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挽香眼光一闪,瞪着听他说下去。
“你刚刚打下信鸽,本可截断他们送出的消息,令他们耳目受制,消息不畅,对战事部署也有阻滞,这是绝佳的立功机会,却为何又将信函原封归还?着实令我不解。”
木挽香盯了他许久,只见他眼中清澈一片,笑容真诚,沉默半晌,忽然静幽幽道:“唐之奇那一干蠢人能想出什么奇思妙计?不过是个让他们尽快入地府的死办法罢了。我若截断这条消息,反而是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哦?”莫忘尘眸中露出诧异的表情。
想起刚才那封信,木挽香掩饰不住嘴角心底的嘲讽,竟也不绕圈子,索性说给莫忘尘听:“唐之奇妄想凭借高邮的天然地势与洛阳军一搏,他们只顾看到高邮的地利易守难攻,却未曾想到那里不过是座空山,若敌人只守不攻,阻断他们的粮草来源,不出月余,军中必然自乱,倒时候还要人打吗?恐怕一个个举起倒戈,自顾逃命都来不及呢。”
莫忘尘听着慢慢点头,“扬州军仓促形成,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领军之人在兵法上又好大喜功,不求甚解,若会败北也决非天意,而是自取灭亡了。”
木挽香眸光流转,见他真不似敌方之人,对他的恶感也少了几分。原本是将短匕握在手中,只待他神色稍有不对,就一下刺进他心口,现在这层戒备也减了几分。
莫忘尘还在笑道:“听你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对战局可谓精通,若你是个男子,大概早就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了。”
木挽香禁不住又冷笑一声:“我是女子又怎样?难道便比不过你们男人吗?谁说女子就不可以当将军?”
莫忘尘笑着致歉:“是的,是我孤陋寡闻,倒忘了还有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是巾帼英雄。”
木挽香依旧不悦,看着自己手中的短匕,低低自语:“花木兰虽是女中豪杰,但行军打仗还是要做男子装扮,这仍是对女子不公。其实若能做个红粉将军,岂不更加倜傥风流?”
莫忘尘在旁拊掌:“红粉将军,立意不俗,难怪你会是武后身边之人。”
木挽香的眸中突然刺出一道寒光,瞥了他一眼,声如沉冰:“你若想借我之言去报功领赏恐怕也是妄想,我随时都可取这督府之内任何人的首级。太后的大军即刻兵临城下,到时候就算是有一百个唐之奇恐怕都不够砍!”
莫忘尘抱臂胸前,笑若春风:“女孩子说话杀气如此之重。我又岂是长舌之人?你们两边之争,我是两不相帮。我早已守定八个字:只听不说,只看不做。”
木挽香的眼中杀气森寒:“我若要杀人,你也不拦吗?”
“看是何人了,若是该死,我决不拦你,若情有可原,少不得还是要出手救人一命。人身肉成,活到百岁皆不易啊。”莫忘尘似笑非笑,半带严肃的一张俊脸令木挽香看得又是火起。恰好听到外侧有人在寻她:“木姐姐去了哪里?”
她最后又瞪了一眼莫忘尘,理理鬓角,展展长裙,昂首走了出去。
莫忘尘在背后目送着她,笑容始终不褪。
…… ……
徐敬业果然不愧是出身将门,行动如风,两日内就赶回扬州城外,屯兵高邮。徐敬业之弟徐敬猷领兵驻守淮阴,而别将韦超驻守盱眙,果然是屯兵于都梁山上。
扬州城内因城外有人坐镇都宽心不少,士气鼓舞许多。而最愁眉不展的便是裴朗了。他一心想赶回洛阳,却因在唐之奇那里不软不硬的碰了钉子而不好再开口,心中也知若此时回去,会被人笑为胆小怕事,一口气顶在那里,更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本是一介书生文士,对用兵之事不甚精通,在扬州城内也就只有骆宾王能与他交好,因而常常去找骆宾王排解心绪。
这日,骆宾王和唐之奇去巡视四城的部署防御,裴朗独处府中觉得寂寞,便溜溜达达从前门转到了后门。在后院园中,恰好看到莫忘尘,不禁惊喜唤道:“莫兄好兴致,几日都不见人,原来躲在这个清幽之地,独自享乐。”
莫忘尘这几日冷眼旁观,对这个单纯的年轻人也颇有好感,笑应道:“我不过是个外来人,不问世事,向来闲散,比不得裴公子身负重任,担当大局,想见也难啊。”
裴朗听后神色黯然不少,摆摆手道:“别提什么重任大局,我也只是个传话筒而已,若非姓裴,你看满城的守将有谁看得上我?和莫兄相比,我差的远了。”
莫忘尘见他如此容易向别人吐露心事,更觉得这人质朴可爱,值得一交,遂笑着安慰:“你终还年轻,待有时机展露,自然是精华难掩,看有谁敢小觊?此刻不必将这些事太放在心中挂怀了。”
裴朗低声叹道:“若此次义举失败,我裴家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哪儿来的时机?又何谈理想抱负?”
莫忘尘听后,心中竟也为他一沉,成王败寇的道理千古不变,以目前情况来看,徐敬业虽然士气正盛,但若想凭借扬州蛋丸之地与泱泱整个天朝背后的统治者武后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十几万杂凑起来的守军更是无法与正规严谨,做战无数的三十万敌军相提并论。因此,若平心而论,莫忘尘并不看好徐家军。此次号称义举的叛逆行为无论是看天时地利,亦或是人和,都无优势可言。武后如今羽翼已丰,手执大权,就是皇上或是几朝元老都动她不得,何况这小小一干失意的文人武夫?若他们因故意犯上做乱而最终被下狱问斩也是因果早定,但像裴朗这样年轻的文人也被无奈牵扯其中,实在是可悲可怜又可叹了。
他心中想的甚多,或思或叹,但面上的神情始终是平和的微笑,让人看不出一点形迹。
裴朗见他不说话,心中猜测他对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也有所认同,更把他视为知己,苦笑着自我解嘲:“这次若能逃出生天,我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跟着莫兄你学一身武艺,也去闯荡江湖吧。”
莫忘尘笑着开口:“你以为江湖比起朝堂又如何?其实不过一样的纷繁复杂,深不见底,提着人头过日子,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可不是你们这些公子少爷想得那般潇洒快活。人若想活得潇洒,心境要宽和,否则就是做个农夫依然是郁郁寡欢,不得开心的。”
裴朗听着出神,原本兴奋的目光又暗了下去,半晌忽然一顿足,“唉—;—;”,长叹了一声。
此时,小园的另一头,分花拂柳走出一人,身姿娉婷,衣衫如云似纱,衬得容颜异常绝丽。裴朗见到此人,眼中又是一亮,脱口叫出:“木姑娘。”
莫忘尘的眸光也是一跳,看的却是裴朗,淡淡问道:“裴公子认得她?”
裴朗不知莫忘尘与木挽香早已相识,主动引导:“怎么?你难道忘了?我初到扬州的那一晚就是木姑娘领舞献艺,当时她舞姿妙曼,曾勾走场中多少男子的心魂。莫兄竟真的忘了?哈哈,看来是莫兄见得红颜太多,有绝色佳人在此都懒于一顾了。”
木挽香也不看莫忘尘,缓步走上前来,深深一拜:“给二位公子见礼。”
裴朗忙躬身还礼:“不敢,我与姑娘其实皆是督府之客,姑娘这一拜折煞我了。”
木挽香笑容可掬道:“我在洛阳便已听说裴公子是天下红颜的知己,待我这等下贱身份的女子都如此礼敬,比起那些一见美色就迈不动步,手脚不干净的市井之徒可真强过百倍千倍了。”她说着话,虽目视裴朗,眼角的余光却瞥着一旁的莫忘尘,见他却只笑着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看着他们。
裴朗连连说了几遍“姑娘过誉”之类的谢词,一双眼睛更加明亮,与木挽香对视时似有些惊喜,又似有些拘谨。莫忘尘却忽然哈哈一笑,道:“裴公子有美女当前,应不会寂寞了吧?我先在园中走走,二位请随意。”然后转身离去。
裴朗很是持礼,不靠近木挽香身前三尺,但自木挽香身上飘出的幽香还是很令他迷动。
“木姑娘是洛阳人?”
木挽香浅笑盈盈的回答:“不是,我其实是苏州人,小时候家穷,被卖到洛阳,后来就做了舞姬。”
裴朗感叹道:“原来也是身世飘零的苦女子。”从眼底打量着身边的佳人,只觉得她的气质较之一般女子似有很多不同,柔婉的一张脸上那淡淡的忧伤的确是教坊女子常见的神韵,但那眉底眼间还有着更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识的,那种忧伤之下的神秘,不是优美的,倒有几分诡秘,令人更加想探寻。
木挽香明眸流盼,“裴公子好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一向觉得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应该是衣食无缺,安逸享乐,难道也有不顺心的事吗?”
裴朗刚刚和莫忘尘吐露完心事,又乍被木挽香问到,便觉这个女子善解人意,很是不俗,但她毕竟不同与莫忘尘,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把握好与她说话的分寸,望着她的笑靥正暗暗沉思,忽听木挽香惊呼一声:“公子小心!”在他的背后,一阵风声劈裂,他只觉背部一疼,已被一道刀锋划破了衣裳,割破了血肉。他顿时呆住,不知反应。
莫忘尘其实就在附近,并未走远,听到木挽香的呼声立刻飞身赶来,正见到一蒙面刺客砍伤了裴朗,他本待冲过去救护,却猛然看到已挺身在裴朗身前的木挽香,不由得神思一顿,挑着唇角一笑,身形一缓,待看她如何出手相救。
然而,谁曾想到,木挽香面对刀风寒光,竟不避不闪,真如一个纤纤弱女子一般以身挡刀。待到莫忘尘发现她居然毫不反抗,猝惊之下掠过去相救时,木挽香已血染衣裙倒了下去。那名刺客见又有人来,便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莫忘尘瞬间掠到木挽香的身后,伸臂一揽将她揽在怀中,眼见她的肩膀已被鲜血浸透,面容苍白无色,昏厥过去,他不知为何竟也觉得自己的心头一阵大痛,似被人狠狠用刀戳过自己的血肉一般。怀抱着她虚弱的生命,只怕她轻易间便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心骤然沉进无底的冰洞。这样的痛感,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已有过,但那一次又在何时何地?似乎与此时之痛有所不同?
天人永隔!这四个字遽然如谶语在眼前划出一道血光!悲凄地让人不敢用手触碰。
上天!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轮回?又会是怎样的劫苦?
府内此时已有护卫听到喧闹赶了过来,都先抢着去扶裴朗。莫忘尘也不与他们争,径自抱着木挽香,直闯向督府内的大夫房。
…… ……
裴朗清醒过来时,大夫已为他包扎好伤口。唐之奇、骆宾王等人都已赶回,在床边审视。见他无恙,众人方才长出一口气。
唐之奇此刻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骂声道:“武媚娘那个妖后,为了清除我们这些眼中钉,明的暗的都要来上一腿,太过卑劣!好!我们也且和她斗一斗,看她的阴谋权术如何能封得出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裴朗气不能大喘,怕牵动背部伤势,声音细如蚊蝇:“木姑娘拼死救我,也挨了一刀,她现在可好?”
唐之奇耸然又笑了:“裴公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那个丫头没事,虽然伤重流了不少血,但性命无忧。”
裴朗眉头舒展:“这我就放心了,否则真要抱憾终生。”
唐之奇取笑道:“你若真这样在意她,等到大战结束,我作主将她赎出,送与裴公子,做个温室小妾可好?”
裴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红:“这怎么行?我家家教甚严,不敢擅自纳妾,况且……木姑娘人品高雅,也不应以常理对待。”
唐之奇狭着眼:“家法严恐怕还是托词,怕佳人不允倒是真话。不过她木挽香只是一名舞姬而已,有何资格自视清高?待我去下一道令,不怕她不肯。再说裴公子青年才俊,翩翩风度,正是妙龄女子倾慕的对象,她若非已对你有心,又怎肯舍命相救?”
裴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想起不久前木挽香挺身而出,为自己拦下一刀的壮举,也禁不住意动神驰,思绪悠悠了。
…… ……
莫忘尘抱臂胸前,俯视着靠躺在床边的木挽香,眼中已无任何温存,冷淡的便如一个陌生之人。
“今日我才得知圣人所言不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盯着木挽香的眼神太过亮厉,令木挽香只觉肩头的伤口似乎比之刚才更痛,但还是屏住呼吸,不予理睬,声似沈水:“谢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容后身报,现在我欲休息,公子是不是应该退避出去了?”
莫忘尘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反而依旧自顾自般独语:“女人若用起权谋来真是了得,这世上的男人若都以为女人比自己蠢就太天真了,稍不留神,早晚会栽在女人的手里。”
木挽香扬首回视着他:“没想到你是个这样喋喋不休的人,说话拐弯抹脚,竟比我们女子还要长舌。”
莫忘尘看了她许久,忽然一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声音如风而来:“你若想博得他们的信任,不必非用苦肉计。伤了你的身子,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人心疼。”
木挽香惨白的面颊与朱唇有了些许微微的抖动,从齿间逼问出一字:“谁?”
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