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仙闻言又是一阵讶异,这才将事情始末从头叙述一遍与小春听。
若说小春方才发现自己身在乌衣教分舵吃惊得嘴巴可以塞下一颗串头,那听完自己为了兰罄向众人射出带有麻药的寒冰针,那惊恐的程度便可以塞下一颗人头了……
因为众人之中包括一个他千不敢万不敢,无论如何都不敢得罪的人——云倾。
“他人现下在何处?”小春从床上爬起,却发觉浑身上下痛得厉害。
“教主人在花园里。”无仙回答。
“不是问他……”
“小沃人在地牢。”
小沃?小春眼珠子转了转。“也不是问他。”
“端王人也在地牢。”
小春点了点头,又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小春心里头惦了惦,想着这回可糟了。
药人是以天地间奇珍异草悉心制成,素来活得长、长得慢,但因其逆返天地阴阳生死定律,遭逢病痛伤创一切寻常药物都起不了作用,唯一能救得了药人的就只有让其陷入深眠。深沉而悠长的沉睡令药人自体缓缓修复,若撑得过便可活,若撑不过……睡着睡着就成白骨的也有……
而自己由之前的沉眠中苏醒以后,睡的时间显然比以前少上许多。
小春知这是大凶之相,这副身体形盛神衰,恐怕再撑不了多久。
他取来祛痛丹,想了想,倒出三颗服下,掀开棉被下床时脚步虚浮不甚稳当,竟直直往前跌去。
无仙急忙搂住他的腰将他捞回来。
小春拍了拍对方的背说:“劳烦,一时没站稳罢了,我自己能走。”
又道:“地牢在哪?带我过去。”
无仙走在前头,领着小春走过去。从这人刻意放慢的脚步来说,小春觉得此人除了有些不苟言笑外,人还挺好的。
啧啧、乌衣教竟会出这种沉默寡言的好人,看来魔教也不是像外界传言那般坏啊!他遇上的几个就都不错。
“啊!”小春叫了声,突然想起了个人。“靳新是你谁?”
“正是家兄。”
小春笑道:“果然,兄弟俩挺像。”不过哥哥杀人比较狠。
无仙没有答话,带着小春下到酒窖,打开酒橱后面一个小洞,伸手朝里面转了转,面对他们的半面墙缓缓开启。
进了里头,云倾和灵仙两个人两间牢房,比邻而居。
小春看了眼灵仙,而后入到云倾那房里。
云倾席地而坐,坐在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稻草堆上,抿着唇不发一语,眼神望着角落,从小春入地牢开始,视线便没落在他身上过。
小春紧张地伸手在云倾身上检视摸索,发现没中点外伤后,缓缓吐了口气:“幸好他们没对你用刑。”
无仙道:“暂时搁下来等候教主与左护法的发落。”
小春蹲在云倾身前,轻声说:“欸,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我喝酒发酒疯,自己干了啥都不记得,你别气了成不,先跟我出去。这地方脏,我晓得你难受,别忍了,否则吐了就糟。”
因为幼时岁月几乎被关在湿暗不见五指的地牢里,只靠吃一些发馊牢饭勉强活下来的缘故,云倾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这种霉味弥漫的地方。
小春记得以前自己和他被关人写意山庄地牢时,云倾就曾经因为受不了一只老鼠从他身上爬过,给吐了几回。
他静静等着,最后云倾回过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他,里头满载着愤怒。
“你为何骗我?”云倾问。
“骗你什么?”小春问。
“骗我入宫找你爹,其实是去救兰罄。”
“你不也骗我?”小春说。
云倾凝视着小春,视线却不偏不倚落在小春眼里,神色坦荡不认为自己有错。
“你骗我说不知道他的下落,可其实你不但知道,还将他囚了起来。”小春说:“你明明知道我这辈子最不喜见的就是你与他任何一个人受伤,可不过是只蛊而已,你废他武功、断他筋脉、折他腕骨……”
“不是为了蛊,是为了你!”云倾忍不住低吼。
小春说:“这蛊我能解,你以为我赵小春这神医称号是浪得虚名吗?就只一只小虫子,手一掐就死了,哪难得倒我。”
“到了现在你还想骗我?”云倾想一巴掌往小春脸上扇,但举起来却下不了手,最后只能红着眼,慢慢抚在小春脸颊上。
“你睡时,我找御医把过你的脉,三个、三个都说是绝脉,你明明活不过一个月,为何还要骗我!”
“我……”小春没想到云倾曾经这么做过,言语哽塞喉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这辈子最不喜欢我伤他,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最不喜欢什么?”云倾红着眼问。
“你……”小春试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最不喜欢什么……”
“我最不喜欢夜里醒来,看不到你。有时候明明晓得你只是滚到床角去,却还是心里慌得难以忍受。”云倾说:
“我不想再回到之前那两年半的日子里,不想看不到你的人、听不见你说话,不想没有你的笑,四周空荡,睡着醒着,都在寻找你的身影。我不想让你走,可只剩一个月了,我没有办法!”
云倾突然吼了起来,用力抓紧小春的肩膀说道:“只剩一个月了,只剩一个月你就要离开我,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做不到!兰罄下的蛊,他一定晓得如何解,就算你不喜欢我伤他,我也不管,即便你因他而生我一辈子的气,我也不怕。我只想要你活着而已,我只想自己这双眼睛,能看你站在我面前罢了。我想见你在我眼下笑着,每天溜出去买糖以为没人知道。不是冷冰冰的躺在那里,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回答我,直到像其它死去的人一样腐烂剩下枯骨,永远离我而去。我不想那样!”
小春眼眶也红了。他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弄得这么糟……”
“小春……”云倾紧紧抱住这个人,像是想把他揉进身体里那般,用尽了全力。他哑着声音颤抖说道:“我不想你离开我……我不想见不到你……”
小春举起手,困难地拍了拍云倾的背,用一种连他都不敢肯定的声音说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
“你每回都这么说。”
“这次若再食言,不只改名,我还改改跟你姓,不叫赵小猪了,叫东方小猪。”小春笑着,泪水不慎从他灼热的眼眶中掉了下来。
然而,这却是他无法实现的承诺。
◆◇◆
最后好说歹说把云倾劝离了地牢,灵仙则交给无仙处理,也带离牢房。
小春静静陪在云倾身旁,用了点药,让情绪激动的云倾好好地睡了下去。
他伸手揽着云倾的腰,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以前从不觉得肌肤相接黏在一起叫做好,可现在觉得好了,这好却快成了奢侈。
一个月……自己的估算也不离这期限……
一个月……真的只剩一个月啊……
若真的离开了……那云倾怎么办……
总不能帮他做好八十年份的百忧解吧……
小春低低地笑了起来。
沉寂的夜里,传来他细细吸着鼻子的声音。
◆◇◆
月圆。
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很容易让人想起往事。
云倾睡得正香,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小春看了他一会儿,兜紧身上外袍,缓缓往外头走去。
他装模作样地一会儿露出疑惑的神情,一会儿低头沉思,很快地便有个黑衣人跟上前来,问道:“左护法是否有何需要,请告诉属下。”
小春露齿笑道:“我想去小沃那。”随后,他立即被送到关着沃灵仙的地方。
乌衣教阶级分明且纪律甚严,下属对上位者绝对服从。教主以下,左右护教法王持教,底下设有八大仙长仙、十六分坛坛王,也就是说除了兰罄以外,这地方真是没人比他还大。
小春心里偷笑,自己也没为乌衣教做过什么,甚至鲜少露面,这里人怎么就这么相信他。更甚的是,居然连乌衣教的万年死对头云倾,都能不讲原因,就让自己从地牢里放出来。
啧啧,位高权重者的权力啊……
灵仙的屋里烛火还点着,窗半开,由外面轻而易举可看得到里面情形。
小春顿了顿,在花圃假山上挑了一处盘膝坐下,区手撑颚,静静看着灵仙。
灵仙坐在矮桌子旁,遥遥望着月亮,而后低头布菜似地挟了些菜放到对面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喃喃自语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
“快吃、快吃,菜凉了就不好。”
沉默了一阵又望着月亮说:“今天是中秋呢……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爹您别喝太多久啊……醉了不好……”
如果不是桌上空无一物连筷子也没,小春几乎要以为沃灵仙房里真有几个人,而他正悉心为他们布菜。
无仙走到小春身边来,欲言又止地,目光放在灵仙身上。
小春说:“他这是心疾,不碍事。愁郁不解、七情内伤,药石无用,唯放开心结便好。若还是不放心,我开张方子你拿了照单抓药让他服用便行。”
“左护法……”
“若是可以,没人会愿意杀人。”小春说。
屋里的人似乎被外头说话的声惊醒了般,散了幽幽幻梦,一双眼退去无神只剩深沉。那人站到窗口向外凝视,眸内射出的是阴寒愤恨的光芒。
小春朝他笑了笑,无所谓地任对方发了狠地瞪。他晓得这人不喜欢他,可刚好,自己也从来没喜欢过这人。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比耐力般从月悬中天瞪到太阳出来的隔天,最后灵仙脸色苍白地摔上窗户离开,小春乐得对旁边陪了他一整夜的无仙道:“我赢了,那小子瞪输了。”
无仙摸不着头绪,不知这有什么好较量的,他只瞧小春瞪得太久眼睛都直了,一时间连眨眼都困难万分。
小春万分得意地鼻孔朝天哼哼两声。他因为不能再动武,所以不能潇洒地从假山上跃下来,只得像猴子般慢慢爬下。
小春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走进灵仙屋里,无仙则和另一名黑衣弟子守在门外。
小春坐在方桌前,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跟着倒茶水自个儿喝了起来。
灵仙在窗前停伫半晌,见小春无意离开,才心不甘情不愿踱步回原位坐下。
“你为何到我房里来?”灵仙语气不善。
“我为何不能到你房里来?”小春反问。
“我不会替你拔蛊,你死了最好,天下间少一个祸害。”
小春哼道:“我这祸害一死,信不信你也会跟着陪葬。”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灵仙抬起头看着小春,眼神犀利。他不解小春为何如此说,想在小春脸上探得些端倪。
“放心,我没那么无聊,不救我就让你死那种事我做不出来。过几天等我家那口子盯得没那么紧了,便叫无仙送你出去。”小春悠悠喝着茶,倒像没事人似的,仿佛要死的不是他。
“你要放我走?”灵仙不信。
“你不肯替我拔蛊我还能怎着,大不了等师兄好些,慢慢从他口里套话了。师兄他来其实也是为了我这破烂身子,只不过我家那口子直了点搞不懂人家心思,还以为人家想害我。师兄那臭脾气啊,云倾把他整治得那么惨,本来如果还有点想救我的,到最后也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放我死了。”
小春想笑,可笑出来偏偏成了愁容。
灵仙放在桌下的手一紧,脸色有那么些微变动。
小春偷偷瞧了,觉得奇怪。
只要一提到兰罄前来是为他拔蛊主事,灵仙便会不自在。他脑袋转了转,莫非,要拔这同命蛊并不简单,是得付出什么沃灵仙认为不值得如此做的代价?
他指腹抹着杯缘,平静地说道:“你和无仙感情不错吧,他挺惦着你,连守门这工作也不放心让其它弟子做,都半夜了还站在门外替你站岗。”
灵仙不应声。
小春跟着又道:“我和云倾感情也不错,一路这样走来,他对我甚好,可我却负他良多。欸,可现下没办法,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而已了。若这其间能问得出解蛊之法还好,问不出的话,一个月后我就只能和我那无辜的大师兄一起携手下黄泉去。毕竟我若死,云倾不会放过他……”
叨叨念念了些,说罢,小春也没有告别,抬起脚便走人,却在门口时闻得灵仙一声:“赵小春。”
“在。”小春随口应了,不是太在意。
“你那时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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