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扩无法掩饰他对留正的厌恶,韩侂胄轻轻地挑拨了几句,迅速决定了留正的命运。几天之后,赵扩没经过部门审批,没走正常程序,用御笔直接贬留正罢相,出判建康府。
这个命令震动天下。
一来,宋代君主罢相,总是先示意本人自请罢政,之后君主准许,以示保全大臣体面。甚至为下一次拜相留有余地。像这样直接罢免,冷冰冰不留半点情面的,实在少见;二来,罢相是官场的大动作,其程序是所有官员升迁罢免的首席参照,有其不可更改缺失的各个步骤,就连靖康时期罢免蔡京,都是台谏弹劾百官附议皇帝批准,才实施的。
像赵扩这样直接用御笔操作的,实在是极其少见。
留正被扫地出门,继任者尽人皆知,肯定是赵汝愚。他作为政变的首倡者、实施者,这点既得利益是注定会得到的。
他几次推脱,赵扩几次勉强,他终于勉为其难地上任了。
赵汝愚执政,在很大层面上得到了认同。他的学识、资历、志向,在当时的南宋首屈一指,不管是谁,哪怕是愚悍泼辣的李凤娘,都没法否认。
赵汝愚真的有志向,他破万卷书,科考殿试第一;他兼资文武,两途为官鞭辟入里;他行万里路,江南蜀川间见多了吏治贪浊民生凋敝,这让他的正义感暴棚,使命感丛生。
他决定要倾尽一生之力,把宋朝带回到北宋中叶时那种盛况里。两者间相距不远,他不信人力不可以回天,他深怀感慨——“……国家自祖宗开创以来,盖历二百三十有余年,如大厦焉,岁月深矣。栋挠梁折,曾风雨不庇矣。兴滞补弊,正有赖于今日。”
振兴天下,在他心中不外乎政、儒两道。政治方面,他自任领袖。精神方面,也就是儒家教派,他选择了当时不作第二想的那位大宗师。
朱熹。
这位在中古圣人史上派名第三,仅位列孔、孟两子之后“朱子”,终于堂而皇之地登场了。他被赵汝愚请出山,担任经筵,也就是帝师。
这样的配置,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挑不出毛病来,堪称最佳组合。消息一经传出,天下立即沸腾了,但凡知道点帝国往事的人们,都把赵汝愚比作范仲淹、司马光,而朱熹当然是二程,这样一来北宋时最了不起的执政者,最伟大崇高的大宗师,都在南宋找到了投影。
这简直是天不灭中华之元气,突然间在黑暗中爆发出了光明!于是时人称这时为“小元佑”。
普天都在同庆,皇宫的深处有一个人低下了头,开始了喃喃地咒骂。他妈的……赵汝愚,你小子还真担得起这个“愚”字。为啥你就这么蠢呢,简直比留正还讨厌,还操蛋!居然敢这样无视老子、消遣老子!
事情是这样的,政变进行中,赵汝愚作为执行者,他对同伙们有过许诺。他说,如果成功的话,“侂胄建节,彦逾执政”。
韩侂胄从高级服务员直升节度使,赵彦逾从工部尚书进入东府。
可是成功之后,尤其是把留正赶走之后,一切都变卦了。赵同伙找到他,他说“我辈宗室,不当言功。”于是赵同伙还是工部尚书;韩同伙找到他,他说::我乃宗室,你是外戚,怎可论功?”名正言顺地,韩同伙还是高级服务员!
尼玛,那为啥你成了首相?!
韩侂胄怨气冲天,但还处在暗气暗憋跟自己较劲的阶段,以他善于观望小心谨慎的秉性,一定会先潜伏下来,等到时机成熟,能一击致胜时才会报复。
可不久之后,一件小事把他深深地激怒了,让他忍无可忍地选择了立即行动。
话说赵扩的宁宗朝的精英分子聚集地比较奇特,居然是知閤门使这个位置上。除了韩国戚之外,还有一位能人名叫刘弼。这人官职卑微却颇精权谋,平时冷眼旁观,把朝局看得清澄见底,至于为什么没有事迹,这就和机遇有关了。
韩国戚那么大的后台,不也得和他一个办公室混吗?
刘弼最近心里也有点小不平衡,他自负心胸权谋在当时的江南绝对一流,连韩国戚也不在他的眼内。那么这次的宫廷政变,为什么赵汝愚选择的同伙是韩侂胄,却不是他呢?
至少可以咨询一下吧。
人有不平,必发之于口。刘弼有事没事地接近了赵汝愚,像闲聊一样地问,此次新皇登基,韩侂胄颇有些功劳,想来高升指日可待。
赵汝愚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又有什么大功!”
刘弼转身就把这句话告诉了韩侂胄。韩国戚大怒,好你个赵汝愚,老子没有大功也没有过失,为什么人前背后一点体面都不给我留,你凭什么如此轻贱鄙视我?!
但是转瞬之间他又平静了下来。
刘弼是不是在挑拨我……带着这个疑问,韩侂胄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他郑重地前去拜谒赵汝愚,希望能有个好结果,这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赵汝愚一个机会。
两人见面,按说政变刚刚成功,俩人还是战友的关系,赵汝愚无论如何也得亲近些才是。不料新首相正襟危坐,岸然不语。
韩侂胄很快就告辞了,在外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刘知閤没有逛我。”很好,从此之后,知道怎么办了。
赵汝愚,有你没我!
赵皇亲轻轻地挥挥手,打发走了韩国戚,仿佛展袖拂去了一只苍蝇一样,只有轻松没有不安。随后,他集中精力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有那么多的大事等着他,他马上就要和开天辟地以来不出一手之数的大圣人合作,去改造国朝扭转乾坤了,哪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的外戚,一个皇家服务员?
平心而论,他实在是太轻贱韩侂胄了,视其如小人厮仆,招之既来挥之既去,没有半点的尊重。这样做,不仅韩同伙伤心生气,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几位大人物,官职者如工部侍郎、知临安府徐谊,劝他厚待韩侂胄,使其心满意足,然后疏远就是,有什么害处吗?
节度使尽管恩数同于执政,俸禄高于宰相,毕竟也只是一介粗官,连太监都兼职过,何必这样吝啬。
赵皇亲不为所动。
国子司业叶适也同样劝他。叶适,字正则,世称水心先生,是南宋儒家重要分支永嘉学派的领袖,在某种程度上能与朱圣人分庭抗礼,当然,后世的影响力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话不可谓不重,赵汝愚想了想,既然叶领袖都说话了,怎么都得给点面子。
几天之后,有旨晋升韩侂胄为承宣使。
终于升官了……效果却是火上浇油,让韩侂胄暴跳了起来。他原本是防御使,很低,升两阶之后是承宣使,再升一级才是节度使。也就是说,赵汝愚仍然是卡了他一阶,说什么都不让他摸着节度使的边儿,让他眼巴巴地看着,就是爬不上去。这算是什么,逗我玩,拿俺开涮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国戚怒了,他拒绝承宣使,只迁一官去当观察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撮火行为,你不是压我一阶吗,我偏偏再降一阶,这样你觉得如何,高兴了吧?
消息传来,赵汝愚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想了想,派人去转达了一下抚慰之意。小韩,都是为国家服务,不要怄气,不要计较,要以国事为重,个人待遇是小事……换来的是韩国戚的冷嘲热讽,不逊之语。到这时,赵汝愚终于有点懵了。
国朝史上首相刚刚上任就被小使挑衅的事太少了,这个小小的服务生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敢跟帝国精英如他者叫板?
韩侂胄有自己的凭籍。在他来看,他有两个非常大的优势。第一,他是外戚。自古外戚篡权的事屡出不鲜,是很多王朝的噩梦,为各代当权者提防。这都不假,可是与皇亲比起来,他就是好的了。外戚弄权是国贼,做得成功的话,会把持朝政十几年,或者一两代。可是皇家宗室成员一但得权的话,就会导致篡位。
就像宋初时赵大猝死,赵二登基,之后一连九个皇帝都出自赵二血脉。
这远比外戚可怕百倍。
第二,各自的职务对比。赵汝愚是首相,他位高权重,与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相比,是天差地远之别。可是,再转折一下,知閤门事交通内廷,深入后宫,与皇帝更加接近,可以随时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首相就不成了,他每一次想和皇帝单独相处,都会万众瞩目,史上很多的大事,都会这种情况下决定。
韩侂胄坐拥这两大先天性优势,觉得有充分的体力能和赵汝愚掰掰手腕。但是真正决定动手之后,他突然有了点茫然。
赵汝愚不是留正,留正在光宗朝有太多的劣迹让人心烦,搬倒他可以用挑拨手段,并能迅速见效。可赵汝愚刚刚有拥立大功,还素有贤名,这得怎么操作呢?
还用之前的办法,就算见效,也是个慢功夫……可时间不等人,赵汝愚正在积极新政,等他出了成绩,再动会难上加难。
犹豫中,有个人悄悄接近了他,对他耳语了一句话,让他瞬间毛塞顿开。刘弼,另一个皇家高级服务员,他告诉韩国戚,您还有另外两件武器没动用呢,那才是扳倒赵汝愚的关键点。
——御笔和台谏。
台谏,御史台、知谏院。这两个部门是北宋设立起来,用以监督百官、制约相权的,到了机宋,它们在朝局中的地位更加突显。
京官万千,只有三圈。第一,三省二府。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门下中书、枢密院。这是宰执圈;第二,给事中、中书舍人等的侍从圈;第三,台谏圈。
这三个圈子中,论权力当是宰执圈最大,国之大政,尽出其中。侍从圈也未可小觑,官阶不高,可有一样很要命的权力——封驳。皇帝下的命令不合他们的心思,这帮人就能驳回去,让皇帝重改。另外,他们与皇帝非常接近,能随时提出各种建议,哪怕皇帝不听,也能潜移默化的影响。
上述两大圈集朝局权力于全部,建议权、决策权尽出其中,可以说两者联手,则天下尽在手中。可是,只要面对最后一个圈子时,他们仍然心惊胆颤。
言官,“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这帮人就像宋朝演义里的八贤王一样,上打君下打臣,打谁谁死,打错了没责任。
有宋一代权臣,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离不开台谏,都得把这个圈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而御笔,是比台谏更直接的打击武器。
御笔,也称内批、御批。是皇帝处理朝政时的专属指令。它直接由大内发布至朝局,不经中书拟议,绕过封驳程序,避开言官论谏,可以说是把三大圈子都扔到一边,独行其事,不受任何监督阻挠的快速通道。如果想从历史上找到相似的,那就是北宋灭亡前夕的那位隐相大人。
梁师成。
梁大太监凭着这个,让蔡太师都退避三舍,礼敬有加。
刘弼的确是个人物,他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这两样东西,给韩侂胄的权臣之路点亮的路灯。韩国戚沉默了一会儿,暗暗地盘算,御笔,他有把握。长期的接触,尤其是登基之前就有的接触,让他与赵扩走得很近,御笔完全可以通过操给赵扩来实施威力。
甚至以后绕过赵扩,直接掌握御笔也不是难事。
重点在于台谏,怎样把这样独立于整个朝纲之外的大圈子抓在一介高级服务员的手里呢?这个命题荒诞到让人抓狂,就像现代社会里一个街头小贩要遥控香格里拉连锁饭店一样。可韩国戚觉着自己肯定能成功。说干就干,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先是要把赵汝愚的好事搅黄。
赵皇亲当然知道台谏官的重要性,上位之后第一时间进行了调整,他先是把两个亲近的原台谏官提升,进行了内部调控。可是几天之后,这两位就突然被调离了。赵汝愚觉察出了反常,可是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台谏官出缺,正好安排他的真正亲信补上。
他推荐刘光祖任侍御史。
首相推荐,万无一失,可是新任的枢密使陈骙突然跳了出来,声称他早年与刘光祖结怨,如果刘光祖入台,他将受到政治打击,与其这样,不如他现在就辞职。
赵汝愚愕然。
因为根据规定,台谏官必须身世清白,与所有官员都无怨无恨,如果素有嫌隙不和,并且直面讲出的话,两者必须有一人回避。
回避者以职位决定,低者回避。陈骙是枢密使哎,谁能比他更高,也就是说,刘光祖没等上任就被辞退,赵汝愚的第一步安插胎死腹中了。
初战失利,赵汝愚变得警惕,他开始了积极的运作。他提意,空缺的言官人选由侍从来推荐。这样做堪称妙不可言,第一可以向侍从圈示好,使宰执与侍从携起手来,哪怕控制不了台谏圈,也能孤立台谏圈;第二,他相信侍从之中,正人君子还是多的,士大夫阶层的元气还在,选出来的言官一定不会是宫廷小人一伙。
他想的都对,选拔如他所愿,两个名额都是与他亲近的人得到。不过可惜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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