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一个月后,事情峰回路转,九月下旬农忙时节,徐诚又回来了。
崔绎正在府衙中看各地呈上来的折子,战争过后人口锐减土地减产,各种坏消息把他烦得要死,几欲摔了折子跳脚大骂,忽听守城士兵飞奔来报,瞬间大喜过望,撞翻了案桌便冲出去迎接。
徐诚一身戎装,牵着战马进城,老远看见崔绎跑过来,赶忙上前几大步,单膝跪下:“末将徐诚,率彬县三千民兵前来投奔王爷!”
崔绎欢天喜地地上前将他搀起:“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徐诚的到来无疑为武王阵营又添了一分胜算,徐家戍守虎奔关二十年,徐诚从小在燕州长大,对燕州的地形气候等无不了如指掌,更有丰富的对抗北狄游骑兵的经验,有他坐镇燕州,崔绎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杀向中原,与崔颉一较生死。
只是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未婚妻年氏,足足小了他八岁,脸蛋圆圆,完全是个小孩子模样,和徐诚并肩站在一块儿,光看背影还以为是父女俩。
崔绎同情地看着妹妹——连元恪也有了未婚妻,燕州大营里实在是没有配得上你的将军了。
年娇娇今年才十二,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说爱笑的年纪,更不怕生,张口便称呼持盈为王妃姐姐,十分讨人喜欢,持盈和钟绿娉都喜欢她,徐诚与她虽有婚约,但到底是没过门的妻子,不好就这么住在一起,持盈便做主,把年娇娇接到王府来住。
府里多了个半大小孩儿,于是小崔娴有了玩伴,不再像从前那么黏娘亲,持盈也总算是能脱开身安心待产。
而在百里赞的调度下,宣州和江州的粮食北运,燕州过冬粮食不足的问题也终于解决了。
一年一度除夕夜,崔绎举酒唱祝:“过去的一年大家都辛苦了,本王在这里敬大家一杯,二舅在江州,公琪和山先生在宣州,不能和我们在一处过年了,但本王相信不出三年,大家定能有齐聚一堂,欢度除夕的一天。”
围坐在桌边的一大群人闹闹哄哄,纷纷举杯,为来年的万事如意祈祷。
129、雪夜添子
夤夜风雪交加,里屋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两三个婆子扯着棉被加油鼓劲,四五个丫鬟端着水盆忙进忙出,盆中的水腥黄带着丝丝血色,随着急促的脚步一路泼洒。
持盈脸色苍白,连唇也失了血色,一手死死攥着被缘,如缺水的鱼儿一般剧烈喘息。
小秋挤开人群扑到床边:“夫人坚持住啊!参汤来了!”
持盈痛得哆嗦不止,小秋小心翼翼给她喂参汤,没喂两口,又一轮阵痛袭来,持盈惨叫一声,一头撞翻了汤碗。
里屋乱作一团,坐在外间软榻上的崔绎也是心急如焚,手里抓着早年买的布老虎揉来揉去,不时伸长了脖子想看里面的光景,眉心几乎拧出水来。
钟绿娉也是被从睡梦中惊醒赶过来的,见他坐立难安,心中虽然也十分忐忑,还是尽力去安慰:“王爷不必太着急,姐姐是生过一胎的人,老人们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崔绎敷衍地“嗯”了声,几次想爬起来跑进去陪着,奈何里头塞满了稳婆,自己进去也是添乱,只能硬着头皮干坐着等。
崔祥也闻讯赶过来,持盈的惨叫声听得他胆战心惊,站在门口问丫鬟:“二嫂怎么叫得这么惨,不会有什么事吧?”
正巧小秋端着水盆出来,闻言大怒:“说什么呢你!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出事?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崔祥两眼一突,争辩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女人生孩子就等于是去鬼门关绕了一圈,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秋更是冒火,一盆脏水就朝他泼过去:“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你给我出去!”
崔祥哗啦一声全身湿透,也发了脾气:“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抬手就要打人。
“怀祐!”崔绎在屋里一直都听到门口的动静,此时爆出一声怒吼,“回去!这没你什么事!”
崔祥一身湿哒哒地进来:“二哥,你房里的丫鬟竟然拿脏水泼我!”
崔绎冷冷地看他:“口没遮拦,语不避讳,活该!”
只听里屋惨叫声又起,崔绎再没空管教弟弟,跳下软榻,跑到珠帘外张望。
还是钟绿娉在中间做和事老:“七爷先回去吧,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白惹得王爷不高兴。——这身上湿的,快回去把,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着了。”
崔祥攥着湿衣摆,一脸苦相:“这王府里人人都欺负我,连丫鬟也敢踩在我头上,只有你关心我,只有你真的对我好。”
钟绿娉生怕又误导了他,赶忙解释:“七爷与绿娉是兄妹,妹妹对哥哥好也是应该的,快回去吧!”
崔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持盈痛不痛辛不辛苦他全然不在意,见钟绿娉只穿着棉褂没有披大氅,便道:“你怎么只穿这么点,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我的黑貂氅给你。”说着就要解衣绳。
钟绿娉推辞不要:“我来得匆忙忘了拿,不要紧的,屋里有炭盆不冷的。”
崔祥执意要给,钟绿娉坚决不要,推来搡去崔绎终于听不下去发火了:“够了!统统滚出去!”
就在这时里屋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崔绎大喜,忙往里冲,和出来报喜的稳婆撞了个满怀,稳婆哎哟一声又撞倒了丫鬟,屋里一大群人你撞我我撞你,横七竖八摔了一地,持盈原本累得要死,一见此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扯得肚子里越发疼。
水盆边的稳婆正给孩子洗澡,笑着转头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
崔绎就跟没长耳朵似的,绕过满地稳婆丫鬟,直奔床前,一把拉住持盈的手:“你怎么样?”
持盈莞尔,虚弱地道:“没事,就是有点累。”
一名稳婆上前道:“王爷请先到外边等上片刻,待屋里收拾干净了再进来陪夫人不迟。”
刚生过孩子的屋里一大股子尿味血腥味,床铺也是一片狼藉,崔绎依依不舍地松开持盈的手,到外间去。
外间,钟绿娉正把崔祥往外推,崔祥就是不肯走,崔绎正高兴得很,看到他就烦,不禁骂道:“推推搡搡的像什么话!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夫人刚生了孩子需要静养,还不给本王把人拖走!”
屋里的丫鬟和屋外的小厮赶忙答是,一拥而上把崔祥从钟绿娉面前扯开,拖进了风雪里。钟绿娉满头大汗,长出一口气:“我真是怕了他了,姐姐怎样?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崔绎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是个男孩儿。”
钟绿娉欢喜地作揖:“恭喜王爷和姐姐又添了个儿子!”
崔绎一脸喜不自禁,屋里丫鬟们很快收拾好了,出来请他,钟绿娉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屋内点起了香驱散血味,持盈躺在干净的被窝里,大红的襁褓就在枕边,她正用手指轻轻刮着婴孩的脸颊。崔绎大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持盈含笑道:“还好,比起生娴儿那会要轻松多了,疼了不到三个时辰,就是累得很,抱不动他了。”
崔绎忙道:“你躺着别动,我抱起来给你看。”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起来,凑近给她看。
钟绿娉站在床头笑着说:“看那眉毛眼睛,真是像王爷,鼻子和嘴巴像姐姐。”
小家伙眯细着眼,脸上的肉还皱着,倒是毛发极好,不似寻常人家的新生婴儿胎毛发黄,而是难得的油黑,两道眉毛还沾着些水汽,的确是像极了崔绎。
持盈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像王爷好,长大了定也是个英俊的,不怕找不到媳妇。”
崔绎被间接夸了,更是心花怒放,道:“像我不好,要像你才好,心思细腻,做事周全,才像是做大事的人。”
“那就长得像王爷,心思像姐姐,不就两全其美了?”钟绿娉越听越有趣,忍不住道。
小秋端着托盘进来:“是是是,小少爷以后定是个才貌双全的男儿,夫人先把这红枣乌鸡汤喝了吧,大夫说最能益气补血了。”
持盈点了点头,钟绿娉又转头唤道:“奶娘呢?快来把小世子抱去喂奶。”
崔绎接过汤碗,尝了尝,不冷不热正好,便亲手喂给持盈,钟绿娉将孩子交给奶娘去照顾,回头看见这一幕,无比羡慕地感叹道:“王爷和姐姐这样的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我都快不忍心看了呢。”
持盈笑起来,结果不小心呛到,崔绎嘴角带着笑意,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头也不回地说:“可惜本王麾下暂无良将配得上你,只能请你继续羡慕了。”
钟绿娉乐不可支地笑,持盈抚着胸口道:“我刚才似乎听到外间有吵动,怀祐来过?”
“我把他撵回去了,免得打扰你休息。”崔绎把汤勺凑近她嘴边。
“他也是一番好意才来探望,怎么给撵回去了?”持盈有些嗔怪地问。
崔绎哼了一声,道:“他就是水晶肚肠玻璃心,内心里头盘算的什么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道他真是来探望你?若不是绿娉在这儿,他也未必肯来。”
持盈无奈地叹口气:“这孩子太死脑筋了,得想个法子才是。”
钟绿娉忙道:“姐姐刚生产完,需要好好静养才是,这些无谓的烦心事就不要牵挂了,回头我亲自去对他把话说明白,想必他也就肯死心了。”
持盈心想这样也好,便不再过问了。
王府喜添贵子,日子又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仿佛是上天送来的祥瑞之兆般,加上绵绵大雪到这一天终于见晴,放眼一望晴空万里,白雪皑皑,崔绎便给儿子取了个皞字。
皞,既有白色之意,又通“昊”,有广大之意,寓意深远。
燕州府内众人,以及身在宣州、江州的三人都纷纷送来贺礼,以表庆祝。
同时朝廷也听到了消息,崔颉派人押了几车绫罗绸缎、酒米油盐,运往燕州,表示对弟弟喜得贵子的祝贺,同时附书信一封,说太后听闻武王有了儿子,十分欣喜,想请他们回京城来玩些时日,最好能带上小崔皞一起,全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持盈刚出月子没多久,一看到这封信就笑了,扬着手中的信笺道:“皇上这是把咱们当傻子呢,这么白的信也敢叫人送出来,郭子偃不是最擅长请君入瓮吗?黔驴技穷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这回不挖坑了?”
年娇娇正在给小崔娴剥橘子吃,闻言大眼一翻,说道:“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如今只有这么丁点大,看来以前也没有多了不起。”
屋内众人皆笑,百里赞抚须道:“这信看起来直白,也难保其中没有藏着更深的陷阱,郭子偃既然能两次算计得我们死里逃生,这回定然不是黔驴技穷,倒有可能是大智若愚,故意要令我们放松警惕,然后才好下手。”
“百里先生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但就我看来,这封信里实在没什么可藏的,”钟绿娉咬断线头,将做好的虎头帽放在一旁,“或许这封信不是那郭子偃起草的?皇上身边那么多人,总不会只有他一个出主意的吧?”
百里赞模棱两可地摸摸下巴,持盈道:“管他呢,都造反了谁还听他的,东西收下,钦差打发滚蛋,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估摸着王爷他们也快到宣州府了,派个人追上去告诉王爷留神着些,遇事多听山先生和二舅的,咱们把燕州守好,别让北狄人占了便宜去就行。”
130、捕风捉影
二月刚过完,持盈出了月子,崔绎再舍不得也得带兵到宣州去换防,杨琼虽然枪法了得,但实战经验远不及他,对朝廷中一干武将的了解也不够,一个人镇守宣州府实在是不稳妥。
曹迁刚成了亲,持盈觉得就这么让人分开实在不太好,加上他成日跟着崔绎到处奔波,吃苦受累,也是该喘喘了,就让徐诚跟着去,立了战功,也好在燕州大营里站稳脚跟。
二人带着兵抵达宣州府,交接了诸多事宜,然后杨琼才折返燕州。
杨琼要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包括从没见过他的年娇娇,听持盈说了他千里走单骑、去救恩人程奉仪的故事,也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
只有崔祥一个人郁闷的几乎死过去,杨琼要回来了,钟绿娉更不会理他了。
在持盈刚生下儿子的第二天,钟绿娉就去偏院找了他谈话,话语虽还算含蓄,但意思却很清楚,希望他不要再缠着自己,把心思多花在别的地方。
但,如果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也就不是崔祥了,小王爷从二月份郁闷到三月份,在听了杨琼要返回燕州的消息后,更是敌意空前高涨,屋里伺候的丫鬟都能看到他身上冒黑气儿的程度了。
杨琼哪里比自己好?论家世,自己出身天家,一万个杨海也盖过去了,天下还能有比皇子更高贵的出身?论相貌,自己也不差,又是锦衣玉食长大,哪像舞枪弄棒的武将一身的伤,满面尘霜色;再论才学,自己从小在上书房念书,状元中的状元才配给自己讲书,怎会比不过一个穷到要卖身葬父的小子!
比来比去,崔祥越比越生气,怎么也想不通钟绿娉喜欢杨琼什么。
钟绿娉压根不知道他起了这样的误会,于是崔祥连解释的话也听不到,一个人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