问道:“莫忘尘,你这一生可有心愿难了?”
莫忘尘未曾想到她会问到这些,侧着脸想了许久,缓慢而郑重的答道:“我总在想,若能重走一遍人世,我不希望自己还是如今这个样子。”
“哦?”她倏然挑起了眉。
莫忘尘还在慢吟:“若能重来,我只愿自己做个大字不识,功夫不懂,只是手持耕具,埋首于荒田之中的农夫便足以。不习字念文,饱读兵法诗书,便不会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济世热血;不舞枪耍剑,飞檐走壁如履平川,就不会自封柔肠侠骨,好报打不平,妄图以一己之力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了。不会文,不会武,我只一心耕好我的田,带好我的妻儿,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万事皆不关己,又哪来那么多的闲愁苦闷,忧心如焚?”
木挽香听罢,冷笑着讽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原来是这般没有骨气,说的都是丧气话,我若是你亲娘,早一巴掌甩过去,省得你给祖宗丢脸!”
莫忘尘的脸色瞬间豁然变得明亮,一扫刚才的暗淡静默,放声而笑,“果然不愧是我莫忘尘看中的人,说出话来掷地有声。”
木挽香冷嘲一句:“恬不知耻。”
莫忘尘却依肩而坐,也不理会人家是否厌烦,只手握住她还在理弦的玉指,近乎放肆的掀开她长长的衣袖,露出腕臂上那个殷红的“尘”字,轻轻摩挲其上,柔声轻问:“香儿,难道你不想做个平凡夫妻吗?”
他亲昵的低唤悚然刺穿了她的心骨。一瞬间,不知是恨,还是喜,只被他震动得心头飞溅出一片血花,迷惘茫然,不知所措。
…… ……
扬州郊外的树林深处,静幽幽伫立一人,夜空中随着冷风而来的,是一股逼到眉睫的杀气。他仰首望天,看着天边的残月,尽管那张脸在月光的映彻下显得冷俊而漠然,但深眸之中的萧索却毫不掩饰的暴露于月色之中。
“陇头征人别,陇水流声咽。只为识君恩,甘心从苦节。雪冻弓弦断,风鼓旗杆折。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他朗朗吟诗,诗中的凄清依依缠绵,似有无尽的心事难对人言。
从林子的另一头如轻烟般掠进一人,来到他的近前屈膝跪拜,恭敬道:“参见主人。”
他的目光收回,看着面前之人,拂了一下衣袖,淡然道:“听说你身上有伤,就不用行礼了。”
“谢主人。”那人直起身,抬起脸,那样一张同样苍白寂寞的脸,虽然美则美矣,却无任何情绪。是木挽香。
被她称作主人的男子问道:“可有进展?”
木挽香拿出两件东西递过去。
男子接过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方玉佩。“是什么?”他皱着眉,不满意她故作缄默,让他猜哑谜。
木挽香垂下眼帘,轻声解释:“那封信是裴炎与徐敬业私通来往的信件,那方玉佩是裴炎之子裴朗在离开扬州城前送与我的,说是他们家的传家之物。”
男子眸中的精光一跳,终于露出一丝色彩:“好,这两样东西都可以好好利用,你这一刀看来没有白受。”
木挽香再次垂首:“谢主人夸奖。”
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