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宜未雨绸缪,以为自强之计,唯事属初创,必须通盘筹划,计出万全,方能有利无害,若始基不慎,过于铺张,既非切实办法,将兴利转以滋害,贻误无可胜言。计唯有逐渐举行,持之以久,讲求实际,力戒虚靡,择其最要者,先行试办,实见成效然后推而广之,次第认真布置,则经费可以周转,乃为持久之计。”
这道上谕确定了以后数年的海军发展的方针,但令曾国藩和李鸿章师弟两个觉得意外的是,皇帝在上谕中丝毫没有提及南洋海军的发展特权,办理海军竟是只考虑北洋一支,这固然有战略防御中心北移的因素,但似乎也过于厚此薄彼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单纯发展北洋海军,而对于南洋部队的建设不闻不问,最后一定会造成跛足而行的怪现象,但身为大清国最高掌舵人,国防之事要办,吏治清明,则更是要作为重中之重的事情来处置的——海军建设,在历史上是有过非常深刻的教训的,教训之一,就是各省办理海军事物的官员循以私情、转展汲引,完全不考虑其才可用与否,但以私交为举荐攸归,特别是曾国藩、李鸿章师弟两个,在这方面都是很糟糕的。尤其是李鸿章。在真实的历史中,经他所保举而起丁汝昌、张佩纶、盛宣怀等人,能力暂时不问,心性都是很成问题的。
而且李鸿章不及乃师的一点在于,曾国藩以胸怀道德笼络诸将;而李鸿章则是以权谋机诈之术,此所以淮军代湘军而起之后,国事多有反侧的主要原因。
另外一点,就是军机处中南北对峙的风气愈演愈烈,即便有自己几次降旨训斥,所起到的效果也始终不是很大,以曾国藩、许乃钊为首的南派和以奕、文祥、阎敬铭及依附他们的李鸿藻为首的北派清流之力,在朝堂上纠纷不断,上一年七月初九日的时候,为曾国藩提请,从中国派遣相应学子出国留学,其中二阿哥载滢主动请旨,要求随同前往一事,南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弄得皇帝大感头疼。
这份奏陈是曾国藩所上,大约是内容是说,“西人求学实际,无论为士农工商、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递相师授,期于月异而岁不同,中国欲取其长,一旦遽图尽购其器,不唯力有不逮,且此中奥秘,苟非遍览久习,则本源无由洞彻,而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比物此志也。况诚得其法,归而触类引申,视今日所为,孜孜以求者,不更扩充于无穷也?”
这份奏折让皇帝大为重视,交部共议,不料引来一致的詈骂,上下都认为曾国藩上这样的奏折,实在不知所谓,把自家的品学俱优,德才两全的孩童送到外国,与蛮夷之族共存,又能够学到什么治国之法了?况且说,西洋所有,不过技巧之术,从来非天朝大国所尚,如今舍本逐末的就于外国,真正是清流之耻应该立刻将曾国藩罢去一切官职,交又似议罪。
这件事闹得很大,最后还是载滢主动出面请旨,希望皇帝允许,自己作为赴海外留学生员中的一员,负笈域外,以求更增广见闻,日后回国报效。
儿子的主动出面,令皇帝大喜过望,当下力排众议,降旨选派二阿哥载滢为第一批国派出国留学生员中的一员,负笈美国,做为期四年的学习。
佳贵妃大惊,不顾仪体的以后宫之身问政,请求皇帝免去儿子出国留学之行,“皇上,您有那么多子嗣,奴才却只有滢儿这一个成长起来的孩子,……”
“你这叫什么话?滢儿难道不是朕的孩子吗?你关心儿子,朕就不关心吗?让他到国外去学习,根本也不是什么危险之事——朕可告诉你,你少听下面的那些混账东西满口喷蛆,说美国是蛮荒烟瘴之地,孩子到那里九死一生的屁话那都是不明真相,胡乱言说的。”
“但,皇上,滢儿年纪还小,能否等上几年,哪怕等到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派员出国留学之时,再让孩子一同前往呢?”
“他今年都十七岁了,还算很小吗?”皇帝叹息着,亲自过去把佳贵妃扶起来,低声对她说道,“妞妞,你还记得当年吗?朕和你说过,滢儿这个孩子,是有大出息的。但正因为如此,朕才一定要让他好好领受一番生活磨砺,日后才好为国出力呢”
佳贵妃哭成一团,分辨不清丈夫话中之意,但也不敢抗旨,呜咽哭泣了半晌,这才躬身退去了。
选派出国留学生员之事就此落定,最后选定了载滢、詹天佑、蔡绍基、唐绍仪、祈祖彝、朱宝奎、梁敦彦等四十三名生员,乘坐美国商船,漂洋过海,到达美国。
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有时候想起远在异国的儿子,心中又是思念,又觉得骄傲,又觉得清流之辈,实在是讨厌一群食古不化的蠢货再等上几天,若是朝臣之中这种南北对峙的局面兀自不能得到缓解的话,自己就要认真而彻底的解决一番了
九月十四日,皇帝乘定远号铁甲舰从旅顺口出发南下,巡视山东威海。临行之前,皇帝特别降旨,宣召各国驻华公使、代办、参赞等到行辕陛见——这是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命总署衙门通传过的,其中有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俄国公使拉德仁、美国公使田贝、法国公使恺自尔、荷兰公使莱因、法国公使威利用凡,合计六国。
皇帝本来想在北京召见,但为行礼约束等因,礼部吵得一塌糊涂,都以为虽然咸丰七年之后,皇帝和英法两国签署的《北京条约》中有今后外国公使因故觐见中国皇帝,一概行以平等之礼,但世易时移,如今的中国,再不是道光中叶那般的任人欺凌之邦,正好相反,到咸丰十九年,大清之国势强盛,已经远超列夷,故而这等行礼如仪的论点,重又现于朝野。
外国人自然不同意,双方争论不休,最后皇帝只能拍板,既然在北京见面有诸多障碍,不如改为在旅顺口外的行辕之中吧,那里地处偏远,而且又是行在,不必讲求过多礼法,这一次,双方都接受了。
见面之时,各国公使行五鞠躬礼,礼毕起身,皇帝高坐位上,微笑着点点头,“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和英国来华使者文翰爵士见面的时候,是在圆明园中。一晃已经十余年时间了。”他笑着望向英国公使华尔琛,“贵使,文翰勋爵如今可还好吗?”
“多谢中国大皇帝陛下的垂问,勋爵先生如今已经退休在家。鄙人履任中华之前,曾经到勋爵阁下府上拜望。勋爵先生对我说,他很怀念和中国大皇帝陛下的一场会晤,并以英国女皇陛下的子民中唯一一个可以得到中国皇帝陛下的接见者为荣幸。”
说着话,华尔琛躬身起立,端起桌上的酒杯,“今日我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荣幸之外,更是和所有西洋之国同僚一起,深感快乐之至。今各国与中华敦睦之时,各国国家简派大臣等来华,正欲讲求睦谊。趁今日盛会,将来和好愈敦。并预祝中国皇帝万寿无疆,国泰民安。”
皇帝摆手一笑,请众人重又归座,“朕今天招你们过来,不做应酬之余。贵我之国,相隔万里,言语不通,风情各异,但从各国与我大清通商以来,交好既久,风气日开。我大清是大国,你们所处的是小国。但不论大小各异,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总要以诚之一字,奉为办事圭臬。大国无侵占小国之事,小国无干犯大国之端,彼此永息干戈,共敦和好,方是处事之道。”
他端起酒杯,向各国公使微举一下,以为致意,“这一次朕巡行各省,察看兵事,不免另有所想。朕以为,各国兵事自应精炼,专防本国乱党,各国之间毋得兵戈相寻。有嫌隙者,固可永化其心,无嫌隙者,不可罔生枝节。彼此各成礼仪之邦,共享升平之福。尔等以为呢?”
“皇帝陛下说的极是。我等深感钦佩。”俄国公使拉德仁说道,“我国沙皇陛下在我离开圣彼得堡,到北京上任之前,也曾经对我说过,俄罗斯与中国,土地接壤绵延万里,两国交好,势在必行。而两国往来之际,一切当以和平为第一出发点,今日听皇帝陛下之言,与我国沙皇陛下所言,完全一同。诚乃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皇帝几乎笑出声来,“说的是,说的是”当下不再谈及正事,转而说一些轻松话题,他看荷兰公使莱因穿一身武将公服,佩戴宝星,不知道是因为堂上闷热,还是因为饮酒之故,额头微见汗珠,忍不住问道,“公使很热吗?还是用不惯我中华饮食?”
“此酒甚好。只不过比我国所产之酒,性烈几分。”莱因勉强笑着说道,“不过却是男子汉所饮之酒,喝起来很觉得舒服的。”
“公使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笑眯眯的说道,“朕看你身上衣饰,双肩配以黄金,是何意啊?”
“这是我国武职大员服饰。我虽非武职,但今日典礼,故用全副披挂。”
帝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道,“贵专使今年年岁几何?”
“五十一岁。”
“年岁不是很大嘛?怎么就已经须发皆白了?”
“我从本国来到中国,已经有几近十年之久,未免操心所致。”
“在我中国饮食如何?”
“有些能吃,有些不能吃。”
“看你额头出汗,敢莫是这堂上太热?若是如此的话,不必拘礼,可以自取扇子来。”
“多谢皇帝陛下的关心。”莱因苦笑着说道,“但我这一次来的匆忙,未及带扇子来。”
皇帝心中一动,摆手示意杨三靠近来,吩咐一声,后者躬身而退,不一会儿的功夫,取来一柄象牙柄的折扇,径直走到莱因身前,向前一递,“就用这把扇子,暂时风凉风凉吧?”
莱因吃了一惊,他来中国多年,很明白中国皇帝陛下所用之物的价值几何,赶忙离座而起,“这,皇帝陛下,这太过珍贵了。”
“拿着吧。拿着吧。”
“那……”莱因是又惊又喜的神色,双手从杨三手中接过折扇,躬身行礼,“那,多谢皇帝陛下惠赐,我就不还了。”
他直起身子,笑了一下,“多谢皇帝陛下厚意。列位大人知道,我并不是如此爱小,只不过……”
文祥在一边突然插话道,“我知道,你平日最爱便宜的”
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宴请过各国公使,由礼部官员引导着他们各自退下去,皇帝离座而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哎,累死啦”
众人想笑不敢,强自忍耐着,在御前当差久了,深知皇上的脾气,最怕、最烦的就是这种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朝堂奏对的局面,偏偏非如此还绝对不行。“皇上。”曾国藩从袖口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向前一递,“这是皇上此行天津、辽宁两地各处有功人员请奖叙将领员弁及分给宝星折片,请皇上御览。”
皇帝随手接过,在手中打开来,除了宋庆、周胜波、唐仁廉、丁汝昌、史宏祖、郑崇义等人之外,在请旨表彰的名字最后,还有英国人琅威里和德国人汉纳根的名字,对这两个人的奖叙都是加恩赏总兵衔,并分别给予双龙宝星奖章。“琅威里和汉纳根二员,分别给予宝星奖章之外,琅威里教演水师,尤为出力,着加恩赏给提督衔;汉纳根监造炮台,坚固如式,着赏三品顶戴,以示鼓励。”
国藩复述一遍皇帝的话,示意军机章京记录下来。
皇帝转过身,看着站在身边的几个儿子,“朕此番东巡,行程已过大半,以尔等这随扈途中所见所闻,心中做何感想啊?”
兄弟几个互相看了看,载澧第一个说道,“回皇阿玛话,儿子蒙皇阿玛特旨,随同徐、华二师西去接船,也可谓是忝为海军一员。儿子当年出京西去之时,心中略有所感。但未见如此艨艟巨舰之容,总还有一二轻视之意。此次随父皇东巡,眼见我大清海防坚固,跑船神勇,方知皇阿玛圣断如天,诚乃明证。”
载澧这番奏答说的实在称不上高明,不过众人知道他书读得糟糕,也不以为意,皇帝微笑点头,又转头问道,“三阿哥,你以为呢?”
“儿子所想,是另外一件事。”载滪说道,“咸丰十七年之际,曾有人上折子说,海军初建,历时五年,船政经费已拨款超过两千万两,未免靡费太重。名为远谋,实用虚耗。一时间清流纷纷上章,以为船政不可行,建厂不可举之说,甚嚣尘上。儿子还记得,皇阿玛御门听政,以如天之明,晓谕群臣,其中警句,儿子还能记得一二。”
他喘息了几声,朗声背诵,“譬如读书,读至数年,谓弟子强于师者,妄也。谓弟子即不如师矣,莫若废书不读,不益妄也?况各国轮船有利有不利,其创之也各有先后,其成之也互相师法,久于其道,熟能生巧则利,鲁莽从事,浅尝辄止则不利。勇猛精进则为远谋,因循苟且则为虚耗,岂但轮船一事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