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你这蓬松头发,就知道你肯定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了。”
有时一个姑娘不招人喜欢不是她生得太笨,而是她过于聪明。
“你要去哪?”他问。
“随便转转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没拒绝,脸上也没写出诧异。他也觉得有些话是该说说了。
奥克兰的夜越发寂寥无声了。车子像只蜗牛在周围几个小区爬行,又看见钱雨家低矮栅栏了。车子却更加犹豫起来。他们平时都不是优柔寡断的,最后还是钱雨主动打破沉默:“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啊,是的。”她故作轻松,依然无法掩饰心乱如麻。她是怎么了?她不是一向认为被爱的是植物,示爱的是动物吗?直来直去表达爱慕不是比被动接受平庸的爱慕更刺激更有趣吗?爱,即使不是像黄河泛滥一般至少也该是来去潇洒的游戏吗?
她还记得在PenroseHighSchool上高中,是怎样走到帅气香港男生面前,以无所谓态度用刚刚学来的白话问人家要电话号码;更没忘记,是怎样不止一次凑到浩然耳旁问他是否愿意做她临时男友,而浩然那句“其实在奥克兰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可是我却不认识她”,她扑哧笑出声后,便彻底死心了,从此彼此模糊性别概念,成了好朋友。是的,一个玩笑使他们成了朋友,可如今她怎么就不会跟钱雨开个简单玩笑呢?若是遭他拒绝,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不就敷衍过去了吗?
“你要是没话我就先说了。”他说。
“我当然有话。”她搬动着方向盘急躁地抢话,可车子变了道后,又改了主意:“要不还是你先说吧。”他点点头,嘴刚咧开又被她抢话:“还是我先说吧,钱雨,我房东偷税惹麻烦了,我不能在他家继续住了,我想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她说这话时生怕真话被误会为借口,一直注意着他脸上像被子弹射中似的复杂表情,自己复杂心情早被冲到九霄云外,以至接下来的话更像未经过滤一样:“钱雨,你不是缺钱吗?我搬进来正好可以给你付房租啊。”
她要是知道这话对他的伤害,打死也不会这么说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眼里充满了报复,这种报复就跟屡次出现在那张脸上的畸形茄子式笑容似的,就跟他说出“河给人时间让人品味”时那副沉着而沧桑的钱雨式笑容似的。这种报复来势汹汹却不动声色,以至让人难以分辨这究竟是报复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你明天不要再送我上学了。”
什么意思?不叫送他上学了,也就是说,她曾经为他所做一切都付之东流了?很快,钱雨那招牌式畸形茄子笑容又出现脸上。那神情是她在医院时伏在他病床前多么想看到的啊,可生活这个恶魔却偏偏喜欢她不需要时强加于她。
“我马上要买车了,以后不要再送我上学了。”他重复道。可是他不是刚刚出了车祸吗,难道他对他妻子的死心无余悸吗?他至少对开车还是会有那么点恐惧吧?
“你这么快就不怕开车了吗?”她心有不甘,便直截了当。
“难道你打算为我做一辈子车夫吗?”反诘永远是回答不愿回答问题的最佳方式,来势凶猛的反诘甚至有使原告沦为被告的力量。
天啊,难道他一直把自己当车夫啦?就像自己对别的男孩那样不公平吗?她感到气愤了,以为祭出眼泪武器可以击败他的,可这寂寥无声夜空下惨败的依然是自己。“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叫我来找你了吗?”她哭着说。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他推开车门有些不耐烦地把一只脚踏出车外,另一只脚竟在车里蹭蹭鞋上淤泥,“好了,早点回去吧。”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院子尽头,一阵微风顺着那未关紧车门吹进车里,她脸上盈满泪水。
真的输掉这场游戏了吗?不,即使真的输了她也不会承认的。她是不会这么放过他的。长久以来,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哦,越是不可能得到的,越是她想要的,钱雨当然不会是个例外。
奥克兰寂寥无声之夜,一阵阵微风扑面而来,她突然感到春风得意了,一个鬼点子便也油然而生了。
《夏天的圣诞》 第四部分
第46章
在成长过程中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梦想成真的,重要的是我们又重返通往理想的大道了
从Kate家搬出去的想法是一瞬间产生的。那天阴天,果果坐在书桌前开着灯看书。原以为车库改建房虽然不隔音不隔热,但有两扇窗子和廉价房租,还是可以与之扯平的,可猛然从床上蹦下来,现状还是给她巨大心理暗示:苟居男女。她跟浩然多像两只躲在阴暗下水道的老鼠啊。想法一上来,就像刮了鳞的鱼只有下锅一样不可逆转了。
搬家那天,浩然肩搭浴巾似的国旗,一手提备用轮胎,一手拽行李。要上车了,他回望一眼没了灯光的车库,好像体温迅速下降地凄凉一下,内心陡然涌起一种抛弃感,一种流浪汉抛弃马路的不义。他事先把车库仔细地打扫一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扫,让车库干净得更显空旷。他想起钱雨,几天前那一幕瞬间飘移过来。这也是他对搬家没有异议的原因。
那天,他和果果照例每人守个电脑上网。高科技虽然帮助人类进入新文明,但也过分地取代人脑甚至人的行动,使人变得懒惰:果果和浩然背对背,都挂着QQ,果果想喝水,竟在QQ上发给浩然:“我渴了,能帮我倒杯水吗?”连说话功能都废了。浩然便屁颠屁颠去倒水。果果又在QQ上给浩然发话:“亲爱的,我手机落在车子副驾驶座位上了,帮我拿下好吗?”浩然看了心里好舒坦,果果对他说话时已经习惯加个前缀“亲爱的”,省去后缀“谢谢”了。他刚跑到院子,爬进车里拿手机,正好钱雨开着部新车驶进来。钱雨是来取些上次搬家落下东西的。
正赶上晚饭,就留钱雨车库里用餐。不可思议的是:吃饭也能吃出麻烦!
浩然无意间瞥见Kate朝着屋里钱雨热情招呼,钱雨却不冷不热点点头,便随便冒了句:“Kate一直很想念你。”他并没有暗讽钱雨意思,可钱雨脸上立刻不悦。果果见钱雨脸色不对就拿胳膊顶顶浩然,示意他饭桌上不要继续这个话题。这小动作钱雨看得清清楚楚,十分反常地接了句:“你这话什么意思?”
浩然看钱雨先急了,囤积几个月怒气不打一处来:“我能有什么意思,夸你有魅力,喜欢你的女人多呗!”
钱雨感到异常刺耳,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烦透了,撞上的都不人不鬼的!”
这就更刺激浩然某根神经,他望眼果果,果果脸浮起阴影,一双筷子连夹两次,菜还是掉在盘子里。他端起那盘子往果果碗拨了点,放回去动作幅度明显大,桌上一只碗被碰落地上,碎了。钱雨不知怎的特敏感,认定浩然有意摔他,忽地起身:“有话直说,摔谁呢!”
“我TMD摔也是摔我自己的,关你鸟事!”浩然拍着桌子站起来,踢开挡在脚下的凳子,用那种看透钱雨的神情指着钱雨骂道:“我以为她死了你会伤心、会难过!人家TMD养个狗死了还掉几颗眼泪呢,她怎么也跟你结过婚了……这世上女人真TMD都瞎了眼!”
浩然正骂着戛然止住,因为注意到果果被一连串TMD惊呆了,一只筷子从手上滑落地上。钱雨那委屈也顷刻化为愤怒——这些天的压抑早像蜘蛛网爬满心房所有角落,今天浩然恰如突然闯入马蜂撕破他伤口结痂,他堵着心,却说不出话,只是苍白地冲着浩然喊:“你给我闭嘴!”
男人啊,越是有人叫他闭嘴,他越要发泄个洪水滔滔:“你TMD根本没关心过她死活!钱雨,我算看透你了,你这唯利是图的小人!你,你在医院何必装得那么可怜兮兮鬼样呢!”
浩然把钱雨彻底击倒了。钱雨最后甩了句:“我的事TMD你还没资格来管!”便摇摇晃晃冲出车库。
浩然呢,任果果拉都拉不住,跟在钱雨后冲到院子里,猛力踢一脚钱雨正启动的新车,大骂道:“我看你要不是认识Sina,还得骗着Kate帮你办身份,不过,她也算幸运,没死在你车轮底下!”
钱雨多希望当时老天下场暴雨,他好错过听见这句话啊,可浩然声音清晰得就像泥地里脚印没有半点含糊,他觉得有生以来都不曾像此刻这么孤独。
在院子浇花的Kate听不懂中文,却听出骂声里夹杂自己名字,更被两个男人骂架凶狠劲吓得像钉子钉住一样,以至浩然后来每次见她,都不知用什么谎言来圆那天的事。浩然骂钱雨那么凶,固然是因为恨,但主要是因为心疼,心疼果果很受伤很失望样子。他奇怪,果果怎么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用沉默表达对无可挽回的哀悼?他知道她缄默不语是对Sina的无声哀哭,是的,他不能让果果有一天重复同样表情,那可是她看不见的伤口又受鞭刑啊!
浩然果果从Kate家搬出来,像重新定义两人关系似的租了整套独立房子,周金250新币。这在奥克兰够便宜的,可就这个价儿,浩然还是感到贵,再说总不能让人家女孩付房租吧,这使浩然减少游戏玩车时间,开始到外面找零工赚钱贴补家用。人在穷途末路,会本能地去做该做事情。浩然就是这样,这段时间,果果张口闭口劝其读书,耳朵听得长了茧子,还真的乖乖回语言学校上课了。不过他明白自己是什么料子,倘让他像果果那样每天捧本砖头书,那他想还不如死算了。现在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学习、打工上。当年他和马天一起算是“近墨者黑”,那么今日跟果果一起无疑是“近朱者赤”了。
短短打工生涯却也劫难无数,几个月间,浩然换了五份工作。他是那种特憋不住气的男孩,动不动就对老板反唇相讥,一次次丢工作理所当然。浩然不仅没有自我反省反以无厘头精神总结出:中国人千万不要给华人老板打工,华人老板剥削中国留学生就跟旧社会地主剥削农民如出一辙。道理总结出来了,下一份工作还得找华人老板,他英语不好,这是要害所在,比没学历更糟。浩然极少上网了,偶尔上回网碰见国内好友还把果果照片传给他们看,国内有个从小一起朋友现在快结婚了——记得那男孩特喜欢换女朋友,上初一就勾搭初二女生,上高一又勾引初三女孩,现在居然要结婚了。
他网上发现有意思东西就讲给果果。一天有篇讲一夜情文章,就念给果果听:“据英国《独立报》统计全球三分之二的女性都有过‘一夜情’,不过几乎所有女性都为此深深自责,还有人为此痛不欲生。接近一半人希望发展恋人关系却遭到男方拒绝而伤心至极,高达六成半女性为‘一夜情’后悔不已。”
一边读一边注意到果果特不好意思就愈觉有趣,跑过来抱住她坐在一起去别人家买来的二手床上,说:“将来我们要是有孩子了,我一定不会在18岁前把他送出国,我一定要他在国内读小学、中学和大学。”
果果更不好意思了,她心思停留在这个假设前半部分了,脸红红的默不作声。
他就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果果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我一定要把他们好好保护起来,让他们尽享被爱的滋味。”说完,他脸凑到果果额头上,轻轻亲了亲。
一个周五下午,浩然把果果从奥大接回家,正巧两人都没课,浩然正打算进厨房把前两天朋友出海打的螃蟹煮给果果吃,突然接到某个猪朋狗友电话。
“耗子,新西兰华裔小姐竞选,我这有两个票,去不去看美女?”
浩然当时回答得特经典,一旁写作业果果都听得忍不住开怀大笑。
“呸,美女?我才不去看那个什么选丑大赛啊,喏,那年我去的时候,台上还没台下的好看呢。今年有老婆了,我是省省工夫在家看老婆吧。”
晚饭后天色逐渐暗淡,晚霞被液态空气稀释了。
果果坐在浩然车上把头探出窗外。
他们正在大街游车河呢。
浩然说了,这年头除了遛猫、遛狗,车也得出来遛遛啊。
过去她就很少像Jane、左鸣那样游逛于街市,跟浩然一起,出门更少了。夜色容易勾起往事。年轻女孩,谁能没有回忆呢?大街上还是很热闹,人却明显少了,花花绿绿衣着飘来,化妆鬼脸偶尔浮现。车辆不如前两年那么密集了,Turbo响的次数明显少了,低音炮照旧响得凶,震耳欲聋的,Kiwi男孩依旧开着经济实惠大破车,嗅着路上行人,对几个亚洲姑娘挤眉弄眼。她无法不想起Dillon,不过很快笑了,好像突然懂了什么——Dillon注定是个浪漫有趣的插曲吧,甚至无法与Kim和Jane之间那种东西相提并论呢,她想。
车子开到MissionBay。这里也是个热闹地方。夜里,奥克兰许多地方像沉睡的帆船,这里却是灯火辉煌的闹市。
车子默默驶到DominionRd,这是一条公认唐人街,中国留学生戏称其“倒霉路”——它只是条马路,招谁惹谁了呢?她想着,不禁笑出声,视线却不肯移开。这条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