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瘦骨嶙峋,犹如松树皮一般的手,握住风元的手,说道:“风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有才干,只是,你对爷爷过分依赖了。你已经长大了,爷爷离开后,你在感情上要学会独立,别让爷爷放心不下,知道吗?”
风元紧紧抓住爷爷的手,不敢松开,仿佛一松开,这世上和他最亲的亲人就要消失了,就要离他而去了。沈太爷感到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说道:“我累了,你出去吧,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风元并不情愿,但是看到爷爷已经困乏地闭上了眼睛,只好依言退出房间。
沈太爷用颤巍巍的手伸进怀里,触摸到那个荷包。他欣喜地把荷包抓在手里,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一滴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他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湘湘,对……不……起……”
第九章
沈太爷就这样去了,手里握着那个红色荷包。包括风元,没有人知道荷包的来历。只有沈老爷见到后神色稍变,沉吟片刻,说道:“让这荷包随爹一起去吧。”
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沈家人,开始为沈太爷的丧事忙碌起来。丧事的各种大小事宜很是繁琐,从土葬的黄道吉日、报丧的人选、超度亡魂的道僧工钱,到亲戚送葬队伍的排列顺序、唢呐乐手的队数人数、前来磕头的亲朋好友的接待和安置等等,都要安排。
风元,也不得不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因为事无巨细,管家、仆人都要向他禀告。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风明了,他已经巩固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绝对强势地位。如果是在爷爷去世之前,他该多么的意气风发,然而现在,他无法欢喜。在这段悲痛又忙碌的日子里,虽然他常常能见到晴柔,但是碍于人多眼杂,见到了也只是互相注视一眼,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敢说。不,有时,晴柔甚至逃避这一眼的注视,遇上他,眼光就直直地扫过去,仿佛他是空气。而他除了暗暗生闷气,也不能怎样。
常常是夜半梦回,他蓦地惊醒,看到窗外树影橦橦,桌上宫灯幽幽发着亮光,一种凄凉的、不应该属于年轻的他的情绪,就涌上了他的心头。最亲近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心爱的人也不在身边,即使赢了风明,又如何,又如何?
在这样的心境下,他暂时忘了湘宛,忘了那个疯女人。直到沈太爷的葬礼结束,他才突然想起来:那个女人怎样了?她额上的伤怎样了?爷爷重病之后,全家就忙成一团乱糟糟,有人记得去照顾她吗?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跑到湘宛去。钥匙还在他手里,他轻易就进了去。但是,不见了!不见了!那个女人不在那个房间里了!
简陋房间里的一切没有变化,一桌一床仍如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样子,但是,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风元背倚着墙,胸口起伏。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爷爷,是爷爷!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但是爷爷把那个女人弄走了!
他忽然想到冯嫂,对了,冯嫂呢?那个一直和这个湘宛的秘密有着密切联系的冯嫂呢?或许可以从她嘴里得到那女人的下落!他奔回曲幽宛,命令管家把冯嫂找来。管家却回话道:“风元少爷,冯嫂在好些日子之前就辞了沈府的工作,回老家去了。”
风元大惊失色:“什么?什么时候?”
管家吞吞吐吐:“是……是老太爷过身的那天。”
“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向我禀告?而且,怎么可能准许她偏偏在那天离开?”
管家看到风元脸现不悦之色,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这是老太爷准许的。那一天,老太爷专门把我叫到他病榻前,说他已经准许冯嫂回乡颐养天年,吩咐我拿五千两银票和一百两现银给冯嫂,作为她多年工作的报酬。冯嫂领到这些银票和现银,当天就走掉了。风元少爷,我想这既然是老太爷安排的,您当然会知晓,所以就没有向您禀报,您不会怪我吧?”
已经很明显了!沈太爷不愧是从前傲视商场的枭雄,在他临终前,竟作了如此周详的安排。必定是沈太爷吩咐忠心的冯嫂带那个疯女人离开沈府,五千两银票和一百两现银是用于安排疯女人往后的生活。否则,即使冯嫂在沈府工作了二十三年,又怎么值得这么巨额的报酬?又怎么偏偏让她在那一天离开?
风元呆了半晌,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爷爷啊爷爷,那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过身前还这样费尽苦心,阻止我知道真相?
在沈太爷的葬礼期间,晴柔完全没有闲暇过问慈济院,直到葬礼几天后,晴柔渐渐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才决定打起精神到慈济院去看望孩子们。王大娘引着晴柔和苏儿走进花厅,孩子们马上发现了她们,兴奋地围过来:“大少奶奶!”“苏儿姐姐!”“你们终于来了,我们好想你们哦!”
苏儿快活极了,大声说道:“真的吗?真的吗?其实你们想念的只是大少奶奶,说想念苏儿姐姐什么的,只是哄我开心而已吧?”
孩子们急忙七嘴八舌地分辩:“才没有!”“苏儿姐姐,大家真的很想你的!”“你上次教我剪的纸花,我忘记怎么剪了,一直等你过来再教一次!”
苏儿这才信了,笑嘻嘻起来。晴柔也很开心,挨次抱了抱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这些日子,大家有没有乖乖听王大娘的话?”
王大娘满面笑容地插嘴:“大少奶奶放心,孩子们都听话极了,懂事极了,从不调皮捣蛋。小灵和阿青她们几个女孩子又是勤快能干,把小弟弟小妹妹们照顾得很好,帮了我不少忙。小灵,阿青,你们过来。”
“大少奶奶!”小灵是最爱黏晴柔的,迫不及待地蹦到晴柔跟前,阿青也怯生生地走过来。晴柔疼爱地注视着这两个女孩子,惊奇地发现她们越长越好了,两张小脸蛋清秀可爱,眉目如画。尤其是阿青,只不过在慈济院待了短短时间,充足的营养就把她养得脸色红润,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阿青是个美人胚子,现在,阿青那种浑然天成的灵秀之美越来越显露出来了。
晴柔轻轻握着两个女孩子的手,柔声说道:“小灵,阿青,你们真是好孩子,真多亏你们了。”
“才不是呢!”小灵眼睛里流动着闪亮的光采,说道:“是多亏了大少奶奶您才对!您让我们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最重要的,有了一个家!我们年纪大一些,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又算得了什么呢?阿青,你说对不对?”
阿青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她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但是那眼光,那满满是对晴柔的崇拜和尊敬的眼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晴柔感动地把两个女孩拥在怀里,正要说话,门口传来一声阴沉的咳嗽声。大伙儿这才发现,一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站在了门口!
风明!
晴柔愣了一下,慌忙迎上去,说道:“风明,你怎么会过来的?是家里有事吗?”慈济院开办了半年以上,风明总共只来过两次,而且每一次停留时间都很短,因此孩子们大半不认识他,傻愣愣地盯着他看。
风明阴郁地笑笑,说道:“不,我办完事路过这边,顺便进来看看孩子们。”他的目光转向小灵和阿青,“原来慈济院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你们几岁啦?”
苏儿站在两个女孩的身后,拉拉她们的衣服,低声说道:“这是沈大少爷,快回话呀!”
小灵反应比阿青快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十三岁,阿青也是。”她虽然是个小女孩,也能感觉到,风明的笑,和晴柔温柔暖和的笑是不同的。那笑,像是冻结的冰,那么寒冷,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风明点点头,说道:“嗯,模样儿的确不错。听说有一个是牛家村的女孩子,是你吗?”
小灵看看阿青。阿青身子微微一缩,怯怯地答道:“不,是……是我。”
风明点点头,不再出声,视线缓缓地在孩子们脸上扫过去。扫到哪个孩子,哪个孩子就机伶伶地一颤。
晴柔和苏儿、王大娘面面相觑,不知他阴阳怪气地想要干什么。她最近越来越无法明白风明的行动,但是她知道一件事——孩子们害怕风明。她不愿意孩子们心里不安,说道:“苏儿,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风明,如果你的事办完了,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风明沉吟一下,说道:“也好,反正,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转身便往外走去。
大伙儿几乎同时松了口气。晴柔一边急急追上去,一边对王大娘说道:“我明天再来,大娘,孩子们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王大娘连忙应道:“我知道,您放心!”她实在畏惧那个沈大少爷,以致礼节性的挽留都不敢说,免得留下了大少奶奶,那个沈大少爷也要留下——噢!那可太恐怖了!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呢?”回到波间宛,晴柔就问道。
“给我三万两。”风明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轻呷一口。
“什么?三万两?”晴柔一惊,“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呢?”
风明眉头一皱。“你没有?你为了慈济院筹集了那么多的银两,都上哪儿去了?”
晴柔急了。“你也知道,那是我为慈济院,为孩子们筹集的啊!那些银两是不能动用的!孩子们要吃饭,要穿衣,时时刻刻都要用钱,这你是知道的啊!而且,那些银两也离这个数目差得远!”
风明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我不想听你废话!你知道为什么我急需这么多银两?是风元,是你的心上人!他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他控制了我们沈家全部的钱庄,现在,我拿不到家里的一分钱,我手里做到一半的生意无法继续下去!”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扯住晴柔的头发,拉散了晴柔的发髻,晴柔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出声。“都是你心上人做的好事!不,肯定还有你的份!你帮他对付我,是不是?是不是?”
晴柔低低喊道:“不是!不是!不是!风明你误会了,我没有帮他对付你,没有!”
风明放开她,瞪着她呼呼喘气。“你有,你肯定有!不然,风元那小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我输得这么惨?我真是倒霉透顶!自从娶了你,我就没一天好过的日子,我就霉运缠身!我受够了!我不能再忍受风元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我要把秘密公诸众人!”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把晴柔吓呆了!反应过来后,她扑过去抱住风明,激烈地摇头:“不不,不要!风明,你不能这样!当初我们约定好的,我们约定好的!你不能背信!我给你三万两,我给你!求求你不要!”
恐惧的泪水在晴柔脸上爬行,风明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害怕他失去名誉,失去一切?哼,你对他可真好,为了他,宁愿忍受我的折磨!少废话,拿银两过来!”
晴柔不敢多说,急忙奔进卧房,不一会,捧着一个小箱子出来。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支玉步摇,还有好几张银票。“全在这里了!这支南唐的金镶玉步摇你是知道的,是我的嫁妆。这些银票,就是别人募捐给慈济院的,我已经兑换成银票,用了好些,还剩下五千两……”
风明翻了翻,恼怒地在鼻子里哼一声,说道:“这里也不过一万五千两而已!我要的是三万两,三万两!你是不是希望我将秘密公布出去?”
晴柔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风明,你发发好心,我真的没有钱了……”
风明眯着眼,眸子闪着阴冷的光芒。“我们夫妻三年多,你当我对你一点了解都没有?你打小就戴在身上的琉璃合欢珮呢?”
晴柔咬咬牙,一横心,从脖子上取下琉璃合欢珮,交给风明。风明得意一笑,说道:“好,这样数目就差不多了。”把琉璃合欢珮、玉步摇、银票等全收进自己的袖子里,迈步往外走。
“风明!”
走到门边的风明转过头,冷冷地看晴柔。“又有什么事?”
晴柔理理凌乱的头发,凝视着他,壮起胆子说道:“你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折磨我的时候,同时也是在折磨你自己。我看得出,这些日子,你的心情越来越坏。二弟真的把你逼得很紧的话,你告诉我详细情形,或许……或许我可以帮你!”
风明惊奇地睁大眼睛,万万料不到她会这样说,但是很快便嘿嘿冷笑道:“你会帮我?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吗?”
“风明,请你不要再这样说好吗?”晴柔苦涩地垂下眼睛,“从我嫁给你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你怎样对我,我都心无怨尤,一心一意地跟着你。我真的很希望帮助你,字字真心,没有半点虚言,请你……相信我!请相信我!”
她长长的扇子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珍珠似的泪珠犹挂在睫毛上。风明呆住了。已经好久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认真地看过她,这个隐忍的女子,这个柔弱的女子。当初娶她,就是为了要折磨她。他如愿以偿了,三年来,他几乎天天都在折磨她,用语言,用暴力。可是她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