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便复又跑去房门前的扶梯口上,在那里,她摆出了一副欢迎同学们来她家作客的样子。
那天,湛玉很兴奋,连天天都与她见面的同学们也都感到她兴奋得有点异样。其实,当她站在扶梯口上将同学一个个地迎入她家正房去的时候,她的情绪紧张到了有点几乎连心脏都要从喉咙中跳出来的感觉。终于,她见到兆正了。他拉在最后,甚至离开那最后面的那茬人还都差了二三步梯级。他孤单单的一个人,没同谁,也没谁同他,作伴。然而她却长长地舒吐出一口气来,她觉得她一早上的努力与心思终都有了个回报。
兆正还是那副模样,用眼睛望着梯级,一格格地踏上来。她用眼光来估计着,丈量着他那下垂的目光现刻应该接触到她的拖鞋尖了,然后一寸一寸地,她让自己从脚到头地展现到他的目光之中去。当他的目光完全的,正面的触及到她的目光时(这种机会之前极少,甚至可以说从还没有过),她笑了,她已忘记她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了,她只记得,她笑了。因为她见到他的两眼突然放射出异彩来,她想,她终于抓着了他的眼神了,他的那两扇将他心底的密藏透露出来的灵魂之窗。
就这么通上的电,欢乐与希望的彩灯一下子全点亮了。就这么一次的这么个霎间,人生的节日前夜有时比节日之本身更令人难忘。后来有一次,湛玉已忘了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以及对答的上下文中,反正那时的兆正已当上了他的作家了,而且还有了点名气。他问她:当年,她究竟欢喜他些什么?她想了想,答道:“你有点憨,但憨得可爱。”这倒是真话,再多的,她也说不出些什么来了。她对他,从感觉到感情,如何一寸寸地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几十年后,又从感情到感觉,如何一寸寸地从西边的地平线落山,只留下了一片青冷色的回忆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团谜,一笔连他俩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稀里糊涂帐。
我与湛玉床第间的一次对话
……在我们青春发育期的信仰模式的强行灌铸对应着在我们更年期的对价值观剧变的残酷适应。我们一直是落伍者。
这又是另一次。
那一次,我们又狠狠地、很过瘾地干了一回。之后,湛玉白玉一般丰满的胴体就那么疲乏地,丝毫不作掩盖地躺在我的边上。我伸出一只手去将它们再一遍地抚摸,那种润泽光滑的感觉让你的手掌不忍心按得太紧又不舍得离得太开。我说,我在她的身体上就从来也没享受到过如此丰盛的感觉……
谁?你说谁的身体?
但下一刻,不用我解释,湛玉便自己明白了。她说,是啊。你可知道,一个拥有了如此身体的女人是多么地渴望能被人爱抚啊。……有时夜深了,失眠,她说,她想她还没老呢,她的欲望还很强烈。但就绝对不是与他。她与他之间的那种生活曾经也很热烈,然而就莫明其因地消失在了好多年之前。
还有一次。
我们大汗淋漓地靠在床头板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便披着一袭丝质的睡袍下床去了。我望着她的一双白嫩的脚背与脚板合拍着一双轻质泡沫拖鞋的银色内里一闭一张地走向房门口,之后再一路朝厨房走去。
待她端着一杯热茶回房来,在我的床头柜上放下后,她发现了房内某个细节的变动。我将一块她罩遮在一幅照片上的手帕取走了。照片上,兆正与她站在桂林公园的一只石舫前,金秋的阳光透过一棵金桂树影照射下来,兆正笑得很灿烂,她笑得更灿烂——这可能是十五年之前的他俩了吧?照片竖立在梳妆台上,梳妆台正面对着大床。我说,还是让他瞧着我们干这一切吧,隐瞒,没有诗意。她也笑了。她说,假如我俩能永远生活在一块就好了,缘份真是与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啊。她又说,男人对女人的最大吸引力是安全感;有时,一个当作家和艺术家的丈夫并不能为你提供这么一种感觉,这有点儿像梦,一场曾是五彩绚丽的梦,纷纷扬扬地飘落下;醒了,你会失落地发现,一切还不都是睡之前的原样?
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有点锐利起来,我说,那假如是一个商人的丈夫呢?一个能赚钱,最好是能赚大钱的商人丈夫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向了其他话题。
后来,在相隔了一段长日子之后的某个机会,我又隐隐约约地点及到这个主题。我说,假如我真是他,他也真是我,而你仍然是你的话,即使缘份错了位,即使错了位之后再颠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有位剧作家写过一出很现代的戏。有一天,某人在车站上等某人,下雨了,她没带伞,结果有一个人走过来为她提供了一次共伞的机会。同是那一天,某人在车站上等某人,没下雨,她等到了她想等的人。两回最常见的生活偶然衍生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然而,作者在其中藏进的命运的必然性却是惊人的一致。
湛玉很平静地听完了我所说的一切,她的回答却是完全遵循另一条思考逻辑的。她说,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太多太厚太沉太重反差也太大,而所有这些,你不会比我更不清楚。当年的政治狂热与今日的物质窒息(狂热也是一种窒息)同样地冲击着我们的心魂,让我们失去心理平衡。在我们青春发育期的信仰模式的强行灌铸对应着在我们更年期的对价值观剧变的残酷适应。我们一直是落伍者,但正当我们下了决心要迎头赶上时,时代的闸门每次都恰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前无情地卡下,让我们从此失去机会,也失去希望。
这都是谁的责任?而又有谁会愿意就这些来向我们整整一代人负责?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你是受害者,兆正他,也是受害者。只是我们这代人的苦无人可诉,即使诉了,如今,也无人有这份闲性来听。于是,他便写小说,你便写诗,而我,又何尝不想坐下来写点儿什么?这是我们这代人诉求的另一种方式。等到我们老了,我们至少可以在自己留下的文字之中找到一个可靠的自己。嗨——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说,生活在你前面,梦在你后面,生活让你经历了之后便成了梦。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了,心想,她是个既能写好小说也能写好诗歌之人呢,但她什么也没曾写过,她只是为他人作了一世的嫁衣裳。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目光有时会黯淡下去,之后又会突然燃烧起来的原因了。
究竟,那件“千结衫”去了哪儿?(1)
奇怪的是:等到跨过了某个生命阶段的门坎之后,如今,他最想回去看看的又渐渐变为了他从前生活过的那个地方了。人生是个圆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人生轨迹又在不知不觉中向着它的始点回归了。
当灯光渐渐稀落和黯淡下来时,兆正知道自己已经位于了这个城市的最西端了。
他常到这一带来走动,那是在他和湛玉刚搬来复兴路新居后不久的事。他的创作习惯是喜欢散步,而且要在与自己的性情完全融合的环境中散步。他不是个什么都急于要记录下来的作家;也不是个严格按照创作计划天天日日必须要完成多少多少的作家。他随性而来,感觉潮涨上来时,他可以茶食无味,一连几晚都赶通宵;感觉平息下去时,就任凭心情像黄昏降临时的海面,静静地反射着夕阳金色的余辉而不思任何牵动。对世事,他也采取了这同一种放任的态度。他少年和青年时代的那种特有的敏感和懦弱都在渐渐地形变,退化为一种类似于麻木和听之任之的性格。社会正在发生翻江倒海的巨变,但他却始终饶有兴趣地将它看作是一件处在光线幻变之中的写生物,摆放到他的作业台上,左观右观地思考着该从何处着手去刻画它才最好。
在他生命的天空中,什么对于他都是无关重要的,除了能保持自己所需要的那种创作状态之外。
当然,钱是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当你从一个纯理性的角度来思考它时。似乎是为了弥补一段扭曲和荒唐的历史所遗留下来的某类心理创伤,当今的钱的概念所凸显出来的是一种畸形的社会主宰功能。不错,今天的兆正已有了相当可以的社会位置了,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很富裕,很有钱;钱与地位是两码事——至少在今时今日的中国,这种情形仍十分普遍。一个人对钱财的拥有量与他的社会定位往往不相配称,而由此引发的感觉上的落差又往往给人生造成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假如你是一个很在乎这一切的人的话。
但兆正似乎不是这一类人;这可能是天生的:他旁观着他人如何在钱的泥潭中扑腾,不知怎么地,自己的心中就老也滋长不出丝毫欲望来。他觉得这样不很好吗?他喜爱看书,听音乐或是在感动人的夕辉里作一次漫无目标的散步。他不打算去了解别人——包括湛玉——在想些什么?尽管他知道别人都一定会有很多东西在思考在追求在企盼的。他想,这些又与他的活法有什么相干呢?而立、不惑、天命,一个五十来岁的他竟然感觉自己已提早进入了孔子的“耳顺”之境了。
有一幅画面经常会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落日、沙滩和广阔的海平线,有一只小小的木船搁浅在沙滩上;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他已记不得这是他见过的一幅摄影作品呢,还是他根据迪更斯对其小说人物渔民比果提(PIGGODDY)一家子的描述转化而成的一种视觉印象?反正,他觉得这幅画面很能打动他。还有一首诗。当他第一次读到这首叫作《海边小景》的短诗时,他的心猛烈地颤抖了:是连绵的沙滩/一排脚印/是折腰的芦苇/生的顽强/是晒网的他的脊梁/驼的侧影。/在这里,世界只剩下了/落日/海涛/风声/芦苇/和/他。
诗是我写的,写在一张泛黄而粗糙的报告纸上,在一个非常时代的一个非常的机会被他偶然读到。连同这首诗在一起的,还有一大叠其他的诗稿。其中有一首叫《灯灭了》的诗,他至今还能记得个大概:……灯没再亮/我却适应了一切/黑暗在苏醒/门、窗、橱、柜正/悄悄隐现。/我忘了,也许再也不需要理解/光明的可贵和它/真实的意境。诗写在1966年底,那时,我与他都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青年。读到这首诗时的他的第一感受不单单是心,而是整个灵魂的震动。倒不是这首诗写得如何好如何成熟;而是在那个时代,别说是这种诗,就连类似的文字组合也很少能有机会读到。兆正当然立即领会了蕴含在文字表层之下的诗作者的用意,他感到暗暗吃惊,但同时也经历了一场心灵一旦在获的共振时的那种无可言传的快感。其实,那时候的他自己也正在从事另类文字工作。他每天都与墨汁和白报纸打交道,常常使用一些惊世骇俗的语句以及带上了一个或几个感慨号的句式来揭发走资派的黑幕和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大字报贴满了东虹中学的校园,再贴出校门,贴上街去;一时间,他变得大名鼎鼎,变成了一个化笔杆为匕首,刺向阶级敌人胸膛的冲锋陷阵的红卫兵小将。
但是,一旦当在某个良知的部位遭受针螫后,他突然产生的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想:原来是这些啊,这些才是他真正希望言达的东西呢。而眼下,能写出这些诗来的人并不是那些他在文革爆发前常常读到的遥远了时空的,文名赫赫的大诗人大作家,作者近在眼前,仅是一位他的同代同龄人,他的同班同学!这又让他受到很大鼓舞,他想,他为什么不能也试试呢?这也许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满足、快乐和收获的。他偷偷地尝试了好几回。果然,他感觉自己的心中因此而充满了喜乐;再说,他觉得自己写得也很成功,很能让他暗自里得意一番。于是,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写便写到了今天,写就了一位当代名作家的同时也意外地掘出了一座自我才能的无价的金矿。
究竟,那件“千结衫”去了哪儿?(2)
当然,这件事是他长期以来一直保守在心中的一项极深极深的秘密,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有一次当湛玉偶尔同他谈起了我的近况,说我都发了财了,而且还写诗;又说,我的诗集新近将会在她当编辑的那家出版社出版。从来沉默寡言的他突然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颇令湛玉感觉意外和困惑,其实其中是有他的原委的。
他走过一幅高高的花园围墙,有浓密的树叶和树枝从围墙的顶部探伸出来。在明晃晃的街灯里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他站定了,左右前后地环顾了起来。这是他体念生活的一种习惯。在旁人看来,他的举止似乎有点怪异,但他不会去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自己的感觉:在文字创作停止时,他从没停止过精神上的创作。而且,他从来就觉得后者更重要,更不容有一刻的间断。而他,就是在这种感觉之中一路走过来的。
他见到离他几丈远处有一扇黑油漆的花园大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