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梦- 第34部分

　　　　而他这时候的话，也必定是最客观的生活经验。应该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淡然。

　　　　我伤感着问他：“可是你家不是在成都么？……你又怎会挨饿，落魄得连工作也找不到一份？……”

　　　　鱼狼呼出一口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只是在失学以前…因为失学所以没有学历…我后来又进了学校……我原是少年心性要想一鼓作气的直杀到成都家中去，岂知走了六天后开始泄气，其实击溃我的只是背包的一根带子崩断了而已，可是又没有针线缝上，你知道找不着，只得单手提着，像足有一千斤重。好歹走到了襄樊，是生活迫得我开始把自己对自己的承诺翻覆，于是我最终只得登上火车。你一定要笑话我逞强或者说意志不坚了……”

　　　　我说不。我的确没有。

　　　　想起一句话来：使你疲惫的并不是千山万水的路程，它只是你鞋子中的一粒沙子……

　　　　于是跟着想起我好傻，居然没听出来他上下文有问题。

　　　　我说：“可是你刚才还说，是一场雨的错……”

　　　　他说：“是么，可是击退和击溃是有区别的。呵呵，头上下着雨，你不知道，雨水顺着发梢狂流，浸遍了整张脸，而我背包带又断了，提在手中……那种感觉特别不爽……如果非要给这种不爽加上个形容词的话，我希望是‘真TMD’四个字……”

　　　　我想这家伙当真了得，这些居然没在他心里留下永久的创痛。

　　　　3

　　　　以溜冰为喻，开始学的时候必一步而三跌，摔得鼻青脸肿——我感觉到意志的无奈，滑顺熟了，则想如何便如何，作势一撑，从场子这头直到场子那头，或与人配合出万千花样，一时成为场中焦点，出彩得不行。

　　　　我和鱼狼的关系也是这样，刚在山洞中相见，那时谁认得他！而几天下来，已互相厮混得极熟，玩笑戏谑之语，不必太过火，说出说是；粉拳绣腿往来作嗔而打之事，时有发生。如鱼狼慨叹，“这些个在先时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也算是关系飞速发展吧，极像了一对恋人……

　　　　第四日上，我们已均感胜利在望，苦日子到头了，话也比先几天多了一倍。三天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说话，偶有中断，甚觉缺憾，随即便拿话补上。而这一天的话，其实也只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而已，但语速成加快，珍惜时间，说话好比明明严丝合缝里面，也硬要拿了针线去穿插，感觉中遂平空里多将出一倍余话来了。

　　　　武侠小说上已经明白告诉我们，说任何事情，任何计划都会有破绽，或曰缺憾。我一个激灵之下，发现了这个定理般的经验。

　　　　我大笑道：“……鱼狼呀鱼狼，嘿嘿，谁说你聪明多智？我们逃走并非只有一条路的，你知道么？”又戏笑连连。

　　　　什么叫大吃一惊，请以鱼狼此时反应为参照。

　　　　“啊？？？？？！！！！！！这条路是我辗转才打听到的，你说那一条怕是在你梦里吧……”最可爱的花只有两朵，一朵在采撷者的梦里，另一朵还未曾开放…………

　　　　我乃说出来：“佛不是有云，‘自何处来，向何处去’？我们自何处来啊？”似笑非笑看着他，却是夹杂了一些讥讽。

　　　　鱼狼自然也听得出来，看得出来，说：“不能把这逃离当作太理想化了。你可知这世上原本没有回头路的。来时固然有路，此路却无路。可是来时路早已没有路，这里的无路却能走出路来。你听懂了没？”

　　　　我郁闷得想说我听懂个屁……我说愿闻其详。

　　　　“你这时能‘幡然而悟’，想到‘回头是岸’，那么你是有主见不愿做了天上的风筝，线在别人手中，而飞又只能随风。但是——”

　　　　我被下面一句打得哑口无言。

　　　　“——你倒想一想，你们四人是在来时的路上出事的，可知那些人并不单单只想做这一次而已，你只道更无人去那条路上窥伺么？若往那条路逃走，正是‘才脱黄丝网，又遇打渔人’，所谓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又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这我早就考虑到了。有路何为反成无路，有荆棘封住，有虎豹守住，所以此路不通；无路何为忽而有路，扬弓挥剑开路，披荆斩棘而行，此路可通郎麝井湾——这个郎麝井湾是要加上单引号的，意思你当然明白……”

　　　　我明白。我服气。我也郁闷一下行不行啊……………………

　　　　可是我有些难过，一个大大的破绽转眼之间被冰释开来，那种艰辛之后预料中因敌人手足无措而来的快感却并没有来，那种失落不是言语可以说出的。

　　　　“疑点还有很多：一，即便一年半载那些坏人都用干粮，野味为食，一个月总是要喝一次水，用几次水的，那么附近既无水，水却从哪儿来？二，他们洗澡了么？三，他们拉撒在哪儿，自然没有专门的WC，怎么山中没有十里飘香，难道说他们的消化系统与常人大不一样，那么一个月总该有一次吧不然也太对不起人啦！嘿嘿卫生后洗手又哪儿来的水？四，最后一天出场的那些铁皮啊什么的从哪儿来的？我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说明你有这个有多离奇！五，他们向人勒索钱财，即使有人真那么蠢蛋给了，那么要怎么样才能到他等手上，用邮局汇款，那么一地址怎么写，二如何收领？难不成说你好我是原始人我来取钱的？靠那还不如说我刷卡！去取钱穿什么衣服啊？好吧，那即使是用存到银行卡的方式吧，可是他们身在深山老林中据我所知方圆十里也没有一家银行，还是取不出来。去县城中取吧，我晕有谁敢啊不要命了。那么要这个钱有什么用啊？六，山中没个电的，你如何给我的NOKIA3100充了电的？敢情是用避雷针啊？嘿可是又并没打雷下雨——而这些是万万不敢安装电的……七，也是最后一点，那么多人共处在一个山洞也可以说叫共处一室，你怎么睡得下去的？还能得机做了那么多背着他们才能做的事？最后一天，你还能走得到这边山洞来？……”

　　　　一口气说将下来，全是我久已积聚的不解之处。

　　　　鱼狼目瞪口呆，眼核像个棉花糖那样，松散而大，良久方说：“……今年是2003年，现在是8月间。生活这么好了，各地打击犯罪活动也这么得力。大约也有一百年再没有土匪这个称呼了。那么你怎么没问一问早已湮没的东西怎么也复活了呢？可是我们偏偏却遇到了，我想兴许是运气太好了，要么就这一切只是一次纯真遭遇浪漫的幻想。至今想起来，当时三分惊怖之外倒有七分以为是走进了一场噩梦，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切事是有是无，真正置身其中的人，又有谁说得清楚？我想当我对别人说，你相信我遇到了土匪吗，在2003年7月的一个原始丛林里？是的他绝对不相信，可是我真的遇到了，在2003年7月的一个原始丛林里。这岂非是天方夜谭荒诞不经更兼不可思议！所以对于你所说，果然好是一针见血犀得狠了，然而我只能说关于解答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想了想又说，“黑格尔有句话是对的，存在即合理。也许对某些事情，不要去想它的答案为好。如果你追寻，你会发现你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难题。”

　　　　可是如果有疑问，我又怎能不去追寻它的答案呢？

　　　　我说：“难道一个也没有解答吗？请不要用摇头告诉我。”

　　　　鱼狼说：“它或许有可解，也有不可解——然而叫我来解却一无所解，我无能为力。比如你说手机如何充了电，我也不知，可是我偏偏充了。大概这就是所谓魔幻，却明明又是生活，真切的生活，真实的你与真实的我，只是那些人那些事却超出想像罢了。”

　　　　我说：“那么你也是无法解答的？”

　　　　鱼狼说是。

　　　　我说：“我倒想像了我们是生活在小说里描绘的生活中……”

　　　　只有虚构才能解答一切怀疑，可是我怀疑就是为了虚构。

　　　　看来鱼狼远比我清醒，他说：“可惜不是。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一切的出现，包括你的疑惑，尽只是作者用的一种表现手段而已，推进了情节发展，后来发现有了漏洞，补救已是不成，只得这样杂糅了打马虎眼唬人。其实这也叫敷衍了事，而不必非得强求如何完美。断臂的维纳斯不是更有一种残缺凄艳的美么？这就是所谓小说家言。爸爸自小就给我说，写小说的人都是骗饭吃的，这话看来不假。”

　　　　我却也学得了他这另类的诠释的生活的方法。

　　　　“其实生活就如同小说一样，本不必求得百分之百的真实与无隙可击的完美。因为——若真要作了无聊的人，去萝卜里挑刺，那么，任去任一家书店拣一本小说出来，读不下十页，必定因人而异的产生疑问，情节非得这么发展么？我想要别一样的可以么？心理描写为何与其行为相去甚远？主人公本没有理由犯这个低级错误呀！这分明是一句弥天大谎，竟没有人看得出来？？笔法又疏忽了……等。如果因这样而争相苟责于作者，那么首先这写小说的不必混了，投笔从戎去罢都！读者你也不必作了，因为你已做到了他们的最低境界，我想要改写历史可以么？自然，不可以，因为我不是作者。”

　　　　鱼狼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你可以出师了！正是如此。小说家之言，十句有五句不真，那真的五句必是他这部小说的真正意图所在，表达思想意义的所在，却需仔细的去咀嚼分辨，万勿把不真的五句混作了进来。那作为读者，我岂止是失败，简直玷污了这个称誉…”我小声嘟囔说，“没这么严重吧！”

　　　　说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精髓得没了边了，泛滥得没个完，赶快转换话题去者…

　　　　4

　　　　“依了我说的，那10万元无论采取什么法子，总是得不到的了，而尤奔波殷勤如此，是蠢笨者行为……”我以为便成功偷渡。

　　　　同时想一边一边果然利害，说话走路两不误，心里原曾有的疲倦几乎一扫而空，仍是感不到累，好不令人愉快。已近中午了，也不肚饿，大概早上的野味吃太饱了。鱼狼挽着我一只手，一前一后的甩动是跳舞一样的姿势，脚步下走的可惜不是舞步。

　　　　“钱是世间最好，最保值的藏品——”他说，“——我这样说。其实谁都不知道MONEY是个什么东西，能令普天下人为之着迷发狂。各人对它有各人的解释，若诉诸别人，也许却不能认同。许多人嘴里说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钱财于我乃身外之物，我并不像诸君那么爱钱，崇拜钱，愿意为赚取金钱搭上自己身家性命，而他心里却正和那诸君一样爱着。这是众人皆知的。因为大家都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员，没理由你心性便比我高尚到天上去了。我怕我似乎也是这种人。我知道许多人为钱而履险境，而也许他们本不想多要，足够自己衣锦还乡或者是保住自己生命则行，可是就是不成。有人为五元钱而付出五百元的代价，他去偷去抢本只为了去买一顿吃的，有人为几十万几百万元丢了性命或琅当入狱，他们多半是官，而其实他们在聚敛钱财时，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要这么多钱却有何用……”

　　　　不知他是以了一种什么心情说出。我有义务接力下去我想。说得比较实际，不像鱼狼总揽全局的概括。

　　　　“有人兴之所至，第一次买彩票，便与500万元巨奖撞个满怀；有人买彩十年，偶尔几个不经意数字神奇组合出一串幸福，也抛予他500万元。有人运气好到了家，10块钱，把天知道他是随随便便想到的数字打了两遍，一千万元便进了他腰包，不，腰包装不下这许多，流水一样入了他的个人账户；有人一次斥资十万买彩，有人以一生时间细水长流的投注，但却总与那最后的幸运相见时难，也不知是否娘肚子里还来了一身晦气，还是命运之神每每很厌恶于他。即是中了个一等奖，也是让上百人共分一杯羹，擀得残汤剩水到自家碗里，一、两千元而已，算来不够买彩票的零头……这又是为何呢，每人的运命怎地如此天壤之别的不同？也许还是周星星有句无厘头并且无聊的话最适宜了，他说‘这种事情有时候很讲缘份的’……”

　　　　“我有一次在成都买彩，听说特等奖是100万元，便买。四块钱，钱还是路上不巧捡的，两注，当时买了就走。回家，也不刮开锡纸，只当是那四块钱又丢了。我早知我运气极差，所以才不看的。一天后终于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就从兜里找出来，淡淡的刮了，‘抱歉’两个字赫然在目，两张都是。于是，一甩手，扔了，一个垃圾桶里……当时想笑却笑不出来，喉咙哽塞住……想毕竟没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