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儿戈冷眼横扫,瞧见附和博吉儿为呼邪儿抱不平的将领竟占帐中大半,余下的也都露出同意的眼神。
赤那人生在极北,一生与大自然搏斗,最敬重就是勇猛的战士,呼邪儿有功反被责罚早已激起众将不满,乌儿戈头一转,向阿提拉看去。
「阿提拉,你有甚麽解释?」
「父汗。」阿提拉早有准备,风度翩翩地走出来,先向乌儿戈行礼。「此次出征,父汗任我为三军统帅,我自应有权指挥三军将领,包括我的弟弟。」
「没错!」乌儿戈点点头。
「此次出征,我一共只对呼邪儿下达两条军令,第一:破城后不可屠戮抢掠,第二:带回惠安城太守施道安。」话语未顿,就听有席中人叫道。「打仗那有不死人的?若不夺取他们的财宝牛羊,我们辛辛苦苦远离家乡,攻下城池是为什么?」攻城后屠杀、抢夺是赤那数百年来的习惯,众人皆习以为常,是为理所当然之事,阿提拉反其道而行,自然引起不满。
不理会四周的声浪,阿提拉迳自挺直腰背,看着宝座上的乌儿戈。
「呼邪儿对主帅之令置若罔闻,不单止屠杀平民、杀死施道安,更用他的尸体侮辱主帅所派的使者。父汗,我若不处罚他,往后如何能统率三军?中原地大物博,我们若要立足其上,就必先得到民心,若只知屠杀,中原百姓只会拼死反抗,施道安已向我投诚,却惨遭杀害,往后如何还有夏国的官员敢投靠我们?」
一言一语,无一不在情在理,乌儿戈默默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情绪。
帐中众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见其久久不语,阿提拉垂下脸孔,单膝跪到地上去。「孩儿本应先禀报父汗再作处断,但因父汗外出狩猎,而不得不私作决定,此为过失,请父汗处罚!」
与一般赤那人不同,他生得长眉修目,俊朗温文,颇有龙凤之姿,即使是跪在地上,姿势也英挺得像是他们掠夺回来,由中原工匠所作的雕像一样,叫人不得暗暗赞赏。
娜拉太后最疼爱这个长孙,见他跪下认错,立刻开口。「大汗,呼邪儿违反军令的确该罚,是我下令执行军法的,你不必责怪阿提拉。」
她是乌儿戈的亲母,地位非比寻常,乌儿戈对她亦非常尊重,此时见连她也开口了,便知道事情必须告一段落。
「你有道理,回座位去吧。」乌儿戈神色平淡地挥挥手,着长子起来后,眼睛便落在另一个儿子身上。
呼邪儿一直在狼吞虎咽,对四周发生甚麽事似乎充耳不闻。
锐利如鹰的眼睛里闪过慈父独有的光芒,乌儿戈说。「呼邪儿,你今次立下大功,父汗把俘虏回来的最漂亮的女人和最贵重的财宝都送给你。」
「我……女……要唔嗯……」呼邪儿双手捧起大汤盅,骨碌骨碌地喝着,直到把盅里的汤喝到见底,众人才听得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要漂亮的女人……不过,她们……其实也不是很漂亮……」边说,眼睛鬼鬼祟祟地向纳兰紫渊斜视过去。
纳兰紫渊索性把脸别到一旁,不看他一眼。
乌儿戈哈哈大笑两声。
「好!不要女人也可以!那些奴隶中有你想要的就去拿,我昨天打猎得来那头麋鹿也送给你!」
「多谢父汗!」呼邪儿欢欢喜喜地谢恩,乌儿戈豪爽地大笑,金帐里的气氛再次回复热闹。
漫天星子仿如布匹遮盖大地,纳兰紫渊踏出金帐,四周尽是熊熊火光。
年轻的赤那一辈围着营火,有的聊天、有的饮酒,有的摔跤。热哄哄的气息扑脸而来,把他身上的醺意吹去大半。
沿着营帐缓缓踱步,身后忽然传来叫声。
「纳兰先生请留步。」
纳兰紫渊顿足,回头。
「大王子有事?」
「先生难道忘记了答应给我一点时间吗?」阿提拉踏步而来,在夜里,火光中,身上白衣随风飒动,动作不急不缓,更显英姿不凡。
看着他一直走到身前,纳兰紫渊淡淡地说。「我以为大王子已不再有心情。」
阿提拉微笑。「还好。」
招招手,侍从便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红木匣子。
阿提拉亲手打开。「这是我命人从京都带来的,听说是今年夏国京城子弟最喜爱的款式,请纳兰先生笑纳。」
匣内放着一个双龙抢珠抹额,纳兰紫渊伸手拿起,但见不止两条金龙造得栩栩如生,龙口的宝珠更以一颗完好的翠蓝宝石琢成,光芒璀璨。
「果然是巧夺天工。」他口中赞叹,双手把抹额轻轻地放回匣中。
阿提拉问。「先生不喜欢?」
「不是。大王子的眼光很好。谢大王子的赏赐,但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接受。」
「这不是赏赐,只是我对纳兰先生的心意。」与阿提拉抑扬顿挫的嗓子相配的是眉目间的款款情意,纳兰紫渊微微一笑,还是把匣子推前。
见他依然拒绝,阿提拉无奈收回。
仰起头,于火光中凝视他略显失望的俊容,纳兰紫渊迟疑片刻,说。「或者,请大王子陪我走一段路?」
阿提拉大喜过望,连忙答应,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踏着柔软的草地,于明月星空下缓缓漫步,草原的热闹倏然远离。
看着身边人披着皎皎月色,温乎如莹的玉雕容颜,淡淡的骄傲的又柔软的轮廓,飘然得似要踏着轻云而去的风姿身段,阿提拉觉得一股醉意油然而起,醉意给他勇气,右手悄悄地自背后伸出。
只差一点就要握上纳兰紫渊的左手,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好——!」纳兰紫渊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微微转身,衣袖拂摆,阿提拉眼睁睁地瞧着那只色如白玉的手掌与自己的指尖擦过,心中不无惋惜。
「在吵什么?」微愠,游目看去,原来是火堆旁的摔跤比赛刚好分出胜负,胜者以极漂亮的手法把对手摔地上,引来震天喝彩。
瞧清楚那名胜者的真容,阿提拉不觉苦笑。
「是呼邪儿。」
「嗯……」纳兰紫渊点点头,眼看着那方,漫不经心似地问。「刚才在金帐内,大汗如此赏赐呼邪儿,大王子心里可有不舒服?」
「父汗向来偏爱呼邪儿,这件事我知道。」阿提拉摇头,语气有点无奈,又带点慨叹。「我明白父汗一直想对在呼邪儿童年时的失误作出补偿。」
纳兰紫渊赞道。「大王子的性情果然温和良善。」
阿提拉大喜,却听他淡淡地接下去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纳兰先生何出此言?」阿提拉勉强地牵起嘴角。
「赤那尚武,抢夺屠城是几百年来的习惯,实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纳兰紫渊没有直接解说,反而提起这样的话题来。
「呼邪儿的做法霎看残忍,但就简单直接地提升了己军的士气,单看今次的战绩便知,他的军团所立军功最多、最大。这次回来,赤军中人人欢天喜地,四周炫耀自己所得的财富奴隶,麾下兵将没人不对呼邪儿心悦诚服。」
「他天生就是一名战将。」阿提拉微笑着说,言下之意却是说明,他「只不过是一名战将」。
纳兰紫渊也不知道有否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淡淡地说。「反观大王子约束三军破城后不得抢掠杀人,却找来士兵怨愤,众将不满。」
「百姓为天下之根本,若我军继续滥杀,只会令中原百姓愤起反抗。我管束下属,是为更远大的将来设想。」阿提拉俊朗的容颜上浮起肃严之色,若非面前的是纳兰紫渊,说不定他已拂袖而去。
「大王子之行为出于仁慈大爱,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不是人人如同大王子般有远大的目光,大王子有没有留意到,这次回来,你直属的兵士人人没神没气,眼藏怨色。而刚才在金帐中,为呼邪儿叫冤的可不止有辖属赤军的将领——即使大王子没有留意到,但我想大汗一定已经看在眼内。」
脑中如雷驰闪电,阿提拉一一回想这些天来的情境,刚才的情景,忽然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实——向来支持自己的老一辈将领,甚至直属自己的几名将军一直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冷眼打量他的脸色,纳兰紫渊知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
「大王子,夜深了,我应该告辞。」微微一笑,他转身而去。
不远处的呼邪儿不知道从甚麽时候起已经发现了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一见他招手,便飞也似地奔跑过来。
「纳兰先生请留步。」阿提拉叫着,从后把他拉住。
「大土子尚有何事?」纳兰紫渊顿足,脸孔微偏,向他轻轻盼去。那双乌漆的眼睛里星光流泻,即使没有丝毫情意,也显得如此销魂。
「纳兰先生,除了抹额外,我尚有一物想送给先生。」软玉温香在手,阿提拉的心倏然跳动,好不容易才抑制着,念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僚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抑扬有致的声音,表达出复杂纠缠的悄悄心情,纳兰紫渊侧耳倾听,纵然再聪明绝顶,一时间也难以作出反应。
最后一个字从阿提拉口中吐出,一双手倏然把纳兰紫渊扯离他的身边。
「兰兰!」却是呼邪儿已经跑到,一把把纳兰紫渊抱住。
看着他像头巨犬扑在主人身上撒娇的样子,阿提拉暗暗苦笑,迳自转身离去。
第五章
回到营帐,梳洗过后,纳兰紫渊坐在床上,正在青书的侍候下梳理头发。忽听呼邪儿仰起头问。「兰兰,大哥不停地念着肉什么?饺什么?他是不是肚饿?要不要我把父汗送我的麋鹿送给他?」
他趴在地上把玩着几块石子,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纳兰紫渊与青书同时一怔,半晌后,纳兰紫渊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在念诗,诗出自《诗经陈风》。」纳兰紫渊叹一口气,挥挥手着青书退开。「我平日教你的诗书,你到底都记到哪里去了?」
「公子,我看呼邪儿聪明得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哈!怎么我就从来没想到这首诗可以和肉呀饺呀联想在一起?」青书如此笑道,想不到呼邪儿用力地点下头去。
「我很聪明!」
青书刹时无语。
「……过来。」纳兰紫渊招手,呼邪儿立刻兴奋地扑上前去。刚要把头趴在他的膝上撒娇,就听头顶传来冷冷淡淡的声音。
「罚你把诗经从头到尾抄一遍,明天日落前交到我的案头上。」
「呀?」呼邪儿受惊抬头,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神由惊吓、无辜以至汪汪的含着水光,变化堪称动人至极。
纳兰紫渊再也忍不住发笑,唇角轻勾,皓齿外露,宛若雪霁天晴,显出底下春色。
呼邪儿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把什么都忘记了。好一会儿后,才抖抖颤颤地说。「兰兰,我……今晚在这儿睡,可不可以?」
声音小如蚊蚋,叫人差点就听不见。纳兰紫渊看着好笑,点下头去。
「好!」
这个好字一出,他登时生龙活虎起来,只见他弹跳而起,跑到柜子前,快手快脚地拿出枕头被衾。
青书帮他把被衾铺在地上,吹熄灯火便出去了。
呼邪儿躺在地上,一双眼却巴巴的盯着床上看,纳兰紫渊在床上翻来翻去,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别看了,上来吧。」言犹未休,呼邪儿已一缕烟似地钻进他的被窝去。
他的床铺其实颇为宽阔,躺上三个人也不成问题,但呼邪儿高大得不同寻常的身躯一挤上来,忽然便显得狭窄了。
更重要的是呼邪儿还一直地向他的方向「挤」过去。
但见在黑暗中,包得密实的被窝忽高忽低,像起伏的山峦,又似一条向食物蠕动的毛虫。身躯渐渐贴近,直至找不出半分缝隙,纳兰紫渊只觉自己的背脊热得像被一块铁板烫着。
「兰兰……兰兰……」呢喃似的叫唤声不绝于耳,纳兰紫渊闭上眼睛装睡,偏偏呼邪儿还是在他的背后蹭个不停,一只手更大胆地摸上他的手背。
纳兰紫渊眼也不睁,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睡!」
呼邪儿瑟缩退后,但转瞬又蹭着过去。
「兰兰,我有礼物送给你。」
大手伸进衣服内翻找,叮叮当当的抓出大串金银饰物,献宝似地举到纳兰紫渊面前。「兰兰,送给你!是我专程从边关带回来的!」
纳兰紫渊转过身去。营帐内仅有的光明只是从营帐的天窗洒下的星光,藉着微弱的光线,唯一瞧见的是一堆纠缠打结的「物体」。
他眯起眼,细心察看起来,呼邪儿今次的战功是连下边关五城,带回来的刚好就是五件抹额,一如其他边关饰物,线条简单,手工粗犷。
呼邪儿问。「喜不喜欢?」
比这些精美千倍的,他都曾在家中见过,又怎会有什么感觉?
把抹额放到床边的小几上,他说。「你平安回来,我比什么都欢喜。」
「见到我,再见到我送的礼物就欢喜多一百倍,对不对?」呼邪儿嘿嘿地笑着,一双蓝眼在黑暗中晶亮非常。
他到底是笨?是单纯?还是充满自信?纳兰紫渊心里想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缓缓转身,再次背对呼邪儿。
「兰兰。」呼邪儿死心不息地跟着贴上去,粗壮的身躯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