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而成了作家。
对于女人白颈脖特别敏感的另一大原因是因为了他和湛玉。那时,他老喜欢,她也老喜欢他,在她的后颈脖的部位上软软柔柔地亲吻,那种痒痒的感觉,从他的嘴唇传递到她脖子细嫩的皮肤上,于是便再往各自的心中去了。
那时,他俩爱得如胶似漆。
兆正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跟前放慢了脚步。这是家西服店,在背景布置成了十分高雅的深棕色格调的橱窗里立着一尊没有脑袋也没有下半肢的模特儿。它宽厚的胸脯雄健,将那件乌黑笔挺的西服上装支撑着一种气势一种魅力一种可供依靠的安全感来。而米黄色的射灯光从顶篷上的某个角落投射下来,暖融融的,照耀在那朵内衬的领结上以及从西服斜插袋里抽拔出来的半截白丝质的餐巾上,又增添了几分柔情与抚贴。
一切都是完美的,对于女人也对于男人。
但他联想到的却是湛玉的那副犹若冷霜打过的面孔,她面部的一切器官的轮廓都显得异常分明,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从她那对曾温柔、美丽,即使到了今天,仍不失几份妩媚的眼睛中辐射出来。她那两片相叽相斥的嘴唇一样鲜红一样润泽,一如昔时。她说:“你难道就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男人吗?其实,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只有当他在女人的眼中成为一个男人时,才是个真男人。”她说话时的语调显得轻松、淡定、若无其事,仿佛她只是在提及一个与她和他都毫不相干的谁一样。
兆正离家走上街去的时候(2)
那女人呢?——女人应该是男人眼中的女人呢?还是女人自己眼中的女人?
兆正很想反问一句,应该说,他真的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对应答案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永远也不会真正如此这般地说出口来——或者,这仅是他的小说人物间的某句对白罢了。通常在这一类的场合,他只会保持沉默;好像他根本没有听见什么,又好像,听见了也没往心中去。
于是,他又觉得自己很萎缩,很卑微,很无能,很……甚至连自己是个作家的他也很难找到某个狠狠却又贴切的辞汇来打击自己来挖苦自己从而自反面来激励自己。他面对着橱窗里的那个没有脑袋的模特儿模仿着地也挺起了胸脯来,但他立即感到有一股强制性的反张力自他的后脊梁骨间产生,令他随时准备回复到原来的形态中去。
一对情侣从西服店里挽着膀子走出来,女的靠在男的肩头上,她的粉拳细雨点般地敲打着男人的那块胸膛:“侬——老坏格喔!……”兆正望着他俩,目不转睛的,甚至相当有些不礼貌的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转过脸去之后再转过身去,直至他们完全溶入到了人流之中无法辨认为止。
他不知道,如果让他可以选择用他以半生努力换来的那十多部著作以及人生成熟再去换回一段青涩而又火热的生命,他会不会愿意?他不知道,假如能让他从头来过,重经一次生命历程的话,他会不会再去爱?又会去爱谁?
回去少年时(1)
半晌,他才敢偷偷地抬起眼皮来。坐在他前排斜对面的她的半片腮颊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雪白之中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粉红色,一绺鬓发垂下来,绕过她的耳畔,越过她的耳垂,因此也就超越出了他的视野的疆界。
上课铃声骤然响起的一刻,兆正刚好气急败坏地奔到校门口。他右手提着书包,红领巾的结头都已飞歪去了脖子的一边。大冬天,滴水成冰。呼呼的西北风中,他的鼻尖与耳根都给冻成了通红。老校工胡伯从传达室里走出来,他戴一顶泥黄色的“罗松帽”,帽沿宽厚的折叠部份全都垂放了下来,只露出两只的溜溜的眼睛,在洞开的帽面之后转动。“怎么,又迟到?”他藏在呢绒料背后的嘴发出一种模糊的音调。
兆正站在校门口,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敢正面对视蒙面露眼的胡伯,垂下了头去。他只见到那顶“罗松帽”的绒顶球在风中抖抖颤颤的,绒顶球的背后是一幅白底黑漆字的竖牌:东虹中学,在这冬晨八点的阳光里裸露着一种青白色的寒意。
他向校门口摆放着的那张值日台走去,佩带值日带的同学在台后站成了一排。这都是些高年班的学生,此刻都用一种带点了卑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不守纪律的低班生。兆正默默地摘下红领巾和校徽,一一交上。然后,提起书包,撒腿跑过操场,跑进了教室大楼。
他从宽大、冰冷、寂静无人的水磨石扶梯上一路奔跑上去,教室里已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也有老师在高声发问时的音调。他在三楼拐上了另一条小扶梯,然后,在一条窄木地板叽咔作响的走廊里,他飞跑着的脚步突然一环更一环地缓慢了下来,一块写着初一(×)班的短短横牌在视野里向他逼近过来。他在灰黑色的、油腻腻的棉布大帘前收住了脚步。第一堂是地理课,那位教地理的乐老师,光秃秃的前额,白皙的面孔上架着一副没有边框的细腿金丝镜。据高班生说,乐老师以前是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后来反上了右派,下放去总务处刻蜡纸,直到最近才恢复教职,派来低年班教地理课。
兆正听见乐老师那带点儿女尖音的声调在课堂里回荡“……地中海气候是一种特殊的气候模式,温暖,潮湿,四周陆岸风景如画……”他掀开了一角门帘,那副在晨光之中闪闪发亮的金丝镜转过来望着他,望着他的那个已被解除了领巾与校徽的学生,他讲课的手势还停顿在半空,没来得及放下。在他背后,全班同学的目光都一齐“唰唰”地射向兆正。乐老师略为皱了皱眉,便用嘴角向他作出了个回座位去的示意动作。他像耗子般地低着头,迅速地从众人交错的目光之中溜过,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脸蛋热乎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久久,不能凝神。他只听得地理老师的女尖声还在课堂里回响:“……地中海的沿岸国家有法国、希腊、土耳其……这些国家一般都土地肥沃,物产富饶,文明发达……”半晌,他才敢偷偷地抬起眼皮来:坐在他前排位斜对面的她的半片腮颊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雪白之中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粉红色,一绺鬓发垂下来,绕过她的耳畔,越过她的耳垂,因此也就超越出了他的视野的疆界。
这是他在偷偷看湛玉时的习惯。那些年来,他从没敢全身的,整个儿的,那怕只是侧面或背影地望过她一眼。他总爱将自己观察她的目光严格地断分为两截:第一截是从她的眼眸之下到她的颈脖之上;第二截则是从她的小腿的下端到她摆动的双脚。如此观察角度的裁剪法既令他能在感觉上得到满足,又可以避免了万一两人目光相遇时可能产生的尴尬与慌乱。于是乎,他便对她在那个时期的辫式与发夹,鞋袜与裙边的款式和颜色的记忆特别深刻。等到他俩结成了夫妻的多少年之后,他还都能连粗带细的,绘声绘色的,且严格区分了季节与年代的一一报上。最初,这种特殊的示爱方式曾令她高兴,感动,某只遥远发夹的款式和卡普龙丝袜的图案也可以让她从自己的记忆深处钩起一连串早已模糊了的往事。但渐渐地,她变得冷淡,麻木,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到了再后来,他的这些性格的怪诞细节竟也都归纳进了她叽嘲他的庞大而丰富的理据库之中;她不直接说谁,而是瞅东打西,借题发挥。她说,不是吗?——有些人从小就有心理麻烦。看人,尤其看女人,从来便是偷偷摸摸,不敢正面瞧一眼。让他听得心里明白,但又无言以对。
其实,他只是对她才如此的。他生性敏感,敏感到常会站到他人的位置上来敏感自己。他的生性也很脆弱,脆弱到自己还没伤害别人时就怕别人已感到了伤害。然而,他还不致于敏感脆弱到对任何人都不敢正面瞧一眼。从一开始,她便是他的偶像;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暗恋她——这种中学生萌生的爱情,在那个时代是犯大忌的——但他只敢用这种摄影上的取景法来观察她,来观察他的一个美的偶像。他觉得,这里还包含有一种对美不敢也不愿用俗化了的目光去亵渎的意思。再说,这也是一门艺术,他后来将此法用于他小说和诗歌素材的剪裁上,果然也很有效。再后来他疯狂地沉缅在了文学创作中,就像当年他疯狂地迷恋她一样。她冷冷地对他说过不至一次了:难道,这也不算是另一种恋情别移?他想,她的话说得多少也是有点道理的,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回去少年时(2)
第一眼见到湛玉是在小学升入初中的第一天的新生会上。那时他只有十四岁,还是情恋观混沌未开的大男孩,只是经常在为自己喉音与体毛的悄悄变化而暗暗羞涩和担忧。于是,他便突然见到了她。她比他可要成熟多了,少女的花骨朵儿开始绽放出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形态来了。就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整个儿被摄魂了过去。他时时刻刻留意着她每一个举动的每一个细节,尽管她毫无察觉。她怎么会察觉呢?他望她的目光是经过精确剪裁的;而他接触她的气息是当她在某处呆了一会儿离去之后的很久,他才替自己找一个藉口去到那里,然后再张开肺叶来尽情呼吸。至于触感,那就只能全部依赖幻想了——他从小便有一种特殊的幻想天份,裙边的飘动,发梢的掠过,甚至当她那双黑布面的方口鞋在操场上奔跑而过后,那些泥尘纷纷落地时的质感与慢动作的呈现他都能幻想得异常真切,真切得就像这些泥尘是直接飘落到他脸上来一般。但他的幻想仅限于此,领口之里裙边之上,他那即使是再蓬勃的想像力也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然而,即使如此,他都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在那一个时代,每个人都用不着别人来向你指出,便能够自然而然地生长出一种悟力来,它能让你知道罪恶究竟藏在何处?
许多年后,正是凭了这份禀异的幻想力,兆正才成为了一个才华出众的作家。
而多少年后,当他将真相毫不保留地向湛玉全盘坦露时,湛玉告诉他说,当时,她的确对此毫无察觉,不过她是一直敏感到有人在暗中留意她的——当然,她是指留意她的远远不止他一个——女人的身后都是长有眼睛的,她嘻嘻地笑着说,这,就叫女人!
那时,他俩的感情十分融洽。
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不管工作再忙,家务再多,他们也会不顾一切地放下一切,去淮海路找一家咖啡馆过上几个钟头两人世界的生活。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时上海的咖啡馆还不普遍,店内的装饰也都是模仿三十年代式的那种深棕色格调的。幽暗的壁灯在店堂的墙上开放出一种遥远了时空的记忆来。他俩通常会拣一张角落或窗边的座位对坐下来,避开那些吞云吐雾的生意人的喧哗与粗鲁。老实讲,直到那时他还摆脱不了那种有点像是在梦境中的感觉:她怎么真会成了我的妻子的呢?他想。他俩说着笑着,用眼光调着情。那时,兆正正在写他的第一部长篇,他经常是携带着稿件去咖啡馆的,激动时,他会轻轻念出一段来给她听,让她听得既入神又惊喜!而湛玉本人也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这是一份既合拍她的兴趣又使普通人羡慕不已的体面职业。每天,她投入地工作,审阅着一篇又一篇美妙的稿件,领略着改革开放后涌现的各种文体与流派的风采。她兴奋,她骄傲,她满足,她的前程充满了金色的诱惑——再说,哪一个出版社的领导和同事不知道,这个以美貌和聪明出众的女编辑还嫁了个颇有文学前途的作家?尽管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从不太愿意在此事上与人共进话题。
那时,他俩正值三十多岁,精力和经验的座标恰好在蓬勃与成熟的颠峰位上相交。一段绵绵的两人话题之后,他们便顶着夜空和星光回家去,回到他俩早期的那层二室户的旧式工房的家中去。夜凉如水,她紧紧地挽实了他的手臂,取暖。回想起文革与下乡的那段艰苦岁月,现在的日子简直就像是跨进了一座自由天堂一般地忘忧。
他们将钥匙塞入锁孔,悄悄地开了门,又悄悄地关上门。他们俩,一人拎着一对鞋,打赤脚一贼步一贼步地从走廊里经过,怕吵醒了早已由安徽小保姆带睡了的三岁的女儿。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房间里气氛温馨,灯光柔和,陈设有一套亚光柚木贴面的六件头卧房家俱。而他与她的那张在无锡鼋头渚蜜月旅行时拍摄的“包孕吴越”的放大彩照就挂在床头那一边的墙上。
只剩下他们俩人了。他们满怀深情地互相望着对方,目光流溢出欲望。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咯咯咯朗声地笑着,推就着的就与他扭作了一团。他俩火热地作爱,在每个星期六的夜里,几乎都要持续一两个钟才肯罢休。反正明天不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