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笑容渐渐从她那张清秀容颜消失了吧。
还记得那时,她曾紧紧地攀附着他,面对着他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絮絮叨叨一些他从来不曾理解的话语。是大雨夺去了她清明的神智吧,所以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弄不清抱住她的男孩不是她所想的人。
开始的喃喃低语渐渐成了啜泣,在他以为她会伤心得晕过去时,她忽然收住了泪,用冰冷的语声朝他讲解超高深的热学定理。
大法则。他到现在还深深记得那个奇特的理论学说。
所谓的,是指某系统在热平衡状态下一点一点慢慢变化时,将其所吸收的热量以温度划分所得出来的值,也就是一种表示某系统中纷杂或无秩序程度的量。一个没有物质或热能出入的系统,它的是不可能减少的。
正因如此,它裹面的东西必朝纷乱的方向乱窜,总有一天崩溃坏死。
当时正念法律系的他听到这段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茫然,「什麽意思?」
「就好像一壶热开水,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就会逐渐冷却接近周围的温度。所以,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永远,如果你要一样物质不有所变化的话,就必须不停增加它某一方面的能量。但能量还是会愈来愈少的,等到能量散尽後,世界上就会达到真正的热力学平衡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忽然笑了,笑声是歇斯底里的,「这表示我早就不该相信你的话,早就不该相信你说会代替我死去的母亲永远照顾我、疼爱我你骗我!你骗我,澄哥哥,所有事物总有一天都会幻灭的,更何况没有你在一旁增加能量,我怎麽可能永远快乐?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柏语莫轻轻敲门,却无人回应,於是他悄悄旋开门把,来到季海蓝的卧房。
原来她已经洗好澡,睡了。
她纤细的身躯端正地躺平在床,薄薄的被子拉盖至颈部,脸孔微微地泛红,呼吸却均匀轻缓。
他伸手探了采她前额,温度并不高,应该只是轻微发烧而已。他拉过椅子在她床旁坐下,黑眸若有所思地凝住她。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曾经在十五岁的年龄,就对他诉说这样近乎哲学的力学理论,而在事过境迁的十年後,她又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对他如是说道。
一个不相信情爱、不相倍永恒的女人,他有何能耐阻止她不成为一个魔女?而当她一次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後,他又如何能再轻易相信她?
「告诉我,」他轻轻抚触她微微发热的脸颊,语音悠远,「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季海蓝不知自己是为什麽而醒来,总之她就是那样忽然的惊醒了。醒来後,有好一阵子,她的神智还处於半茫然的状态。
直过了十几秒,她才慢慢回想起凌晨的一切,想起自己怎样被海玄带回柏园,语莫怎样答应她回来,她又是怎样洗了澡就倒头大睡。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腕表,十点。
语莫该已经出门上班了吧,恩肜也该去了幼稚园。
她起身下床,忽觉一阵晕眩;她定了定神,等待晕眩过去。一转头,却瞥见床头柜上有一本阖上的相本。
是她的相簿。她随手一翻,发觉少了一张。
怎麽会少的?她轻轻蹙眉,昨晚她翻看时并未发现有没填满的空格啊,难道竟有人抽走她的相片?是谁?语莫吗?
假若莫是他拿走的话┅┅她沉吟着,心底泛起甜甜的感觉。一阵敲门望唤醒了正陷於沉醉中的她,她摇摇头,对自己扯开一抹半嘲弄的微笑。
「请进。」
进来的是李管家,她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太太早。」
「已经不早啦。」她回李管家一个微笑,「有什麽事吗?」
她似乎为她的笑容与好心情一惊,按着又迅速一整容颜,「刚刚恩肜小姐学校打电话来,请家长过去一趟。」
「恩肜?」季海蓝心一跳,直觉有了麻烦,「发生什事?」
「好像是恩肜小姐在学校和同学打架。」当季海蓝赶到幼稚园时,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一进门,热闹喧腾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她耳里。她注视着处处结彩的校园,以及在其间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许多看样子是母亲的女人牵着自己的小孩四处玩乐谈笑,偶尔在装饰得漂亮的惘位前停下来玩游戏或买吃食。
今日是园游会吗?为什麽恩肜从未提起?
她出了一会儿柙,不久便镇定心神,细细搜寻起园长室的所在。十分钟後,季海蓝已在这所贵族幼稚园阔朗的园长室内坐定,对面是一个衣饰高贵的妇人以及一个低垂着头、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
按着,园长将相恩肜带入办公室。小女孩一进门望见她,立即撇过头去。季海蓝倏然起身奔向她,蹲下身,转过她的小脸。
「怎麽了?你的脸」她心阚地瞧着女儿娇嫩的脸庞,额头部分有一块不小的青紫,左颊一条细细的伤口血液已经凝结。
柏恩肜没说话,倔强地看她一眼,再度撇过头去。
季悔蓝起身,「园长,这是怎麽一回事?」
「很抱歉,柏夫人,今日请你前来便是为了这个。」园长语气平和,「令嫒方才和另外一位同学打架。」
「就是我儿子。」衣饰华贵的女人尖声开口,「柏议员夫人,令嫒的教养可真让人敬佩啊,瞧瞧她把我儿子打成什麽样。」
季海蓝转头,那名妇人顺势抬起男孩的头,她立刻倒抽一口气。男孩脸上的伤比恩肜还多上好几处,眼用还挂着泪水。
「据我们刚才询问令嫒的结果,似乎是因为两人一言不合,恩肜先动手打对方。」
是恩肜先动的手?那样一个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会动手打人?
「好好一个女孩子,长得又不丑,怎麽行事如此粗鲁?」妇人的语声透着严重的轻蔑与不满,「我儿子一向修养好,像个小绅士,不可能在言语上招惹令嫒,一定是她自己蛮横不讲理!」
「告诉我,恩肜,」她再度蹲下身,凝视着恩肜,「你们为什麽吵架?」
小女孩低下头,默然不语。
「是你先动手打人家吗?」她将语气放得温和。
恩肜犹豫好一会儿,终於点点头。
「看吧,她自己都承认了。」男孩的妈妈语音尖锐,「我知道相夫人一向忙,这几年又一直待在美国乐不思蜀,不过既然回到台湾,好歹也该尽尽一个做母亲的义务吧。」她凝望季海蓝,眼神似嘲弄似讽刺,「麻烦你以後多花点时间管教令嫒,少在外头花枝招展。」
季海蓝闻言猛然转头看向那名妇人,对方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微笑,似乎笃定她不好反驳。她心一沉,她在外头的名声其如此不堪,就连一个普通的幼稚园学生家长都知道她的传闻?不,这女人应该是和她同一个杜交圈的人物。
她保持神情乎静,转向一旁神色略显尴尬的园长,「园长,请教那位夫人是?」
「黄议员夫人。」
原来和她一样都是个议员夫人,怪不得听说过她的传闻。她微微一牵唇角,这女人有意藉此事予她难堪吗?
她武装起自己,以最平静的脸孔,最温柔和气的语调面对那个女人。
「幸会了,黄夫人。」季海蓝微微一笑,神态从容,「正如贵公子一样,我们恩肜同样也是个淑女,不论在家里或在外面,都是一样知书达礼。今日会和令郎有此冲突,相信绝非恩肜本意。我本来也想不透为什麽,方才听了黄夫人一席话才恍然大悟。依我看
」她夸张地拉长语调,「很可能是令郎在你这位母亲'良好的'教养之下,依样书葫芦对我们恩肜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才会造成今日的冲突。」
她字字句句都是讽刺,偏又用一种极富风度的礼貌包装着,眼睛更直只盯着黄夫人,眼神凌锐。
黄议员夫人似乎没料到她竟毫不闪躲,将她的讽刺依样掷回,一时惊怔在当场。
季海蓝满意她的反应,故意颦起柳眉,「恩肜先动手打人,确实稍稍有失风度,但若追究起原因,我倒认为其情可悯。再说贵公子堂堂正正一个男孩,不至於在争斗中落於下风吧。反倒是我们恩肜,这样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女孩受尽凌辱委屈,我们做父母的才真正心阚呢。」
「你!」黄大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反倒是我们的错?」
「我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季海蓝迅连抓住她一时失言的时机,「大家都是见过风浪的成年人,怎麽会斤斤计较於这种微末枝节的小事?」她微笑浅淡,一副泱泱大度的豪爽模样,「这样吧,这件事就当是我们错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在这里向令公子赔个礼。」
黄议员夫人气得几乎浑身颤抖,偏又只能咬紧牙一言不发。季海蓝说得不错,她确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话说到此优势全被季海蓝占去,若再争下去,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了。
季海蓝眸光一转,知道这场争论算是自己蠃了。她嫣然一笑,牵起女儿的手,「恩肜,来,跟这位黄同学道个歉。」
柏恩肜看她一眼,小小的心灵似乎颇为状况如此发展感到迷惘,但她还是乖乖地对那个一迳低着头的小男孩道了歉。
季海蓝则朝站立一旁呆望这一幕的园长微笑,「园长,今天是办园游会吧?」
「是的。」她蓦然回神,急忙应道,「是本园园庆,我正奇怪恩肜怎麽没通知你们。」
「很抱歉,恩肜昨晚的确告诉了我,只是我今天早上身体有点不舒服,睡晚了。这孩子也体贴地不叫醒我。」
「是这样啊。」园长微笑。
「我想,既然我与黄议员夫人已经达成共识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恩肜带我到处逛逛?我还未叁观过贵园呢。」
「当然,当然。」园长迭声应着,「恩肜,你就带妈妈四处叁观叁观吧。」
待离开园长室一大段距离,季梅蓝方轻声开口,语音平和,「恩肜,今天园庆的事有告诉爸爸吗?」
「有。」她闷闷地说,「可是他没空来。」
「姑姑呢?」
「她也有事。」
既然如此,为什麽不告诉她?
季海蓝想问这个问题,但答案不想可知。她微微叹息,沉吟不语。
倒是柏恩肜先开了口,「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为什麽还来?」
「我并没有不舒服。」
「可是今天早上你没有下来吃早餐,爸爸说你有一点发烧。」
「那个啊,」季海蓝微微一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真的?」
「你没看我现在精神百倍刚刚还差点跟黄同学的妈妈吵起来?」她调皮地对女儿眨眨眼。
柏恩肜盯着她数秒,「你刚刚封别人说话都说'我们恩肜'。」
「有什麽不对吗?」她不解。
柏恩肜咬住下唇,「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你的女儿,好像」好像她很疼这个女儿似的。「你原本就是我的女儿啊,恩肜。」她终於了解小女孩的心结,神情比方才更加温柔。「你那麽乖巧可爱,妈妈可疼死你了呢。」
「真的?」她再度质问,眼神有着不信。
她蹲下身,握住的女儿双肩,朝她漾贻d一抹保证的微笑,「真的。」
恩肜没答话,但她却敏感地察觉到女儿倔强的心思动摇了。
「今天园游会,你带妈妈好好玩一天,怎麽样?」
不等小女孩回应,季海蓝主动拉起她的手,往外头缤纷热闹的会场走去。
她们在专卖热狗的惘子买了两份午餐,一边轻啜着冰凉的柠檬汁,一边在园里穿梭来去,品尝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玩了各式各样的游戏,甚至还叁加了两人三脚的竞赛游戏,结果在操场上摔了大大一跤。但两人一点也不尴尬,反而相视大笑好一阵子。
最後,她们甚至在一个砸水球的惘子大战起来,将应该丢向目标的水球往彼此身上丢,弄得一脸一身湿淋淋的,脸上却还挂着不可抑制的笑。
下午四点,她们在柏家司机惊异的注视下,顶着还微湿的头发上车,身上的衫裙也还有几处尚未乾。
「啊,」季海蓝轻松地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今天玩得好开心。」
柏恩肜看着她,默然不语。
「怎麽?恩肜,你不开心?」
她摇摇头,「我玩得很高兴。只是」
「只是什麽?」
她凝望着季海蓝,「你为什麽不问我为什麽动手打那个男生?」
「不必问。」季海蓝微笑,「一定是那个小男生说错了什麽话才会惹你生气。」
「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麽吗?」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他笑我。」
季海蓝心一紧,「笑你什麽?」
「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爸爸不理我,妈妈也不要我。」她垂下眼帘。
季海蓝察觉到她语气的低落,一颗心更加紧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