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告诉了他一个机密消息。岳飞不止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在另一方面上做得更好。
河南是岳飞的家乡,尤其是相州一带,他早就把间谍工作做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大的方向上,太行山一带的义军早已结盟;小的细节上,征战区域内的关隘、渡口上的车夫舵手等人,食宿店铺里的杂役,都有岳家军的内应。
当此时,只看官家的决心怎样,在战场方面,岳飞已经掌控一切。
回到江北战场,岳飞的前锋部队迅速向洛阳逼近,以杨再兴的冲击力,只需一两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西京城下,而敌人却全都玩起了失踪。刘豫父子伯侄都不见了,李成不见了,金兀术也没露面,要知道几个月以前,韩世忠过江时,这帮人一窝蜂地拥了上去,仿佛那是块肥肉,谁都想咬。
可这时岳飞攻入陕西、攻入河南,长驱直入,时间上也长达近两个月,人都跑哪儿去了?不会组团一起去打酱油吧。
形势一片大好,空前大好,可赵构的心灵之火总是小有飘摇。连首相赵鼎也觉得事情不托底,他建议行在可以前提,可建康就太靠前了,不如按老规矩,到平江府。
赵构采纳了。
之后他对岳飞的支持是一封措辞优美的嘉奖信……一时间众多类似的信飞过长江,寄到岳飞的手里,各种惊叹赞美叹服围绕着他,里面有他所尊敬的前首相李纲说的“屡承移文,垂示捷音,十余年来,所未曾有,良用欣快!”之语。
岳飞也激动,可他最需要的东西——粮草始终没到。他的确神勇无敌,可以孤军深入每战必胜,不必友军支援,可粮草是必须的,再精锐的兵少吃一顿饭就称不上精兵,而此时他留在襄阳的守军已经有饿死的了,要省下口粮去支援前线!
九月,岳飞部撤退。临行前岳飞似乎对粮食产生了巨大的怨念,他特意派人突袭伪齐重镇蔡州,不为杀那里的兵,他下令把蔡州的粮都烧光。
回归南岸的途中,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次的撤退意味着什么。当事者迷,岳飞不知道,张浚不知道,连赵构、赵鼎,乃至于最终受益的那个人,都不知道。
这次的撤退,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最初的反应由刘豫激化。齐帝国皇帝陛下在岳飞回归南岸之后突然间暴跳起来,他像被啥刺激着了一样,疯狂在境内抓壮丁,半个月左右就抓了20多万,全都推上了战场。
岳飞刚走,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看着很纠结、很呆傻,不可理喻,其实这是绝对必要的。他必须要时刻保持对南宋的攻击,不然他将失去存在的价值。
金国养他这条狗,他必须得去咬人。可他实在不敢去动岳飞,思前想后,他把目标定在了淮南西路,也就是张俊、刘光世的防区。行动前他满腹的苦涩,他有预感,哪怕他再努力,真的打出来战果,这个所谓的皇位也要坐不住了。
金国在变化中,迅速之快让他措不及防,很多事他都做错了。前面说过,他本是完颜昌的人,可推他上宝座的是大殿下完颜宗翰。本着有奶就是娘的汉奸原则,他把完颜昌抛到一边,对完颜宗翰一系效忠,这在过去的几年里是很见实效的。
大殿下权倾天下,威震女真、西夏、南宋,全人类没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刘走狗觉得与有荣焉,他也可以跟着升级,于是对女真贵族们也不那么恭敬起来。可这时小皇帝完颜亶用相权换军权,连带着把完颜宗翰的居住权都换到了眼皮子底下。
完颜宗翰一下子权势尽失,他没了军队没了下属没了地盘,别说罩着从前的走狗们,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豫发兵只能靠自己,金国人站在远处冷静眼旁观,看他能咬出多大的成绩来。刘豫郁闷、彷徨、呆滞……他下令,全军半数以上换装。
都穿成女真人的模样。
对岸的南宋野朝一片惊慌。赵构们得到的情报是,刘豫第一时间发70万精兵报仇,其中半数以上是女真骑兵!
这消息隔着长江把赵构、赵鼎吓呆了,当年灭北宋时也没这么大的场面。赵鼎立即提议行营后撤,回到临安府去。
没隔江的张俊、刘光世反而没呆。这两人首当其冲,刘豫的主攻方向就奔着他们来。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刘豫绝不会去襄阳那儿招惹岳飞,更不会去镇江那儿撩拨韩世忠,眼放着淮南西路这儿有张大将、刘大将,还用去别处吗?
“金兵”扑天盖地而来,两大将流星赶月价走。他们一边向后撤,一边向赵构要救兵,速度之快让正处在前线的总指挥张浚都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这两人谁也没请示,更没有获得批准,纯粹是临阵私逃。这种卑劣的行径却赢得了一片的赞同声。
为什么不逃呢,难道要先请示再汇报,用繁文缛节自缚手脚,被金军追上消灭才正确吗?那是自毁实力,毫无意义。
这种论调很有市场,上层人物们认可。关键时刻刚过30岁的皇帝还保留着一份理智,他要张浚立即汇报情况,确定在军事上怎样应对。
张浚不管有多大的毛病,至少有一个好处,此人从来没被谁吓倒过。他一直挺在前线,很快就了解到真相。哪有什么女真骑兵,都是些西贝货!他给赵构回信,要求全军反击,这是全歼伪齐军队的大好时机。赵构同意了,亲笔给他写了一道诏书。
——“有不用命者,依军法从事!”
张浚立即派人把诏书样本抄送给刘光世。刘大衙内一下子脸就绿了,皇帝在动真格的,小命难保了!他把手下的那批神奇的将军们召来,说了一句话。
——“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前面提过,刘光世本人是个战场草包,什么仗都能打输,可手下的将军们却勇悍绝伦,某些特殊的在韩世忠、岳飞面前都敢瞪眼,还偏偏就服这个大衙内。具体怎么回事,以后有具体事件涉及,到时再说,这时刘光世喝救命,这帮人立即爆炸了。
行营左护军杀回淮西,和伪齐军硬拼。张俊部比之早一步到位,已经杀得水深火热了。在他们的后面,三衙军统领杨沂中也在向战场靠近。
在赵构的必杀令震慑下,宋军的速度让人很瞠目。以刘光世军为例,他们从原驻地庐州,也就是现在的合肥市后撤,接命令再往回赶,居然在霍丘附近与伪齐军接战。
那地方在安徽省的西部,论东西水平线的话,比合肥还要再北一点。这足以说明刘光世怕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将军们也着实出力,打赢了,稳住了他的脑袋。可这次战役里真正的焦点却不在这儿,而是合肥更北方的定远县(今安徽定远东南)。
三衙军统领杨沂中奋勇当先,他在长江南岸出后,一路疾行,抢在刘光世之前,推进到庐州的北方,主动迎击伪齐军。
要说一下小杨了。小杨的来头很大,有种说法说他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祖父杨宗闵,父杨震,弟杨居中。
沂中字正甫,出生在代州,从小勇武绝人,从军后隶属于张俊部下。当赵构组建元帅府时,小杨是最早的班底之一,那时他整夜执戈侍立于赵构幕外,让少年期的九哥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杨沂中第一次发威时很震撼,那时盗贼丛生,一个优秀的盗贼已经不是看他抢了多少东西,而是占了多少城池土地。
任城就被抢了,元帅府派了很多人去都没办法。某一天赵构登高望城,心里郁闷,这还是赵家的世界吗?却见几名骑兵披甲执锐闯进了任城城门!
赵构亲眼目睹这几名骑士在城内纵横驰骋力杀数百人,其中为首那人满身血污像是受了重伤。赵构急命人召回,却发现那都是所杀盗贼的污血,本身并没伤痕。赵构惊喜交集,亲自奉酒给他,说——“酌此血汉!”
杨沂中由此知名。沂中生来一脸浓髯,神色雄壮,喜欢他的人叫他“十哥”。这个排名是建炎南渡之后将军大排行时搞的,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一路排,直到最小的杨沂中。
烦他的嘛,不大雅致,叫他“髯阉”。谁让他是赵构最贴心的人呢,忠心耿耿,无条件服从任何命令,像个太监一样的听话,只不过是多了把大胡子罢了。
定远县只爆发了一次小规范的接触战,杨沂中以2000名士兵迅速解决了战斗,他没有停顿,继续主动进击,迎向了刘猊率领的伪齐军主力。
两军相遇的地方叫藕塘。
藕塘地处定远县东南方60余里处,刘猊先到了这里,先于杨沂中占据了地势。伪齐军依山列阵,近10万人的军团严阵以待,最前排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是以往宋军临战时的标准战队,这意味着一但开战,进攻方会面临数不尽的遮天蔽日一样的箭雨,那是个无解的噩梦。
杨沂中却偏偏往井里跳,刘猊要什么他就给了什么,他派出5000名精骑,向伪齐军的主阵正面冲击。当天的箭雨如期而至,却没有办法阻挡住宋军骑兵的突破。
伪齐没有宋军的制式武器神臂弓,以及与之相近的各种弓弩。如果有,金军早就侵略专例复制粘贴出无数份了,金兀术还用带着满身箭眼在秦岭里满山乱跑吗?这一点优势是汉人所独有的,直到宋朝灭亡,甚至明朝灭亡,异族人都没法染指。
5000名骑兵动摇了刘猊的主阵地,杨沂中适时发起总攻,他亲自率军从伪齐军的偏面冲了进去,自陷于超级大阵之内。这样子很绝望,非常像找死,不过杨沂中给刘猊留了份惊喜。
三衙军的前军统制在开战前悄悄绕到了伪齐军的背后,这时突然间发动,在刘猊的背后插了一刀。这就是杨沂中的风格。
这人的每一个举动看起来都是疯狂般的热血沸腾,不过在这后面隐藏着千般小心万般计算,每一步都机械般的精确。
这在以后的岁月里,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会被验证。
伪齐军大阵崩溃了,三路夹击,出其不意,刘猊又不是什么名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把自己救了出来。
大部分的军队跟着刘猊逃走了,有一万多人被杨沂中生俘,另外夺船数百艘,车数千辆。连带着顺昌方面的刘麟,光州方向的孔彦舟也一起退兵。
从一定意义上讲,是杨沂中搞掂了这次伪齐的大举进犯。
近卫军露脸,赵构格外的高兴。他一边向宰执人员们炫耀——这回你们知道俺识人、得人了吧(“卿辈始知朕得人也。”)一边给杨沂中送去了嘉奖令。
升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马、步帅。
这个位置如果再加上殿前都点检的名签,就是当年赵匡胤造反前夕的军阶。很乖的小杨非常聪明地拒绝了,理由很伟大。
三衙军力不能归于一人,这是祖宗说了150多年的话,我会牢记一辈子!赵构感动,小杨真是太好了,可以继续着重培养。
以上这一战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南宋中兴十三处战功”中排名第六的藕塘之战。这一战在纯军事意义上实在乏善可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对手是战斗力普遍低下的伪齐军,里边还大量充斥着临时招募的平民百姓,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又能怎样呢?
只此一点,即决定了藕塘之战的含金量。但是它的政治意义却无比深远,它是根导火索,上接岳飞第二次北伐被迫撤军,它让转折点变得清晰可见。
回顾一下此战中南宋最上层人物的表现。当刘豫的军队换上女真人的衣服走上战场时,赵构、赵鼎都慌了,他们除了后退至临安,下死命令逼迫刘光世反击之外,还十万火急地征调岳飞再一次援助淮西。这时岳飞的眼疾急剧恶化,白天时几乎看不见东西,并且他的军队刚刚结束远征,累、主要是饿还没恢复过来,但仍然闻命在旦夕即行。
他赶到淮西时藕塘之战早就结束了,赵构很尴尬,赵鼎很羞愧,这时他们知道上刘豫的当了,可上位者自然有他们的遮羞办法。两人进行了一次公开性问答。
赵鼎向皇帝陛下贺喜:“从这件事上能够看出前方诸位大将对朝廷的尊敬,每个人都很听命令。”
赵构连连点头:“是的,刘麟败北,朕不足喜,诸将知道尊敬朝廷,才是真正可喜的事啊。”
难堪面前转移目标的功夫举重若轻,炉火纯青。可惜有个人决定狠揪住这次失误大做文章,从而实现帝国实权第一人的愿望。
张浚。
右相、前敌总指挥大人早就看赵鼎不顺眼了,别看是赵鼎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可两人的工作方式、从政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堪称鸿沟。
赵鼎是一个抑外必先安内的人,他时刻紧盯着长江以南这一亩三分地,口头禅是先发展自身,等国内一切都充裕富足了,兵力也都练好,再去想外面怎样。
张浚嗤之以鼻,赵鼎的观念看似妥当,其实简直不可理喻。请问到达什么程度才算是富裕,北宋仁、神两朝算不算?可那时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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