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一阵痛楚。象有什么在心底啮咬着,只是,那种痛楚却是甜蜜而温柔的。
※※※
“保禄。”
有人轻轻地敲着我家的窗子。我拉开窗,是猴子。
“什么事?”
“听说了么?镇委因为你们冲击了统战部的人,要把你们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
“什么?”
我跳起来。外面的月光很亮,猴子的脸象是加百列。不知为什么,我竟会有这种想法。
我披上衣服,拉开门,向外走去。
“保禄,你去哪儿?”
“我要向司令报告。”
在月光下,石板路在我的脚下发出空洞而清越的声音,仿佛每个脚步都是一颗掷入古井里的石子。
※※※
这件事其实是“驱虎豹”策划的。镇党委被他们冲击,大印也在他们手里,所以定性也是他们定的。好在他们还没抛出这个定性,三中围墙已经铺天盖地的被向阳中学的大字报包围了。在一片谩骂和嘲讽中,用很站不住脚的理由骂他们是镇党委的“一丘之貉”,而那个“貉”字也被写成了反犬旁,谁也没有在意。反正半个晚上弄出来的大字报,只求数量,不求质量,这声势倒已经造出来了。
“驱虎豹”一定乱了阵营。我们学校的宣传车在世三中门口聒噪了半天,他们学校的广播站才不急不忙地放了首语录歌。
“干得好。”
宣传车里,司令拍了拍我的肩。我有点得意地笑了。
忽然,从里面的广播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司令狐疑地看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从三中的广播里,“驱虎豹”的司令放大喉咙喊着:“打倒立场不明的投机份子王家祥!”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号。
我的心抽紧了。王家祥,就是猴子的名字。他们知道是他报的信了?
我有点惊慌。
“快去救他!”我对司令说,“是他报的信。”
司令看看我,说:“不要担心,他们定的性是‘立场不明的投机份子’,那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会有大事的。”
他悠闲自在地听着广播里“驱虎豹”司令那口有点大舌头的普通话,摸出了一根前门,递给我一根。
希望你没事。我点着了烟,长长吸了口,只能这样想着。
※※※
八月八日。
火车站的据点已经撤销了,因为铁路上也闹起了革委会,这两块阵地被他们夺了回去。他们有人,也有理由,我们无法去顶一顶“破坏兄弟单位革命”的帽子,也只能在街上贴些大字报了。
我和两个战友往墙上刷着浆糊。那是一份关于明天要召开的大批判的材料,我们一定要抢在“驱虎豹”前贴出来。明天在向阳中学操扬上的大批判是一场很重要的工作,是和丝织二厂的革委会联合举行的。用司令的话,那是“两大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胜利会师。”为了防备这次大批判被“驱虎豹”破坏,那些叫得上名,比较经得起批斗的牛鬼蛇神连夜被关在向阳中学里了。
夜黑得粘稠,没有月亮。路灯也早被小瘪三用弹弓打光了,一条路暗得象落入了深潭。
忽然,一个战友小声说:“有人也在贴大字报。”
没有月亮,偶尔几点居室中的灯光仿似流萤,映出的也只是一些如鬼魅般的异样影子。在那一片暗淡里,有几个身影在动。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到“刷刷”的声音。
“去看看。”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忽然,“咣当”一声,是一个战友绊了一跤。
“谁?”
那是猴子的声音。我不由一阵欣喜。他没事!看来,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
“王家祥,是我。”
很奇怪的,猴子慌慌张张地说:“是向阳中学的人,快走快走。”
他胆子还是很小。我欣慰地想。
这时,天一下亮了起来。我看看天,月亮出来了。一层厚厚的云破了,路上,一下亮了许多。我的眼睛甚至不能习惯这样的亮光。
月亮大得吓人,不是很白,却有点红色。今天又是十五了?
贴完了大字报,和战友分手后,我一个人又来到站台上。
碉堡上贴着“铁路工人心向党”之类的标语,我绕着两个碉堡走了一圈,发现他们居然贴的东西一共不超过五句标语。看来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东西。
月光很亮,把站台照得一片通明,售票处里,那个胡子小姐还在趴着打瞌睡。一切,都和那天一样。
她会出现么?
我不由想笑。
远处,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那列快车又要进站了。在站台上,我也感觉得到地面微微地震动。
那列快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一阵白气。
烟气渐渐消失。
在对面的站台上,一个人正东张西望。
是她!
我又惊又喜,几乎要喊叫起来。
她的出现就这么值得我高兴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可笑。我压低声音,冲她喊道:“喂!”
她看见了我,笑了笑,跨过水汽尚未散尽的铁轨,走了过来。还是那件旧旧的女装。
“是你啊?你在等我?”
我有点脸红。也许是吧,刷完大字报再来站台上,当然是为了等她。
“不是,我有点事。”
“撒谎!”她笑了,嘴角透出一点狡黠,“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说:“保禄。”
“是你的教名?”
我有点局促,说:“是。对了,你要找的文良,是姓蒋么?”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对,对,你看见他了?他说起我了么?为什么他没来接我?”
她的手没有戴手套。柔软温暖的手,在我的掌中也微微地颤抖。这让我有点嫉妒。
“他来不了。”
“他在哪儿?还好么?”
我看着她。她的眼里,满是希冀和渴望。
“不太好,他被关起来了。”
“什么?”
她几乎是震惊地握紧了我的手。
“不过不要担心,明天晚上就能放出来。他现在关在一个中学里。”
“在哪儿?快带我去。”
※※※
我带着她走着。一般不会有人来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学校里,到处是碎玻璃,那是上一次革命行动的成果。工友也被解放了,用不着再扫地,所以老王头也懒了下来,天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在批斗会上批一下校长,这些扫地的小事在革命行动前都是微不足道了。
月光洒在地上,星星多半看不出来了。那团云已被风吹得远远的,天空是深深的蓝色,象水。校园里,几株香樟树把影子投在地上,无风自动,一阵阵细细碎碎地响。
“文良做了什么事要把他关起来?”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没办法回答。他是特务?笑话了。在他那个很高级的家里我们找不到一个发报机的零件,那架德国产的五灯电子管收音机也不象可以发报的。他成为特务的原因,只是因为除了他之外,再找不出一个人更象特务了。
我拨开地下室窗前的灌木。一共关了五个人,蒋文良关的地方是体育器材室。我敲敲被打碎了的破璃,向里轻轻喊了一声:“蒋文良!蒋文良!”
借着月光,我看见里面那块原来铺在活动室里的地毡上,一个灰黑色的身影蠕动了一下。
我加大一点声音:“蒋文良!”
他一激灵,人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在!”
“有人来看你。”
他的脸转向窗子,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点讥讽的微笑:“还有人来看我?”
我让开了,她走到窗前。我退后了几步。
在月色下,我看见蒋文良出现在窗前,有点迷迷糊糊地说:“谁呀?”
她没有说话。月光淡淡得象一大块冰,她的脸也白得象一块石头。
蒋文良的脸忽然有点红。他的眼睛瞪得象一对核桃,几乎要暴出来。他嚅嚅地说:“你是……你是……?”
她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站着。忽然,她掩起脸,向后跑去。
我转身向她追去,身后,蒋文良茫然地站在窗前,呆呆地说着:“是你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跑得很快。我跳过了长得乱七八糟的冬青丛,跟着她。风从我耳边吹过,依稀还听到蒋文良忽然撕心裂肺地喊着:“埃娃,是你么?真的是你?”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许,每天例行一次的大批斗把他弄傻了。
跨过破了的围墙,学校外面是一条河。
她站在了河边。我走到她身后,小声说:“是他么?”
她抬起头,看着天。月光很亮,我忽然想到,又是一年的七月十五了。上一次看到她,不知不觉地,已经一年,我也已经十八岁了。
河畔上,草长得很长,带着一股腥味,但并不难闻。那不知是什么草,有一人多高,有点象高梁,但不是红的。不是芦苇,可是月光把头上那一丛穗子涂上了一层银色。
她的脸上,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以后,你去哪儿?”本来,在前几年,也许我会叫她“阿姨”的,但此时,她的身影那么柔弱,我觉得自己比她强壮得太多。
“不知道。”
我们都不再说话。象两个石像一样,我们站着,月色淡黄而圆圆的。每一次看见她,总是那样圆圆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让我抖了一下。河水汤汤,月亮映在水里,虽然破碎,却象一个记忆,总是挥之不去。我的身边,并已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并不是很冷,可我还是打了个战。七月十五。去年看见她,不也是七月十五么?
她坐到了一块石头上。河边,那些草本植物低垂,有些挂到了水面,时时荡起阵阵涟漪。月亮映在水里,碎了又圆。
“第一次看见文良,还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我在柏林,他是军校的留学生,听说还是蒋百里的先后同学。”
我不知道蒋百里是谁,但依稀知道,那一定是个真实的故事。我哼哼了两声。
“在柏林街头,我看见了他。他骄傲,英俊。”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没办法把这个猥琐的家伙跟那时的他联系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被批斗了一年左右,哥利亚也成了大卫那一点大。
“那是他么?”
她垂下头,手指在一处拧着,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水中。
“是他。我不用看他的样子,就记得他的声音。在那一年圣诞节,在那个西饼店里,里面传来的‘莉莉·玛莲’的歌声,他说的也是这两句话。他说:‘你是谁?’我拉开围脖,说:‘我是埃娃。’”
她的泪水在河水里,敲碎了月光。河里的月亮,成了一道道细碎的银丝,又渐渐地合扰,重又圆圆的一个。
她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天一下暗了下来。我抬起头,看了看天。一团云遮住了月亮。
“要下雨了吧。”
没有回答。我微微地吃了一惊,河边那块石头上,并没有人。
不可能是掉水里了。我想着,走上前去。
河边的泥地上,还有着两个小小的、潮湿的脚印,可是,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河面上,只有一些微弱的星光映在水里,随风荡漾。
那是些撕碎了的纸。
※※※
“韩振宇。”
一走进已经空空荡荡的教室,看到那些人阴沉的脸,我的心一沉。
司令打量了我一下,好象不认识我一样:“你阿爸做什么的?”
来了。我只觉得自己象是急速的坠落,好象脚下只是虚无的空气,而不是坚实的水泥地。我小声说:“工人。”
“撒谎!”
他的声音响若铜钟:“你阿爸是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是个洋和尚,早就被人专政了。”
我费力地张开嘴,说:“可我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
司令不再看我,只是对周围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有一双无产阶级的火眼金睛。同志们,教训很惨痛,在我们组织内部,隐藏着这样一个反革命份子,如果不是驱虎豹战斗队的战友们,我们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
我张了张嘴,但还没出声,司令就大声说:“韩振宇,你被开除了!”
一个人上前,幸灾乐祸地一把撕去我的袖标。他用力很大,把我的衣服也撕破了。我大声说:“我和我爸早就划清界限了,我已经是无产阶级中的一员。”
“放屁,不要再装了,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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