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玉和我:三十年之前与之后(3)
但她的表情陡然变得有点卑夷和激昂起来,打断了我:都说诺贝尔文学奖与我们中国作家无缘了,就连那些大作家们(她当然是指那些她提到过大名的作家)都望洋兴叹了,就更别说是正跟在他们后面爬行的那些个了……
那些个?那些个爬的人是指谁?我终于在这片谈话雷区的边缘地带停止了向前推进。天黑了下来。
快近晚饭时分,她提出请我去一家“很不错的”也“很有意思的”饭店用餐。出门来,我们叫了辆的士。的士穿街夺路,途经复兴路、瑞金路、淮海路、南京路,最后驰过了苏州河上的某一座桥进入了东区。车窗之外的霓虹灯招牌,行人以及其他车辆的前灯与尾灯涌过来又退回去,我说,这不快到我们的母校啦?
的士最后在一条马路旁眨着黄边灯,停了下来。我钻出车厢来,只觉得这儿的灯光要比市中心区稀落了些,但就一下摸不着头脑这是在市区的哪一个方位上?湛玉也钻出了车来,胸有成竹地带领我朝前走去,来到了这家“海鲜城”的挂着两只喜气洋洋大红灯笼的朱漆雕花门前。两个着织锦缎旗袍的女郎同时拉开了两边的大门,说:“欢迎光临!”就在这一刻,我仍懵然不知,这条马路的前身原是一条弄堂,而这幢“海鲜城”原是一座法式老洋房。
后来,我当然很快便知道了这里是哪里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末的上海的一切,市容、建筑、时尚,文化以及人们的价值观都已变得面目全非。这些都是怎么变过来的?但定神一想,一切不也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这个模样?好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儿,好像过去岁月的种种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其实,对于这一切,我最有发言权:四人帮一倒台就去了香港,直到浦东开发才回来。其间十八个春秋的时空跨度,仿佛就像舞台背景的幕布在一拉一扯之间就换了另一批演员另一套戏服,再度嘻嘻哈哈地重新登上台来舞棒弄棍一番。人生如戏哪,我将我的感受形容给她听,她笑笑,没说什么。在射灯的强烈光照中,她的眸子盈汪汪地像是含着点什么,我沉默了。
后来,我又回想起这一天来。算一算日期,恰好是西方的愚人节。我一下子有点发怔:究竟是谁被愚弄了?是她?是我?还是我们俩——甚至包括兆正——都让命运给作弄了?
白老师的目光(1)
她只知道,记忆有时会将那四束目光缠绕在一起,叫她分辨不清楚:哪两束是兆正的,而哪两束是白老师的。
再让故事回到湛玉的那一头去。
白老师就是湛玉与莉莉学芭蕾舞的那家舞蹈学校的钢琴伴奏老师,一个二十不几的年青男子。谈不上什么英俊潇洒,小生奶油的特质,但他身材颀长,皮肤却黝黑得很,脸庞更是削瘦得有点儿可怜了。四十年后,当湛玉再在回忆之中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一遍的时候,她想,令她和莉莉共同对他暗暗着迷的原因除了其他之外,很可能就是他的那对眼睛:彻底忧郁型的,而且目光始终向下,永远含有一种说不清的思念和苦恼——小女孩们的心态有时有点不可理喻。
她后来爱上了同班的兆正,其缘故多少也是与他的那对眼神有关。别人都觉得她的选择有点不可思议甚至荒唐,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无法抵御那两束携带有一股凛赋力与磁性的目光的。它们从不直接望向你,但似乎总能透过某个特定的折射角度,恰如其份地点触到你的心的那个部分上去,让你无力招架。这是这么样的两束目光:你从未注意到过它们则罢,哪一天,你留意到了,你便开始不能自拔,且会愈陷愈深。
那时的湛玉十五、六岁,正处于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人生季节上。她隐隐约约地注意到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窥视她,找这样那样的机会来向她大献殷勤,但她从来就是厌恶那些人的那类举止的,她觉得他们粗俗、平庸,有时候肉麻得令她作呕。在学校,在弄堂、在街上,她没遇到过一张能使她留下印象的笑脸。但她还是很享受这种感觉的。她觉得满足,她觉得满足是因为:她能从他人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眼神之中活生生地捕捉到自己的那种无可抗拒的魅力——她可管不了这种魅力会对一个盲目的谁产生一些什么样的生理与心理效应——但她喜欢自己拥有这种魅力。
后来,她就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他的那两束不寻常的目光。有好几次,她让自己突然之间掉过头去,但她一次也没能成功地捕捉到他真正的眼神。这反而令她心灵颤动,她觉得他很特别,而且,这还是一种别人从未发现过的特别,她有点暗暗窃喜了,她竟将这种发现视作为了她的一种珍贵的私人收藏。
她还发现,原来她心底藏着的“他”的原型是这样的一个男孩:腼腆、内向,假如你不向他表示点什么他就永远也不会来向你表示点什么。甚至,他还不是个可以让你去依靠,反而是个要对你时时刻刻怀有一种牵肠挂肚的,带点儿病态式的思念和暗恋的脆弱型的男孩。她觉得,她会喜欢这样的一种男孩。那时,她毕竟还太年青、幼稚,她还没能察觉到这其实是与一段遥远记忆之中的某个暗藏的情结有点儿关联的,她只知道,记忆有时会将那四束类似的目光绕缠在一起,叫她分辨不清楚:哪两束是兆正的,而哪两束是白老师的。
白老师之所以会令女孩们对他产生一种言语不清的迷恋之情的另一原因可能是舞蹈学校里的另一位教师——田老师。湛玉不知道莉莉是怎么想的,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田老师是负责训练女孩子们舞蹈基本功的。其实,所谓舞校,教师也就这么两个,一个教舞,一个弹琴。而所谓芭蕾舞,在她童年的用无数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的下午串连而成的漫长的记忆里,永远就是摆布那几个千篇一律的舞蹈姿势和重复若干枯燥至极的训练动作。舞蹈表演者们在舞台上如春花盛开之灿烂如蜻蜓点水之轻盈的那种真正的芭蕾舞,对她们来说,仿佛都成了一种永远也不可能会成全的境界了。
其实,那时的田老师在女孩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十足的老太婆了,脸上的皱痕刻划得十分凶狠,而下巴之下的皮肉也开始垂荡下来,像只大火鸡。但她却保持着美妙的少女的身材,婀娜腰束,两腿细匀而修长。这令她正面与背面形象的反差大到叫人惊讶也让人觉得有点不忍心。她从不苟言笑,甚至说话也很少,肃穆了一张黄脸地叫着口令:“一二——一二!”,她对每一个学生都充满了一种天生的挑剔:一班二十几个学生,每一回当大家摆好了姿势之后,练习厅里便留下一片寂静。田老师挨个挨个地检查过来,挨个挨个地校正每一个人的每一丁点令她感到不满意的动作细节。然后她才回到她的圆心位置上来。她说:“大家注意了,一二,一二——开始!”她连脸都没向屋角里的那个放钢琴的位置上转动一下过去,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钢琴声便响起来了。这是一首单音节的圆舞曲,是根据一首类似于苏格兰民歌改编的旋律。时隔几十年,湛玉还能熟背如流地哼出它的那么几句简单不过的四分之三拍的主题调来。是白老师坐在钢琴的背盖的后边,响起了的钢琴声给孩子们带来了一种解脱感和舒坦感,而钢琴的再单调的音符中似乎也都溶入了一缕隐隐约约的忧郁——就如白老师的目光。
白老师的目光(2)
湛玉已经忘了,这是她从她母亲那儿听来的呢,还是从莉莉那儿;或者是她的母亲与莉莉的母亲在谈话时被她俩一齐偷听到的?甚至,可能只是女孩们间的一种子虚乌有的传闻而已,不知道始于谁终于谁的一种传闻——那个年岁上的女孩们老喜欢将所有收集来的讯息都合成为一只绘声绘色的故事,无论对不对,合不合理,互相传来传去,好像就确有了其事。传闻说,田老师和白老师现在是那种没有名份的夫妻关系。之前,田老师是结过婚的,她的丈夫就是开办这家私人舞校的一个外国人。外国人回了国,就将这间学校和这套公寓都留给了她。
自从听说有这么一只故事后,湛玉便愈看愈觉得是那么回事。比如说,每一场练舞的间息时,白老师总是抢先从琴凳上站起来,自扶竿上取了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先给田老师递去,让她擦汗。而自己则回到长桌边上,取了一瓶柠檬水来,开了瓶盖,插上一枝麦管,再替刚擦完了汗的田老师送回去。每次课程结束,通常的程序都是学生们先走,然后他们才离去,留给女佣来收拾那场地。但有时也有例外,遇到他俩有什么急事要先走的话,田老师通常会当着她的那么多学生的面,尖声尖气地唤一声:“白老师!”说话之间,便已伸出了一只手来。而白老师闻唤便急忙跑过去,先替她套上外套,然后再给自己穿上。他也伸出了自己的臂膀来,让田老师给挽住了,然后便双双离去,翩翩然的,宛若一对情人,但更像两母子。
然而,白老师也不是完全没有他放松和开怀的时候。有时,田老师因单独约了什么人要先离去,舞蹈班的收场事宜便就由白老师一个人负责来完成了。他先将学生们一个个都送走,然后再打发走了女佣。之后,便留下湛玉和莉莉——好歹他和她们的母亲都是熟人。他看上去很兴奋,他弹琴给她俩听,脸上始终浮动着笑容。有一次,他边弹边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首南斯拉夫民歌,叫“深深的海洋”。其实,当年的湛玉根本就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的,她只觉得一个成年男人的声调是那么地深沉那么地厚实那么地有磁性那么地叫人着迷。尤其是当它与钢琴键盘上弹奏出来的旋律充分融化、汇合成了一股声流时,它们简直变成了一股带酒意的热流,流入她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心田里去,让她都有点醺醺然的不知身在何地何处的感觉了。后来,她长大了,她在外国名歌两百首的册子里发现了这首歌,她无缘无故地就特别迷恋起这首歌来,其中就是带了点童年的记忆成份的。
同是那一天,白老师的兴致似乎一直保持在高昂状态,不肯潮退下来。弹琴唱歌之后,他还带了她俩一同去到淮海路的一家叫“宝大”的西餐馆里去吃西餐。餐馆不大,但很精致,一排排高背皮质的座卡位里坐着一对对情侣,而墙上的壁灯的光线幽暗得来也是十分有情调的,酷似三十年后她与兆正常去的那几家咖啡馆里的灯光。那时的兆正已是个略有点文名的作家了,而她是作家的妻子。他正在一泻千里地完成他的那部长篇处女作。后来她想,那时她之所以专门喜欢拣那一类光线与情调的地方去喝咖啡,其中也是不无白老师的影子。因为她忘不了那一次的记忆,她生平第一次由白老师带领着去到有那种情味的西餐馆里,而且,在她与莉莉之间,白老师似乎对她更亲密。他让湛玉与自己坐在同一排座上,而让莉莉坐在长桌的对面。他手把手地教她喝汤与喝咖啡时的礼仪以及如何掰开面包搽果浆搽牛油的方法。她觉得对面座上的莉莉已在开始暗暗地呕气了,但她只觉得得意觉得好笑,她装得似乎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还有一次,也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事后回想起来,湛玉觉得很有点儿像是那个她在喝完了一瓶二毛二分钱的光明牌酸奶,径直从牛奶棚渡过马路去到舞校上课的盛夏的星期六的下午。因为那种闷热的夏天的下午往往会有雷阵雨,那天也一样。下午五时许,课程完毕,她与莉莉一离开舞校门前的那几级台阶后,天色就开始阴沉了,狂风骤起,吹得满弄堂的藤枝都歪倒了一边去。还没等她们来到弄堂口,豆粒大的雨点便劈打了下来。两个穿芭蕾舞裙的小小人儿便只能奔跑进了加油站里,与那些穿工装背带裤的大男人们站在一起,从油站的水泥沿檐下向外望去。
一会儿的工夫,十字路口上已空无一人了。斜对街的牛奶棚已完全笼罩在了茫茫的雨雾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雨的腥味。拖着拖斗的公共汽车从烟雨中驰来,箭开一条水路,在靠近车站的街中央停了停,又开动,消失在迷茫的雨的背景上。湛玉见到有两个人影从“复兴别墅”的弄堂深处走出来,是白老师和田老师,合顶着一把窄小的遮阳单人伞。是白老师打的伞,他尽量将伞的全部都护住了田老师,而让自己的几乎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如注的暴雨里。人影在车站上停住了,等了好一会儿,公车才到。雨实在太大了,停在街中央的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甚至都没敢将售票窗口打开。只有车的前门打开了,黑洞洞的像一只大口,等待着上车来的乘客。其实,车站上等车的乘客也只有田老师和白老师两个人,只见白老师在白茫茫的雨雾中蹲下了身去,他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