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许嫣走后,护士端来了午饭,明明肚子饿了却吃不下,胡乱吃了点,睡了一觉,醒来不久,来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到访者。
确实大出我意料。
许林与许嫣并不是同母所生,据陈天翔闲聊时透露,许林是其父许炳朝的私生子,一直在外,直到十岁左右生母去世才入到许家籍下。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珠很无聊的我,扬着目光打量着推门进来的人。
基本上,五官上他和许嫣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毕竟不是同母所生。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之前虽见过几次,但几次之下均指匆匆一瞥,打个照面而已,如此时这么正式又悠闲地于近处注视他,还是头一次。
「你的伤似乎很重。」许林的目光在我身上鉴定完毕,然后在我床前两米远处坐定。脸上已然没有第一次见我毫无遮挡的敌意,尽管脸色仍然很沉。
「对于车祸来说,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一脸乐观洒脱之像。
他盯着我,眼神不深,但又稳又准,仿佛能刺透我似的。
「你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死吗?」他与他妹妹问了我同样一句话,语气却天壤之别。
他缓缓撇起一抹嘲讽笑意问我,「你现在应该很高兴才是,他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就像他欠我妹妹一样。拿生命作赌注,沈练,我毕竟还是小瞧了你——这个赌你赢了。」
老话果然说得好,一句话可以交一个朋友,也可以树一个敌人。就一句话,让我讨厌了这个人。
并不是因为他诬蔑了我,而是因为他诬蔑了比我更重要的存于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许先生,我想你大概误会了,或者说你高估了不同于你这种精英中人的平凡的我。意外那一瞬,以我这样的脑子是无法来得及算计什么除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的。」
冷然的讥讽,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仍然表情沉着,保持着平和的声色。
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如之前给我印象中的那么简单。
气氛在沉默中无声地缓和着。他开始悠悠地坐在椅上喝茶,还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说谢谢。
「他每天都有来看你吧?」
我皱眉:「我只不过是他公司里一个已经辞职的下属,我救他他谢我一次就够,又何必每天来我这里报到。」
许林嘻嘻笑了声,一副你说谎的表情。
「沈练,你认为最后他会选择谁?」他起身作势离去时问我,语气很认真似地与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皮笑肉不笑:「抱歉,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无法判断。」
许林摇摇头,用一种轻微的同情笑看着我:「我不认为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做了,冷冷道:「这还用想吗,不管他选张三选李四,总之一定是个能戴他戒指的女人,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许林露出一个堪称俊美的微笑:「沈练,你真是个妙人,我觉得有点喜欢你了。」
我依旧淡淡的:「那我还真受之不起。」
门合上前,他留给我一个昂然而去的胜利背影。
我盯着合上的门,在他消失在门后的一秒内,开始发呆。
一分钟后,我的眼珠还是连一圈也没转动,依旧发着呆。
像是艺术家突然福至心灵,刚刚那个背影让我记忆的神经末梢毫无预警地回想起了,思瀚家的那个神秘背影。
我开始闷头陷入苦思中。不得其解。
***
晚饭时妈过来看我,提了些我喜欢吃的水果,她问起罗婷,语气很不满地说自己男朋友车祸住院这么多天了都不来打个照面。经这一下我才醒起爸妈心中罗婷是我正式的女朋友,当下只好说罗婷去国外公差暂时联系不上来打发自家老妈一肚的不满。
其实自己也颇觉纳闷,还是车祸前一个月左右和她通过电话,后来再没什么音讯。觑个空拨她电话根本无人接听。一时在病床上也找不到什么人与她有较密的联系,只得等以后伤好些再说。
深夜的医院可称为万籁俱寂,体内的躁动一直未停过,我完全陷入失眠的苦境。
墙上的夜光钟快指向十二点时,病房门无声无息的被推开,杜御飞,我一直渴望见到的人来了。他和着门外晕黄的黯淡的壁灯光线一起走进我的视线。猫着手脚关门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爱而滑稽。
我毫不遮掩地笑了。
「沈练?」听见声音他放开手脚关上门走上来。他的眸子在背光的幽暗下褶褶发亮,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一直照在我头顶的那颗星,我贪婪地一直看着这颗星走到面前,才将床头灯捻开。
依旧是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刚才的星就嵌在这完美的脸上,没有了幽暗中遥远静寂的神秘,却在柔和的光亮里添了种韬晦不明的深沉。
我完全明白许嫣的放不开手。这个男人应该是世上女人们梦想之中的男人。而他也终将属于某一个女人,他举步间的优雅转眸里的璀璨从容中的高贵微笑下的深远,它们都只会与我擦肩而过。不会属于我。
「还没睡?」他将眉峰轻蹙。
「刚刚睡醒你就来了。」
好看的眉凝成脱鞘的剑形,锐利而灼人,他没多费唇舌戳穿我的谎言,只淡淡地道了句:「早点睡吧,明天下午接骨手术。」
自己却拉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我床前,端整肃穆如神祗。
「你最近工作很忙?」
「还好,口渴吗?」他起身倒水,任何人恐怕都受不了我这灼灼目光。他也如是。
他用勺子一口口地喂我。完全恢复他在智战商谋中从小练就的那幅钢铁理智,离我遥远而生疏。
我看着这个男人,我对他倾注我所有全部之爱,却最终不能为他所爱。而我也不能对他顿足捶胸义正词严怒声斥责破口大骂,你他妈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我这么爱你,你他妈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我只能无声地看着他,就如他同样只能无声地看着我,他的手离我的床沿不到一厘米。
一厘米,那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这就是无奈。
「许林今天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那些讨厌的话我并不想说给他听。他一双眼硬是在我脸上放了足足一分钟才移开去。
「你……知道许林和思瀚认识吗?」在问这句话时我有种背叛思瀚的感觉。说不上来,就觉得背叛了。但困扰了我一下午的事我无论如何想提醒他。
除了眸间那一瞬的倏忽锐利炽热,他的反应可说完全不在我意料。
他低头玩转放在膝头精致的玻璃杯,毫不在意:「知道,豪门子弟互相认识熟识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平常的事?许林不是你的朋友吗,思瀚不是你的对手吗?你的朋友是你对手的朋友这很平常?我没有再问,看着他的表情我知道再问下去也只是我在枉做小人。
「这之前许嫣也来找过你?」 他挑着话头依旧着手中无聊的把玩。
「嗯。」
「都说了什么?」
「她很爱你。」
我闭着眼听他沉闷的嗓音。
「还有什么?」
「她需要你。」
「还有?」
我叹了口气:「她说她嫉妒我。」
猛地一声夜枭似的冷笑,他突然就这么怒不可遏起来,像只凶悍的豹怒啸的虎,像开着一场贬低我的言语盛宴。
「嫉妒你?她是高高在上漂亮高贵的公主,你是什么东西。她有最美的婚纱最大的钻戒,嫉妒你什么,嫉妒你这遍身白纱布横七竖八的伤疤?嫉妒你缺胳膊短腿死人似地成天躺在床上?你只是个比常人愚蠢三百倍的大蠢人,她也嫉妒你,你怎么值?」
这男人,此刻他就是那抹离鞘的剑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放着狂傲不羁的森然之气,盛怒中的他不暴,只是浸澈骨底的寒。
我看着他全身的怒受着他彻骨的寒,品到他眼底的伤。
「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被他骂得一文不值,却痛惜他眼底那抹伤。
我伸手拉他的领带牵狗狗似的一直牵到我的唇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整个人都在我的唇可以碰触的地方。我动了双唇,是无比清晰的口吻:「杜御飞,我要的你给不起。」望着他我缓缓促出一个释然笑意:「所以,你就当我是路旁一粒不小心硌到你脚的石子,一只嗷嗷讨食污了你眼的饿狗,千万不要可怜我,由着我愚蠢我的就好,你有看见有人因为无法给路边饿狗足够的饮食而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吗?」
「你不是石子,也不是恶狗。」他的声音从鼻间发出。
「是啊,我不是石子也不是饿狗,但你也只能把我当作是,不是吗?」
他那两颗深色黑幽如最名贵钻石的黑星,一直悬在我上空几寸处,星光,满耀我的眼。
也许是被我看烦了,他用手覆在我睁大凝视的眼睑上,嘴里流出恍惚的催眠曲。
「沈练,你只要好好养伤就好。」贴在我耳边的气流,有着深具磁性的惑人,有着虚无不定的飘渺。「我会给你个交待。」
嗯,我是需要个交待,在我离开你之前。
不久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交待」与我以为的交待并不相同。
***
第二天手术后,我正式进入复健期。完全不是我多心。总觉有些陌生到碍眼的与医院气息全不相称的人种隐约在我四周晃荡。护士小姐推我去下面溜达时,举目望去,我所到之处方圆几十公尺人影全无,难道我这么晦气,所在之处周围鬼畜生人尽避?可那些远处神出鬼没的生物又是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给我安排了什么保镖之类的,他只说我的修养环境需要绝对的安静。安静是很安静,周围的人尽避能不安静?
没再说什么,他认定了某件事那就势在必行不管他平日多优雅多大度多从容,执行那一刻他是独裁的暴君。我由得他安排我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不再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虽然,那时我并不明白自己命悬一发间。他的苦心被我当成了鱼肝肺。
许家兄妹没有出现在我病房,不知是真的没再来找我还是被外面那圈人挡了。我身上的纱布石膏完全清除顿时清爽不少,医生说一切情况恢复良好,只有我的右手仍待观察。
在伤势康复到七八分时,我听到了罗婷的消息。
她果然出事了。医院前,我像头大笨熊样被人抬下放到轮椅上来到罗婷坐在的病房。
还来不及换下她身上的血衣,她看上去整个人像一朵艳丽的红花,娇艳而脆弱地颤抖着。
难怪我找不到她。至割腕前她一直在住院。之前一直不让任何人知道,却在弥离之际说要见我一面。
我滚着轮子推上前去,用自己已活动自如的左手握住那只尚完好的手臂。骨瘦如柴。这只手臂,我曾微笑着目睹它在无袖上衣下显出莲藕般的洁白圆润。我轻握着,无法制止自己抖得难看的发颤。
「罗婷……」
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双眼缓缓睁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顾医生和我的阻止她固执决绝地扯下阻她说话的氧气罩。用她美丽惨白的脸对我微笑:「学长,你来了。」
「你竟然做这种傻事……为什么?」
她眼光吃力地在我身上转了圈:「学长你又何尝不是。」
「什么事都会有好转的一天,你何必……」
她猛然咳嗽了好几声,脸上出现一种不正常的红潮,只瞬间,眼光灼亮人看上去竟有神采奕奕之感。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之像。
「好不了了,学长你不明白……」她摇头,语气中透着生死勘透的绝望,「他想让我死。我被他老婆像过街老鼠地赶,被人打被人糟踏没绝望过,可他也想我死,我是怎样也活不了了。」
我坐在轮椅上看她咳出血地笑。催她性命的并不只是腕上那道深凿的割伤。她脆弱苍白急促地笑着,忽然死力抓住了我的手,望着我,眼中忽然清泪成行。「学长,要是那时你能爱我就好了……」
我泥人般被她握着。这朵艳丽凄怆的花,终于花瓣片片碎落在我眼前,她的光泽信念与生命同逝。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那些人带回自己的房间,只记得白布盖上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庞时我憎恨得滴血,世界一下子陷入白色的苍茫虚无之间,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手中一直握着个小纸袋。恍惚记得是医院某个医生说是她要交给我的。我浑噩地打开,一张薄薄的CD,不用听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以前玩乐时和她去录唱的CD,合唱的歌还有我们慷慨激昂对爱的畅想。
我再抽出里面的,是一个未封口的信封。
「学长,你看到我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死了,或许还在生死间厌恶地徘徊,但这都不重要,心死了,肉体随它怎么去吧。从没想过我也有写这种东西的一天,小时看悲情剧时就鄙视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上吊投河的女人们,现在想来还真是女人瞧不起女人了。如今我也走到了这一步,终于体会到了一句话,哀大莫过于心死。
这不怪别人,是我太高估自己的爱情,不小心让它成了我的全部,一旦败时就什么都不剩了。
学长,你也是个傻人,你比我更苦,但你却比我幸运,至少我知道有人是真心爱你。我不说他是绝不会捅破,他太珍视你们的友情了,从学校时他一直爱你却一直没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