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庄主,王力勤到。”
项玮望着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精壮男子,依旧没有半丝怯意,神情冷静镇定地开口:“辛苦了。这趟西域之行还顺利吧?”
“是的。一切都顺利。”王力勤答道。“这次带回来的货是以宝石和药材为主。”
“很好,请你和王总管依名下各铺子的需要分配,尽快将货品安全运送到各店。”项玮说完,温和地放软声调。“力勤大哥,你这趟西域行可让王叔担足了心,金人势力日益强大,咱们汉人想在西域地方立足、做点生意只怕是愈来愈难,你回来才真让王叔安心。”
王力勤爽朗一笑,脸部刚硬的线条也终于舒缓些。“凭咱们归云庄的名号,连金人也需顾忌三分呢!更何况咱们一向秉持诚信原则,西域那些富商大贾莫不巴望能与咱们结成几笔大买卖,近来时局动荡,除了咱们,谁有能力提供价格合理又品质优良的货呢?不过,还是谢谢二庄主的关心。”
“大哥忒也多礼。”项玮感染了力勤的豪迈,不禁跟着意气风发。“大哥平日在与公事无涉时何需如此客套?你同我们一般皆是在归云庄长成,又十分照顾我们,如果还称我‘二庄主’岂非太见外了?我相信,今天换作我大哥,他也一定会这么认为的。”
“说的是,说的是。”王力勤抚掌大笑,显然也是这么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敛,恭谨地问道。“对了!怎么进门至今都未见庄主,是不是庄主有恙?”
“不!我大哥出外处理要事,所以不在庄内,有事吗?我想他应该近日内就会返回。”
“没事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庄主多半会亲自处理有关商队的事情。”王力勤道。“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商队里的弟兄还等着我去帮忙卸货咧!”
“有劳大哥了!”
王力勤的离去,也许是代表工作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但可不意味着自己能够好好轻松一下,天晓得宁儿那小妮子的新招是什么?陪宁儿绝对不比工作来得容易。项玮苦笑地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甜蜜的负荷”吧!
※ ※ ※
“人回来了?”
“是的。”
“这人可靠吗?”
“没问题,这人对项家积怨已久,只要咱们在一旁煽风点火,再加上给他一些好处,我相信他一定会乖乖听从王爷吩咐的。”
“很好。该怎么办请鬼王安排安排。”
“王爷,倒是有一事我觉得该留意。”
“哦?说来听听。”
“前些时候,有名黑衣蒙面客闯入王府,身手之好竟能来去自如而不被严密的守卫发现,若非当夜与王爷议事,回房时恰好看见,只怕府内没半个人知晓。”
“真有此事?但王府内并未传出任何物品失窃,也无人遭刺,若真有人闯入王府总该也有所目的才是。”
“王爷所言甚是,这也是我这些日子来百般思考的问题。不瞒王爷,这名黑衣人是女子。我还曾与她过招,的确有两下子,只是临敌实战经验稍嫩,后来有个男子相援,此人武功更是高强,若非我以智取,在两人合击下想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
“你推敲出此二人之身分了吗?”
“唔……这个嘛……”
“但说无妨。”
“那名黑衣女子当时仅说了四个字‘你偿命来’,以她拚命的狠劲和玉石俱焚式的攻击,我想其中的仇隙一定很深。虽然常某在江湖委实树敌不少,但能与王府有所牵系的极少,加上……”
“说下去。”
“加上她约莫双十年华,以时间而论,常某作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王爷还记得八年前落水却寻不着尸首的苏家小郡主否?”
“雍亲王苏泓之女苏意晴?唔……的确不无可能。”
“至于那名相援的男子,除了年岁约略二十七、八和武功精湛外,完全没有其他线索,由于是在深夜过招,连容貌形状如何都无从辨识。
“不论如何,这次不能再像八年前,咱们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轻易放过,务必要斩草除根,否则永远会是本王的心腹大患。至于那名男子,既然武艺不凡,若能收为己用当然最好,要不就一并解决掉吧!”
“是,王爷。”
※ ※ ※
这日,项昱不见意晴,总不免担心这一大清早的,外头寒气凛然,她人不在屋内,那自然是出外了,只是不知衣着可够御寒。他抚着胸口伤处起身,加了件外衫使出门寻找。多日休息也让他急欲走动走动,舒络舒络筋骨。
他吸入一丝冷冽,觉得清凉畅快,精神也爽朗多了。缓步附近,这还是他第一回看看自己养伤的环境究竟如何。屋外是片松林,应该是少有人烟的山野之地,也难怪没有人会在这段时间打扰。只是放眼望去尽是直挺挺的苍松,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让他不紧忧心忡忡……她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微微苦笑,好像自遇见她之后,这种关心已经成为习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自然而然,又如此……心甘情愿。明知她身手不凡,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她,替她执起她心头的千斤重担。
屋后好像传来什么声音?一片静默阒寂中任何声响都格外清楚,似乎是……汲水声,会是她吗!仍未脱痂的伤口逼得他按捺住心底的急切,只能缓缓绕到屋后一探。
趁天色微明,项昱也还在歇息,意晴偷个空档出来梳洗整理一番,后院那口未荒弃的井应该是拜这狩猎小屋的主人所赐吧。
她以水为镜,解下发上的束带,松了松久缚的青丝,细细地梳理。
真是她……苏意晴!项昱暗舒口气,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为她散发的模样悄悄地……动心了。虽然前些时候就已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但除了见她着夜行装那晚,她仍未曾以女儿之姿在他面前展现,如今这情景该是她最接近原貌的一刻。
有人!她注意到有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
“是谁?”她倏地转身,乍见来人,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低道:“是你。”
项昱朝她一笑。未发一言。
意晴见他因伤口而迟缓的行动,忍不住上前一搀,有些心焦地说:“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你的伤可没痊愈呢!万一又裂开了怎么办?”
他为她的担忧感到窝心,却在发现她衣衫单薄时不由得皱起了眉。“你又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瞧,也不知这大清早的最是容易受寒,该加件衫子、袍子再出来呀!你这是第二回喽,可别再有让我为你添衣的机会。”说完,他便欲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
“别忙,我不冷。”她急急阻止,却冷不防地打个喷嚏,这下子可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还逞强。”他吃力地解下外衫,轻轻地帮她披上。
“你别这样,你自己会受风寒的。”她想挣开。“我下回会注意,这衫子还是还你吧!”
项昱轻轻按住她那正有所行动的手,说道:“不,你披着。以前在天山习武,我还常得打着赤膊在冰天雪地里接受训练呢!这点寒冷不算什么。喏!我手还是温热的,是不?”
他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确实暖暖的。覆在自己手上……这突然闯入脑际的念头让她不禁有几分羞涩。她微转身,尽量不着痕迹地解除了这个乱人心扉的碰触。“谢谢。”
项昱心下是明白的,却不多言,只静静地为她将被外衫压住的秀发释放出来。
她的心湖因他接二连三的细心与体贴而掀起骚动,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维持外表上的冷静与镇定。
“你不是在梳发吗?”
“嗯。”她轻答。
未料他竟温柔接着道:“我帮你。”
“这……”她不知该怎么反应,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低低地、无力地开口,“这样不好吧,你的伤……”
“我的伤没严重到不能为你梳发。”项昱未等她说完即很快地接下来说。“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让我回报一下又何妨?”
“你别这么说。”她惭愧地低下头,项昱的伤是代她受的,这个事实一直让她过意不去。
“好,不管怎么说,都让我帮你好吗?”他缓步朝井边走去,而一旁的她很自然地也随着过去。
项昱接过她手上的小木梳,轻轻地梳着她一头如瀑长发。细细柔柔如丝如云般的鬓发在梳齿间滑动,也在他的心间滑动着;手上动作不断,但那人却不禁有些痴了。
意晴盯着水面,任由他拨弄着自己的发;水面倒映着她和他的脸,在如此窄小的空间里……她是该感到羞耻的,没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以和男子如此亲密……这最基本的规范她是知道的;只是,此时此刻,她真的不想去理会那些劳什子的礼教,因为不久之后,也许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俩终究有缘无分,这是八年前就已经注定的。那么现在她只能紧紧攫住这一刻的幸福感,放纵自己一下,可是,为什么这种幸福感仍在甜中带着苦味,苦得她的眼角沁出了泪?
“怎么了?”项昱自水中看到她的异状,柔声地问道。“是不是我手劲太大,弄疼你了?”
她摇摇头不答话,只是缓缓地低下头去,想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她在逃避,轻轻扳过她的身子,支起她的颔,手指为她抹去颊上一、两颗不小心滑落的珠泪,看着她垂下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点晶莹,项昱怜惜之情大起,不禁抚了抚她湿冷的颊。“告诉我你伤心的原因,嗯?”
这让她如何启齿呢?
“看着我,来,看着我。”项昱温柔面坚定地说。“你应该知道,打从刚认识你开始,我一直非常非常在意你,因为……在我心中你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如果你真的感受到我的这一份情,如果你愿直相信我的真诚,那么试着让我分担你的一切痛苦,好吗?”
项昱啊项昱,我又何尝不明白你对我的好,我又何尝不想向你诉尽心中苦,但……也许和盘托出之日,便是你我缘尽情了之时啊!到时我还该自欺欺人地留在你身边吗?意晴的百般无奈最后依然只化作一声叹息。“总有一天,我答应你,总有一天的。”
这就够了。项昱轻轻拥着她,让她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两人沉默许久他才打破静谧,说道:“昔时张敞日日为妻画眉,我瞧你的眉不黛而翠。我呢只求日后能天天为你梳发,你说好吗?”
这算什么?一辈子的允诺,还是情境使然冲口而出的无心语?
而无论前者或是后者,都足以令她为之一震!她猛然抬头迳自怔怔地望着他──感动、激动得无法成言,内心波涛汹涌不能自己。终于,她低声开口:“项昱,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项昱将圈着她的臂膀微微收紧,唇边泛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对我来说,你值得的,绝对值得。”接着,他拢着她的发。“让我为你结发吧,虽然我比较喜欢你散发的模样。”
意晴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庄?”
突如其来的一问,并未使项昱感到讶异,因为这个问题业已在他心中盘踞多时。事实上,他的确是该回庄,有些事是必须由他亲自出面处理的。
“就这两天吧!”他淡淡地回答。
是啊,总不能一直待在这荒郊野外,意晴略略黯然。她也一样,仍有必须完成的事等着她。或者,待真正事过境迁、云淡风轻的一天,她会选择一处静僻平凡的地方,恬淡地过日子,只是,那该是她形单影只的景况吧!
“好了。”项昱说。“咱们进屋去吧,免得你着凉了。”
“嗯。”
※ ※ ※
“麻烦你转告王爷,项昱那小子一直迟迟未回归云庄,而暂时执掌庄里事务的是项昱之弟项玮,偏偏这小鬼口风颇紧,始终不曾透露项昱未归的原因以及行踪所在。不知王爷是否有其他计划!”说话的男子头戴圆型大笠,笠边的黑遮布掩盖了他的面孔。
“哦?”常自笑陷入思考,手自然地捻着长须。“我知道了,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至于项昱,他迟早是要回庄的,后时你再回报即可,倒是有椿棘手的事……”
“鬼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男子不忘恭敬深深一揖。
常自笑满意地点点头。“嗯,很好。你手上有多少人手?”
“如果以我在庄里的职务而言,要调派人手并不困难,敢问鬼王是何事能让小人效劳?”
“前些日子,有名女子蒙面夜闯王府,意图不明,我追将出去,与之大打出手,不料竟有一名年轻男子相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绝不在本人之下。王爷希望能尽早查明此人的来历,得用自是最好,不得用就必须早除后患。”常自笑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哦?那名女子要作何处置呢?”
“实不相瞒,根据常某推测,此女极有可能是当年雍亲王苏泓之女苏意晴。”
“怎么可能?”男子显然十分吃惊,整个人为之一颤。“如果不出鬼王所料,这苏意晴岂不是王爷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正是。”常自笑答道。“所以若是有她的行踪,格杀勿论,凭她的项上人头领赏。”
“太好了。”男子语气中满是杀戮血腥的快感与兴奋,仿佛已拎着苏意晴的头颅准备领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