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窗外吹过,树影摇晃,很像一个狰狞的妖魔。晴柔默默回想着今天风元的模样,心儿甜蜜又苦涩。许久不见,他更加英挺了。听说,他常常到烟花之地,彻夜狂欢,难道,三年前的痛还藏在他心里,必须这样麻醉自己才能暂时忘却?
一想到此,心里一个声音马上反驳:“杜晴柔,你别痴心妄想了!风元心里现在已没有痛,只有对你的恨,忘记今天他对你的嘲讽了吗?你自作多情,只会让自己丢尽颜面!”她暗叹一口气,愁绪百转。到了今日,看着风元冷漠的眼神,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还是希望风元心里有自己的一角位置的。风元啊风元,让我杜晴柔魂为之系的人啊,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此时,风元正在京城最大的宝艳坊里,醉得瘫在椅上,身旁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还在娇笑着劝酒:“来呀,风元少爷,再干一杯!”“听说风元少爷酒量甚豪,怎么今儿个喝这么些就醉啦?我可不依呀!”
风元呼出一口浓浓的酒气,神志模糊却还没忘了调笑,说道:“这不能怪我,全怪……宝艳坊的姑娘们……太美,似美酒一般,让我,一看就已经醉了……一半……”
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不愧是风元少爷,嘴巴像抹了蜜糖似的!”“怪不得姐妹们全都这么喜欢你!”“今晚咱们可不会放你回去啦!来来,再一杯!”
风元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下,又赢得姑娘们的欢叫喝彩。风元眼神发直,嘿嘿笑着,他不知自己为何而笑,明明心里痛的快要炸裂了。他……他今天又对晴柔说了过分的话,他为什么老是这样?现在见晴柔的机会已经少之又少,可每次一见,他还忍不住嘲讽她,刺伤她。况且她现在身体不好,那么纤瘦,那么憔悴,他怎么会那么忍心?今天在偏厅里,看到她眸里泛起水光,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多想像三年前一样,不顾一切地把她拥进怀里,向她道歉,温柔地安慰她。可是……可是,现在有权利这么做的人,只有大哥了!
风元又倒了一杯酒,姑娘们鼓掌欢呼,但是嘈杂喧嚣的声响全都进不了他耳里。恍恍惚惚中,他觉得晴柔就站在眼前,微微对他笑着,那笑容啊,比春花更娇艳,比秋霞更明媚。曾经,他发誓要呵护这个笑容一生一世,但是,是晴柔自己生生剥夺了他的机会!他多么恨她,可是又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啊!不管他怎样夜夜笙歌,用酒精和女人麻醉自己,心底最深的渴望,始终是晴柔。三年了,已经三年了,这种渴望始终没改变过。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改变。
“晴柔啊,晴柔……”风元喃喃自语着,眼前的晴柔带着盈盈的笑容,走上前来,轻轻地伸手抚摸他的脸,柔声安慰他:“风元,别伤心,别伤心……”
“我怎么可能不伤心?晴柔,你为什么如此狠心,让我一世伤心?”风元咬牙说道,把“晴柔”拉进怀里,翻身压在她身上。“晴柔”呀地惊叫一声,随即定下神来,眼神妩媚地看着风元。老鸨暧昧地冲其余姑娘挤挤眼,把她们推出去,嘴里说道:“走走走,姑娘们,散场啦,风元少爷要歇息了!”姑娘们边往外走边不痛快地抱怨道:“又是梦罗!梦罗已经第三次陪风元少爷了!”“真不公平!”“妈妈,我不依啦,你下次要让我和风元少爷单独相处!”
宝艳坊里,灯火柔暖低迷,香炉送出烟雾袅袅;沈府的波间宛里,凄清空寂,风声萧萧。风元和晴柔两人,一个让自己迷失在檀香的味道里,不知时辰几何,一个辗转无法入眠,睁着眼儿发愁。同是心伤人,同为伤心事,却各各相不知。
得到风明的应允,晴柔加紧了慈济院的筹备工作。先是在京城买了一间破旧大宅,请人修葺一新,又得添置床褥和别些必备用品,足足忙了半个月,还没忙活完,初雪却已经下来了,气温骤降,不得已,只好让孤儿们先住进去。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银两已经用得所剩不多,但是所需物品还没购齐。
晴柔为此连日来都是焦头烂额,愁眉不展。她这才发现大宅买贵了,修葺费用也给多了。一座快要寿终正寝的宅子付了五千两,几个工人敲敲打打十来天,烂瓦朽木的地方没多大变化,木材石料连同工钱又付了三四百两。虽然晴柔出身商贾之家,但家业是交给两个哥哥承继的,她从来都不沾边,一门心思研读诗词,因此对买卖砍价之道并不擅长。
苏儿则心里明白,不仅这样,那些桌桌椅椅还有被褥也买贵了。买东西时她不断在旁边给小姐暗示,可小姐还是没法子硬起心肠砍价。那些商人也真是狡猾,她不断在旁插嘴说这些东西是为慈济院而买的,不断描述孤儿们的状况多么凄凉,可那些商人一听,马上拉起衣襟哭诉现在生意难做,家里上有高堂下有妻儿一大帮子人要养活,搞得小姐即时软了心肠,随他们狮子开口不再还价。结果,置齐那些东西又花了好几百两银两。
晴柔无计可施,打算卖掉自己的琉璃合欢佩,还有一个南唐的金镶玉步摇,希望换到一千两现银。听晴柔一说,苏儿吓坏了,拼命阻止。那个琉璃合欢佩,价值非凡,小姐打小佩戴在身上,就如同护身符一般;那个金镶玉步摇是南唐的古董,是小姐嫁妆中最值钱的宝物之一,价值何止一万?这么儿戏地卖出去,太可惜了!
拗不过苏儿,晴柔向风明求助,不愧是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风明思考片刻,便给她指了明路。“实在有困难,我拿一点钱出来也未尝不可。但是,就算解决了眼下的困难,这个慈济院以后的运作,孤儿们的吃喝,方方面面都需要钱,你一个人能支付得了这么多?但是京城有很多富人,每人拿出一点,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在慈济院前面立一块石碑,将捐钱给慈济院的富人之名刻上去。他们花一笔钱买到善人之名,必定乐意。”
这个方法果然妙极,晴柔四处奔走游说,短短时日,就筹到了上千两。慈济院门口的石碑也很快立起来,上面刻着的人名日益增多。
这天,晴柔的游说目标是京城一个精明能干在生意场上声名鹊起的青年陈靖南。经通报后,陈家仆从带着晴柔和苏儿主仆二人进了陈府,来到庭院。仆从躬身说道:“我家主人乃不拘小节之人,他说,梅花已经开了,就请雅客在庭院赏梅品茶稍候,他片刻就到。”
晴柔当然不会拒绝。事实上,这个庭院虽然比不上沈府那般宽阔华丽,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养鱼植荷,处处流露富贵气息,但是花树草石的布置之雅致胜过沈府许多,反而让她有一种舒适放松的感觉。时值初冬,梅花开得不是很多,然而冰枝嫩绿,疏影清雅,另有一番风味。
晴柔痴痴地凝视着枝头寒梅,轻轻吟道:“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翠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好!”
一个男声响起,晴柔和苏儿愕然转身,才发现居然是风元!他站在一棵梅树下,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在淡淡的阳光下,他全身轮廓染上一层金黄,显得俊逸非凡。
晴柔吃惊极了,心儿又怦怦地跳起来,几乎不敢面对他,略略低头问道:“二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风元凝视着她,她俏生生地站在梅花旁,无与伦比的清艳容颜,与美秀的花朵相得益彰,几乎让他心驰神醉。晴柔又轻唤一声“二弟”,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定定神,恢复风流浪荡的笑容,说道:“大嫂果然好才情!我是这家主人的好朋友,也是这府邸的常客,只是大嫂不知而已。”
晴柔嗯了一声,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苏儿见气氛变得暧昧,忙插嘴说道:“风元少爷,小姐今天是来游说这家的主人捐钱给我们的慈济院的。”
风元哦地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大嫂,你这就不对了。靖南和你素不相识,你都能找到他,我这个二弟,反而被你忽略得干干净净,莫非我的钱,铜臭味特别重,所以你不屑一顾?”
风元的口气让晴柔有点不知所措,她顾忌着风明,的确没找过风元。晴柔连忙说道:“二弟,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千万不要误会,若你也肯给孤儿们一份爱心和关怀,我是欢喜还来不及的。”
风元点头说道:“如此最好。回头我会差人送六千两过去给你,希望你能收下。但是慈济院门前的石碑,就不用刻我的名字了,我不需要那些累人的虚名。”
六千两!那能办多少事啊!晴柔高兴极了:“谢谢你,二弟!真的,我代那些孤儿们谢谢你!”
风元看着她溢于言表的快乐笑颜,又是心中一动,却强作冷淡地说道:“靖南是个有善心的人,大嫂你这趟来对了,无需费口舌他也会乐意捐助孤儿们的。我有事,先走了。”说罢转身要走。
晴柔一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急急地开口:“二弟,你……请留步!”
风元回头看她。晴柔微微发窘,为自己的失常懊悔,但是既然开了口,她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听说,你……常常喝酒?酒会伤身,你还是,少喝的好……”
风元诧异,慢慢地,错愕的表情转为一个自嘲的笑,他说道:“大嫂熟读诗词,难道单单没读过曹孟德的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啊!”
他一边笑着,一边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我这里,受了伤,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伤心人不喝酒,时刻清醒着,能够承受这样的伤痛吗?或许大嫂能够,但是对不起,我没有这么坚强。”
他的笑容凄清迷惘,似庭前一地的落花,冷冷地反射着凉凉的月光。他重重地,深深地瞅了晴柔一眼,仿佛要瞧到晴柔的骨子里去,然后,转身,穿花拂叶而去,再没回过头。晴柔呆在当地,嘴唇抖颤,脸色刷白,半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第五章
时间推移,寒意渐深,下雪愈来愈频繁。傍晚时分,天又飘起小雪,风明和沈老爷沈夫人在家仆们的伺候下用餐。沈夫人看看窗外,皱眉说道:“晴柔怎么这会儿还不回来?”
风明头也不抬地说道:“还不是在忙活她的慈济院?”
沈夫人不满地说道:“一个女人家,非要整天出去抛头露面,我看就是不守妇道!”
沈老爷说道:“哎哎,你看你说的,晴柔可是咱们自家媳妇,你能不能积点口德,别说得这么难听?”
风明嘿嘿一笑,说道:“爹说得对,娘,晴柔可是在为我挣声誉呢!我答应她开慈济院的条件,就是要对别人言明,开办人是我沈风明。这样一来,对我的声誉不无裨益,对咱们的生意也会有帮助。”他恨恨地咬咬牙,“这些日子来,风元那小子把我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一定要抓住每一次机会,不会让他得意多久的!”
沈老爷叹口气。“唉,你们毕竟是两兄弟,也不要闹得太僵了。一家人,现在连饭都不一起吃了,再这样下去……”
风明冷笑一声,不再言语。沈老爷说道:“这么晚了,晴柔一个妇道人家,会不会有危险?要不,遣个人去接她?”
沈夫人冷淡地说道:“能有什么危险?老爷,你少瞎操心了!菜都凉了,快吃吧!”
此时,在慈济院,晴柔正在给孤儿们舀饭,苏儿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催促道:“小姐,已过申时了!”“小姐,再不走天就黑了!”
晴柔却恍若不闻,继续忙前忙后,把苏儿急的直跺脚。直到雇来照顾孩子们的王大娘看看天色,实在是晚了,也加入劝说行列,两个嗓门大炮似的一起轰炸,晴柔没办法,只得说道:“得得,我回去,可以了吧?王大娘,我得走了,这里就有劳你多辛苦了。”
“沈少奶奶放心吧!”王大娘响亮地应着,“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会待孩子们好的。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真是多亏了沈少奶奶您了。”
晴柔微微一笑,转身看到一个约十三四岁年纪的瘦瘦小小的女孩,正在帮忙舀饭到一些年纪较小的孩子碗里,手脚麻利勤快。这小姑娘模样水灵灵的,穿上新衣服更显得精神。晴柔半蹲下身子,拉着小姑娘的手,问道:“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诚惶诚恐地应道:“我……我叫小灵,十三岁。沈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小灵的吗?”
晴柔疼爱地摸摸她的小脸蛋,这小姑娘长得不算特别标致,但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特质。“告诉姐姐,对这里满意吗?”
小灵脸上洋溢着笑容:“当然满意了!这里好暖和,又好漂亮,有白米饭吃,有新衣服穿,这都是小灵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沈少奶奶,真谢谢您!”
晴柔心里满满实实都是欣慰。这些日子来的辛苦没白费,这些可怜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