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善几个请过脉案,碰头说了一句,“皇上万安。”这四个字就如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先是载垣走了过来,望着薛宝善说道:“皇上今儿多次泄泻,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是。”薛宝善答应一声,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清明已过,谷雨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怒,“朕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薛宝善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皇后在一边温言劝慰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薛宝善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yao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jiao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皇后回头劝道,“皇上,又何必为下面的人动气?依臣妾看啊,这数年来,皇上日夜为国事cao劳,也实在是该好生休养一番了。”
“你说得简单,朕也想放开一切,只管享受——哪有这么容易呦!”
载垣几个就着杌子滑落在地,“皇上,奴才等耽于安逸……”
“该是你们的罪责,你们休想跑得掉,不该你们承担的,朕也断然不会诿过于人。都起来吧。”示意众人站起来,皇帝觉得身上有点燥热,额头虚汗直冒,“去年年底的时候,朕让阎敬铭、肃顺咨询过前任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周祖培,为整肃吏治之事,向其问政,周祖培不但会参其中,更亲自执笔,起草奏折中关于刑名之法多年传承而下的积弊数款,可见其人虽身在江湖,仍自心怀庙堂——军机处,拟旨。”
“周祖培老成持重,才德兼备,更有谋国忠谨之心,所进奏陈上慰朕意。着补授正三品品秩,入上书房听用。”
“喳。”
“都跪安吧,着周祖培明天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和他说。”
周祖培在府中接到旨意,欣喜异常,却又不敢过于张扬,怕为人知道了,徒留笑柄。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任何人也不让进入,铺好纸笔,起草谢恩折。这一类的折子他写得多了,不过是一些官面文章,不过这一次,老人濡笔良久,仍自不能成一字。
思及新君当政,于自己多有提拔,广西办差归来,皇帝温语相加,关怀备至;选入军机之后,更是无日不见,每逢年节,赏赍之物层出叠见,怎么自己当年就会没有认真揣摩上意,随声附和赛尚阿、贾祯几个了呢?周祖培叹了口气,心中想:此番起用,若是终究就此平稳度过也就罢了,一旦能够有再度入阁拜相的机会,定要多多顺从主上,为第一为官要诀——皇上未至而立,自己却已经年过hua甲,想来自己若是能够门g皇上启用如初的话,自己不必提,就是连周府上下,皇上亦当加以保全吧?
心中所想,落笔生风,待他停下来看看,自觉荒唐:这都是写的什么啊?满纸胡言!一把扔开,又拿了一本折子,安心起草他的谢恩折了。
殊不知,因为府中掌管文案的下人的疏忽,就是这样一份满纸胡1uan的奏折,竟然为之送抵了御前!
内奏事处将一摞奏折送抵,皇帝刚刚用过午膳,随手拿起周祖培的谢恩折,这样的文字他见得多了,几乎连看都不怎么正式看,直接翻到末页,拈起主笔,正待批一句‘知道了’,就置在一边,不想落笔之际,呆了一下。
大臣上折子,不论言及何事,末尾的一句规制不便,总是“……恭折俱奏,伏祈皇上圣鉴,谨奏。”字样,但在周祖培呈上来的折子中,竟然没有这句话!皇帝疑huo的‘嗯’了一声,认真的翻开折子,详细看了起来。周祖培的折子是这样写的:“……窃臣本月十六日跪聆圣训,仰门g圣闱温谕,训勉周详,莫名钦感,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
“伏念臣以微末xiao吏之下才,被天地生成之殊遇,容臣愚戆,寄以心腹,当值以来,臣固无深根固蒂之策,更无边屯固圉之谋,苟为势所便而时所宜,岂敢辞其劳而避其怨者?”
“思臣往日种种,门g皇上不次捡拔,常伴君父,仍无精白之心,只以庶殫驽钝,少答洪恩。咸丰四年,臣荒疏秉xìng,难逃圣目所察,唯念及臣才xìng庸驽,不过竭此血诚,或有其志而智不周,不加谴责。隆天厚地,臣感jī涕零。”
“臣思我皇上,实为继武前贤,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也。此非臣一己之见,实乃天下臣民所共知同想。”接下去他写道,“皇上未到而立,臣已年逾hua甲。若臣得天之幸,陪伴君父,皇上念臣可称信靠,不但臣一身荣辱,蔚为可见,及臣后辈,……”
折子写到这里,再也没有了下文,皇帝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这样没头没尾的文字,周祖培老糊涂啦?怎么就敢呈递到朕的眼前来?翻开奏折再看一看,难得的升起了一阵暖意:周祖培自自己登基以来,言听计从,办事勤勉,虽是有些功名利禄之心,但身在朝中,又有几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思?
当初为了禁烟之事,让他也受了池鱼之灾,一置就是四年之久,想想他来回奔bo,以五旬之龄,远赴广西办差,受尽辛劳……,皇帝叹了口气,“周祖培递牌子进来了吗?”
“是。刚才周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他进来。”
德穆楚克札布做带引大臣,领着周祖培进到暖阁,数年之后,重新见君,周祖培心情jīdang,行了君臣大礼,伏地奏答,“罪臣周祖培,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拿起他的请安折子,向下一递,“周祖培,看看你给朕上的这份奏折?”
周祖培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折子中有什么文字不当之处,益触皇上之怒了?从六福手中拿过奏折,打开来只扫了一眼,立刻面色大变!声音都结巴了,“臣……臣臣……糊涂!请皇上……恕恕罪!”
皇帝摆摆手,六福从他手中拿回折子,又呈递给皇帝,“若是按你所上的这份折子而言,比之当年曾国藩所为大不敬之事,仍自犹有过之吧?”
周祖培怎么也没有想到,府里的下人会犯下这样一个大疏漏,不敢作答,只是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撞得地上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咚咚直响。
“三朝老臣,行事之间如此不知恭敬君父!”皇帝冷冷的望着他,“周祖培,朕在问你话呢!”
“皇上训诫极是,臣……”周祖培汗透重衣,加以心中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只是不敢君前失仪,强自忍耐着,“都是臣的不是!臣甘愿领受国法!”
““虽然你这一次的罪行极大,但折子中所言,倒也并非虚妄。正好相反,在朕看来,很多文字,还可以算得上是你周祖培的肺腑心声。”皇帝的语气逐渐放缓,对他说道,“你当年为国所见勋劳,朕也是逐一看在眼里的,朕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也并非忘怀。”
“臣xiao有微才,也是全门g皇上教诲指点,而今日之过,更显微臣不经荒诞,种种逾礼非法之行,……实在是为官读书多年之耻。请皇上下旨,重谴罪臣,以儆天下效尤。”
“若是凭你所行,便是立即jiao部议罪,明正典刑也不为过。不过念在你本心并无对朕不恭,更无对朝廷处置有怨怼之望,姑且从宽,回去之后,自己到都察院,请求处分,另外,免去你两年俸禄。”
德穆楚克札布站在一边,心中苦笑:周祖培还未及入值上书房呢,就先给免去了两年俸禄?周祖培碰头谢恩,不必再提。
皇帝又说,“此番让你进上书房,教养子弟,一来是你才学尚有可称道处;二来嘛,就是为了给翁心存腾腾空,他担着军机大臣的职衔,每日里公务往来,忙个不休,你去了之后,要多学学他刚正可风的君子气度,不要因为所教授的孩子是天家子嗣,而nong一些指桑骂槐的事体——诿过于人,对孩子们尽是没有好处的!不论是大阿哥抑或是载澂,都是一样,该是谁的过失,就处罚谁。你明白吗?”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本意是想借谘政有功这一层,将周祖培暂时安置在上书房,用不到多久,就再行提拔使用的,却给谢恩折一事搅得没有了心情,随意的摆摆手,让两个人跪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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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大失所望
更新时间:201110812:54:54本章字数:8705
第68节大失所望
三月间,京城翁府出了一档逆事,翁同龢的原配汤氏亡故了,汤氏是浙江萧山人,其父汤修、其祖汤金钊多年为官,在朝中也算显赫一门,翁汤联姻,已历十年,汤夫人美而多才,yín咏作画,和丈夫伉俪情笃,唯一的遗憾,就是入府十年,并无所出。
悲痛之余,还要接待往来宾客,翁同龢忙得一塌糊涂,好在这一年的三月初,四川龙茂道崇实入京述职,公务之便,听闻好友丧偶,崇实自然不能坐视,悼亡之余帮助他料理一番,总算是将丧事办理妥当。
一切完毕,翁同龢留崇实在府中用饭,席间也不用人作陪,只有知jiao两个,把盏谈心,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话题转到了政事上,“白水兄,此番入京面圣,皇上可说了些什么吗?”
崇实重重的放下酒杯,似乎很讨厌他这样问的神情,“怎么,可是xiao弟说错了吗?”
“不是的。叔平,你不知道,这一次回京述职,哎……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么大的脾气呢!”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实摇摇头,“各省吏治败坏,已到极致!”他说,“只是我亲眼所见,就可当无所顾忌四字!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登基之后,从来以民心为重,却架不住下面的人一堂鬼蜮,争相门g蔽,主子所能够见到的,都是早已经铺陈扬厉一番之后的景致。自然是hua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了。”
他说,“我实在是彷徨无措,也不知道把这番实情向皇上奏陈,是对还是不对?”
“白水兄,你怎么有这般思虑?不提皇上待我等天恩如海,就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也当以实情上闻,你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你是没有看见,我奏陈之后,主子脸色惨白,双手抖……哎!”
翁同龢又是心疼,又觉得有点好奇,“那,你都说些什么啊?把皇上气成这样?”
崇实停著不食,和他说了起来——。
崇实此番进京,一来是述职,二来是到山东,为父祝寿。一路行来,暖河开,桃红柳绿,心情大好。在山东登岸,走6路到了德州,椿寿是山东巡抚,又是皇帝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五十整寿,省内官员无不大有孝敬,气氛搞得非常热闹。
崇实在济南住了几天,北上进京,到宫门口递牌子请圣安,皇帝听说他来了,心中很是欢喜,立刻传见。
进殿行礼之后,皇帝让他坐在杌子上奏答,诸如省内民情、稼穑丰歉、道路安靖与否,都问了一遍,最后问他,“朕知道,今年是椿寿五十整寿,怎么样,济南那边,很热闹吧?”
“是。”听闻皇帝提及阿玛,崇实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答应一声之后,方才坐下,“奴才的阿玛过寿,门g圣上垂问,奴才代阿玛叩谢天恩。”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可有什么新鲜事吗?”皇帝像是拉家常一般的问道。
“有的。奴才所见所闻甚多,只恐有辱圣听,不敢陈奏。”
“怕什么?左右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朕也爱听你说这些外间的新闻。”
崇实想了想,答说,“是,奴才在山东听闻一桩事情,是说有一个武生,状告继母。”
皇帝扑哧一笑,“这个好听。”他盘膝的软榻上坐好,兴致盎然的说,“说说,给朕认真说说。”
“此事奴才也是在酒席之间随意听来的,未必是实情。”崇实赔笑答说,“是这样的,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治下有一个武生,姓郝,兄弟三个,其中老大是个武生;兄弟是个武举人;这兄弟两个是郝老丈原配所生;还有一个最xiao的兄弟,尚未成年,是郝老丈的续弦肖氏所生。”
“郝老丈在世的时候,续弦的肖氏与郝氏老大彼此便不能相容,老丈无奈,只好与长子各居一村,每每自己往来辛苦探望。有一次,老丈到长子家中去,不料死在儿子家中,肖氏闻讯奔丧,却给郝老大的妻子拒之门外,婆媳两个口角殴斗,彼此恶语相向,闹得满城风雨。”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郝老大于父亲临终之前,赶到县中衙门,捏以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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