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处来了,邓洵武要把蔡京搞回到开封城来,这个想法是多么的疯狂。他只是个小官,父亲还死了,从哪一点来说,都不可能有童贯的能量大,可事情真的办成了。为什么?因为他的特殊本领。
——邓家的家传套人大法,外加邓洵武本人的历史功底。
想套一个普通人都要大费周折,何况是诱惑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为了达到目的,邓洵武做了海量的准备工作,超级多的数字理论,完美的震撼效果,他相信只要抛出去,必定会让赵佶热血沸腾,无法自制。但是他仍然很小心。因为这些都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下面。
赵佶是不是跟他的父亲,他的哥哥有一样的灵魂呢,曾经让哲宗心动的东西,会不会也让赵佶怀念?这可真是说不准,从赵佶登基以来最初的大半年里,他是多么的旧党啊。
……可是,谁又能忘记,哲宗从十岁起一直忍到十九岁,这期间任凭高滔滔为所欲为,坚忍的程度在历代帝王中极为罕见。
思前想后,弟弟也许和哥哥有些相似。但就算不像,该做的事也要去做,尤其是向太后已经死了的现在。某一天,邓洵武终于找到了机会,单独接近了新皇帝。
邓洵武:恭喜陛下。
这种开场白很正规。
赵佶:喜从何来?
赵佶也习惯,每个皇帝每天都要被恭喜很多次的。
邓洵武:陛下的宰辅选得好,韩相公、曾相公众望所归。
赵佶沉默,这事儿前两天有人说过了,是中书舍人徐勣,很可能会因为这事儿在史书留名,现在邓洵武来,第二次贺喜没红包的。真是浪费时间。
却听见邓洵武叹息了一声,说,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赵佶立即警觉。
邓洵武说了下面这段话。陛下是先帝之子,首相韩忠彦是已故宰执韩琦之子。先帝当年改革实行新法,韩琦反对,现在韩忠彦执政,继续反对新法。以此看来,是韩忠彦能继承父志,而陛下不能。
赵佶神色大变,这是侮辱!为人子者继父业,这是起码的职责,是延续血脉的骄傲,是对父亲的认同。如果不能,不是承认父辈有错,就是自己无能。
这让一个刚满21岁的聪明、好高、血气方刚的青年如何忍受?!可是又能说什么,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都真切地背叛了父亲和哥哥。
难堪的沉默中邓洵武在坚持,他当然不是来特意地侮辱皇帝,现在局面良好,一切都在掌握中,皇帝的情绪在波动中。
他紧接着说了一句,您想绍述父兄之志吗?
赵佶更加沉默了,他怎能不想,这是个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事情。作为一个21岁的青年,神宗时代怎样他当时太小,没印象不好评论,可高滔滔、宋哲宗都做了什么,他亲眼目睹。国家的党争是被哪方挑起来的,国家的利益是由谁争夺回来的,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一清二楚。
他是新党,他的心是奋发向上的。
这非常符合以往历史的发展印迹,近20余年来,执行新党的,都是有血性、敢冒险、为国为家敢说话敢办事敢出头敢到外国砍人的人;而旧党一方,两代领袖都是从来没走出后宫的死老娘们儿,所有的党员都是些近近花甲甚至近过花甲的糟老头子。特点是对外妥协对内凶狠,一群弄不清国籍的妖孽。
赵佶激动且犹豫着,他是谨慎的,之前为什么忍了向太后那么久,就是要把皇位坐稳了。现在哪怕再动心,也不能说什么。
笑话,随便谁来激昂一下,就想让本皇帝走独木桥?新法是那么好实施的,俺的父皇、皇兄死那么早,都是变法累死的。
那么多人帮着,还累死,作为一个脑子没炎的人,俺绝对不会没准备就走上去。
他想到的,邓洵武在来之前都想过了。这时他决定把精心准备的最大底牌亮出来,是成是败,在此一举。邓洵武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纸卷轴,交给了赵佶。
这张卷轴上没有画,是一张列表,形式和《史记》的年表相似,按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分为七类,每一类分出左右两栏。
左边的是新党,右边的是旧党。
在旧党的一边,人名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上至宰执公卿,下至侍从舍人,满朝文武齐备,有100多人;另一边的新党很可怜,在宰执一栏里,只有一个人,叫温益。
这就是当时的现状,新党被全贬光了,只剩下一个温益。温益是谁,谁知道啊,至于那位曾布曾大相公,他是新党吗?他是宋朝近20年以来最无耻的骑墙派,两面倒。
这份席卷整个朝廷,给满朝文武划成分的纸轴,非常准确地体现了赵佶此时的心情。悲凉啊,想变法谁来帮?没有羽翼的皇帝,比一只鸡都不如。
爱莫能助……是的,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爱莫助之图》,就是它点燃了北宋最大最彻底的一次党派之争。从那以后,没有党派了,所有的理念、理想、坚持都会变得荒诞,让越坚贞看了,越会感到可笑。
回到这张卷轴,如果只是展示了绝望,当然不是邓洵武的目的。赵佶很快发现了个秘密,他看到在左边新党的名下,除了温益之外,还有另外一块被遮住了的地方。
下面好像有东西,是什么?
这时邓洵武走上来,把遮住的东西拿开,露出了下面的两个字。陛下,如果您想继承父兄之志,振兴宋朝的话,只有这个能帮你,非他不可。
蔡京。
看到这两个字,赵佶很犹豫。他对蔡京不了解,更加不能因为一个国家级的历史写手的话就托付国家命运。他想了想,背着韩忠彦,把曾布找来了。
曾布是目前新党资历最深的元老,他的话应该是最权威的。赵佶问,有人说国家兴旺,非蔡京为相不可。卿以为如何?
问得很玄妙,回答得很经典。曾布说,臣不便参与议论。
这实在是个含蓄优雅的拒绝,既不露骨,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开玩笑,好容易出卖了新党才爬上了第二号首长的位置,现在弄蔡京回来平起平坐,甚至是顶头上司,还问我什么意思?
当我受虐狂啊。
赵佶却不生气,从他问曾布开始,心里就有了盘算。要不然为何不问韩忠彦呢?他转过头来向另一个次相温益说。
温卿,就由你来操作这件事。温益很高兴地接受了命令,这实在是全体新党都喜欢的事,不为别的,能有人和曾布唱对台戏,没人不高兴。
以上就是蔡京回开封城之前的形势,到了这一步,曾布既要掀翻首相韩忠彦,又要确保首相的位置必须落到他的手里,已经没的选择了。他只能隔几天之后,抢在上调蔡京回北方之前,写奏章表明立场,说他想通了,蔡京同志非常适合最高领导层的工作,我推荐他到宰执层任职。
……贱人,出尔反尔,这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蔡京回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满足了曾布一生的愿望。合蔡京、曾布之力,一个小字辈的韩忠彦算什么?没用什么大动作,只是日常工作里的小绊子,就把韩二公子挤兑得欲哭无泪,主动辞职了。
首相空位,曾布以最高资历当选。
如愿以偿了,曾布快乐、幸福,想想一辈子不断沉浮,总是站在山顶望天空,半步之上就是人臣巅峰,可就是上不去。简直郁闷死,他一直在猜,王安石是什么感觉,司马光是什么感觉,章子厚又是什么感觉……大权在手,快哉!
为了深切地体会这种快乐,他决定为所欲为一把。
一个很一般的人事变动,任命一个叫陈祐甫的人担任户部侍郎。这事儿真的不大,侍郎只是中层干部,京城里高官如云,官职调动的速度像蚂蚁搬家,是历朝历代里最频繁的一个。
这点小事,只是一片浮云,谁去注意呢?应该说,曾布以这种级别的小买卖开张,魄力真是太渺小了。但他偏偏就倒在了这件事上。
很乖的,以零拒绝服务著称的蔡京生平第一次与人作对,他以空前激愤的语气向赵佶控诉这种可耻的行为。陛下,爵禄者,陛下之爵禄,难道宰相可以拿来讨好亲戚?
稍加一句,陈祐甫的儿子是曾布的女婿,两人是儿女亲家。
被当众揭露,曾布怒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谁,是敢和章惇叫板的英雄好汉,章惇有多强,他就有多强。而蔡京呢,一个地道的软柿子,一个天生的附庸,居然敢反抗他?!这种反抗本身就是侮辱,绝不能忍受。
于是他反击,他辩解,他喋喋不休,渐渐地声色俱厉……他掉坑里了,蔡京要的就是这个,他越失态效果才越好。就在曾大首相的高音唱得高亢嘹亮时,突然被打断。
有人在旁边喝斥他——“曾布,上前安得失礼!”还记得他是怎么搞倒章惇的吗,这一声和他当初在哲宗灵前吼章惇是多么的像,报应!
喝斥的人是温益,随着这声喝斥,赵佶拂袖而起,返回内宫。曾布完了,后面的事有御史台、知谏院的人接力,弹劾奏章一篇一篇接一篇,直接把他踢出京城,贬过江南。
曾布的故事到此结束,他没有续集。他不会像章惇那样东山再起,在贬谪之后达到更高的巅峰,创造有他印迹的元符岁月;也不会像吕惠卿那样,纵然仇敌满京华,仍然高才可恃,在边疆守土保民。他是这个时代里最叫人厌恶的人,一个真正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没有原则的小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新旧两党20年间在最高领导层里最垃圾的一个,就算是挑起党争之祸的元祐大臣们都比他强得多。
比如刘安世,不管政治见解多糟,不管执政能力多渣,他对自己的信仰无比坚定。我就是认为司马光是对的,我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哪怕再多的折磨,我甘愿。
刘安世历经“春、循、梅、新、高、窦、雷、化”等南方最险恶的8州中的7州,百死而不悔其衷,留下了很多让人动容的事迹。篇幅所限,只举其中一个。
刘安世贬到英州时,有一个福康县(今福建福清县东南)的林姓书生奉命南下,要至他于死地。消息传来,满城的人都为刘安世发愁,尤其是他寄住的道观里的道士。该道士一边替刘安世熬每晚必喝的鸡肉粥一边流泪,说道观都被官军围住了,只等林书生到,您就难免一死了。
刘安世厉声说:“人之生死前定,何用惧?汝出家学道,见识乃尔!”他说完倒头就睡,粥好了起床喝粥,从容写信安排身后事。
这是何等的胆魄气度,就算是敌人也要佩服。每当看到这一段,我都会想起一段电影对白。那是一对海盗父子,儿子某天问。
——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你活了下来,一定有什么秘诀吧,生存的秘诀?
父亲的回答是——目的不在于永久地活下去,杰克,秘诀是,你要活出自己的人样。
活出自己的人样……刘安世有,曾布没有。
蔡京当首相的那天是北宋史上最温馨动人的一刻。与之相比,王安石时争议太多了,司马光是负面情绪太重了,章惇时……下边是一片牙齿打战的声音,实在是太吓人了。
蔡京不一样。他是最风雅和善的,最通情达理的,是零拒绝的好同事,是大公无私的好领导。最后这句不是乱讲,以扳倒曾布的理由,他是多么的光明正大啊。
杜绝官官相护,杜绝私相授受!
真是最正义的手段。综合来看,蔡京的案底和这次的上位,简直是宋朝近20年以来最雪白干净的大臣。由他来收拾乱到无可再乱的烂摊子,真是众望所归,不二人选。
这一点不仅官场新人赵佶相信,连新党里的顶级元老张商英也认可,蔡京的拜相制由他执笔完成,史称极其褒美。
登场完毕,全天下人擦亮了眼睛盯着,看蔡京有什么高招能把国事、党争梳理好。天知道,这是个多么巨大的、无解的难题!
但蔡京都一一的解开了。在这个过程里,世界才逐渐地认识到,蔡京是怎样的动物。上任伊始,蔡京非常讲究传统,他对皇帝说,我们要沿着伟大的神宗皇帝、伟大的安石相公的足迹走。这样才会正确。
赵佶点头。
于是讲议司出现。它在名义上是王安石变法时期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仿制品,功能上也相近,国家的各项问题,如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等事情,都由它负责。
和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确很像,当年变法,也是由这种部门来决策怎么变的。但是最后有一条是额外添加的。蔡京说,讲议司做出的决定,宰执、台谏等官员不许干涉,连议论都不许。
只此一条,天塌地陷,宋朝瞬间国已不国。
国家是什么,无非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这几件事,把这些事归于一个衙门,那么全体官场都成了摆设,都被架空了。再不许宰执、言官过问,连半点的监督机构都没有,这不是国中之国,另立天地了吗?
这是国家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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