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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人王介石,一路追随,像仆人一样帮助苏家生活,连盖房子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更有很多各地的学子,向他请教学问,其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著名。
海南岛太偏了,识字的人都少,怎么能论到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国近140年,仍然没出过一个进士。这实在是没办法,学问是讲究传承的,就算是不世出的大天才苏轼,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给他启蒙。
姜公弼自学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时,上天赐福,把苏轼贬到了他的家乡。苏轼耐心地指点他,临别时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一首诗——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写完这两句之后,突然收笔不写。姜公弼不解,苏轼说,“候汝登科,当为汝足。”
多年之后,姜公弼终于金榜题名,可惜那时东坡已经离世了。他不远千里,到许州找到衰老的苏辙,苏辙在扇子上为兄长补足全诗。
——生长芸间已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坡翰墨场。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使信东坡眼目长。
这首诗见证了海南岛第一位进士的成功之路,由八大家之中苏氏兄弟合力完成,如果存在,是中国文献界里不可多得的珍宝。
以上的事很阳光,让人很佩服很激昂,似乎这就是苏轼的精神内核了。真的吗,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苏轼就只是个精神胜利法的大师,在逆来顺受里让自己不哭出来罢了。
何来伟大呢?
苏轼从来没有放弃希望,他一直怀念着北方,坚信着自己一定会回去。在昌化三年之后,某一天苏轼若有所感,对苏过说。
——“吾誓不做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原气象。”
为此,他洗砚焚香,向天祷告,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八篇赋,如果一字不错,即有北还之望。那一天64岁的苏轼凝神专注,挥毫泼墨,八篇名赋一一写就,居然一字不错。
苏轼大喜,吾归无疑矣。
归去来兮,哪怕再晚,也要等到那一天。顺便说一句,这件事是真的。这八篇赋后来被一个妙人收藏了,这人是宋朝有史以来把太监这个特殊职业做得最成功的人,这样一个人,竟然对外宣称自己是苏轼的私生子,而且是遗腹类的……
苏轼在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归,结束了长达7年的文化苦旅,前方等着他的,终于是一片坦途,一片久违的阳光了。
可惜,上天只留给了他短短一个月的时光来回味这一切。苏轼一路向北,沿途游故地会旧友,把一生中所有的恩怨姻缘都一一了断,甚至和章惇都通过信,表示并不太介意和子厚一生的交集。
他死在七月十八日的夜晚。
对于苏轼,我们忘了他的官场经历吧,要留意的是他的诗词歌赋,他是中国自残唐五代以来的第一大天才,北宋之后,中华文人如恒河沙数,不可胜计,可再没有任何一个是可以超越他的。
一生的磨难,仿佛是上苍赐予他的灵感。没有那些感触,怎能转化成那些文章佳句?他的每一点心灵波动,都是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精神瑰宝。
苏轼之才,竟然跨越了苦难,身在苦难痛楚中,居然越发的明艳雍容。这一点,在中华文明史上是从所未见的,哪怕是一直以来,人们认为天分、成就高于苏轼的李白、杜甫也相形见拙。
李白飘逸雄浑,神化难明,天赋绝顶,可是山野气太浓,高兴时放浪形骸,失意时长歌当哭,波动太大,完全被外界影响;杜甫虽然忧国忧民,一片赤诚之心,可惜忧过了头,文章里难免沾上了潦倒灰暗气。
只有苏轼,不管际遇怎样,心里都有一棵盛开的兰花。心有茂兰一棵,不为世事羁磨。这种从容的美丽,哪怕有再多的折磨,仍然宁静地绽放。
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宋朝命运、宋朝文化的缩影。
善待范纯仁、苏轼之后,赵佶举动更加圣明,散布天下的旧党党徒们山呼万岁,真是宋朝自仁宗以来仅见的明君啊。
他为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梁焘等被钉上耻辱桩上的旧党元首们恢复名誉,赏还恩荫,把之前哲宗、章惇做出的决定都否了,让他们重新变成圣人。
之后赵佶颁布诏书,阐述了自己的执政精神。他说,自今以后,国家对军国大政、用人标准,没有元丰、元祐的区别,更无所谓新旧两党。做事时,只看是否可行,是否妥善;辨别忠奸,用舍进退,只看是否合乎情理。
一句话,同志们,我们要团结,要安静,努力地工作,把国家建设起来。为此,改新年号,为“建中靖国”。多么好的口号,很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终于不搞政治运动了!
看到了这些,向太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终于死了。
截止到这里,这段历史被历代史书高调传唱,尤其是南宋阶段,为了突出这时的成绩,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小元祐”。
真是非常的贴切,无论在哪一点上都像极了。比如说形象工程极其完美,成功地塑造了赵佶的光辉形象,更连带着把范纯仁、苏轼等名人的声望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可是在另一方面,这些事和高滔滔执政时期更是一模一样。
只有名声,对国计民生半点好处都没有。
这就是小元祐了吗?熟知历史的朋友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对,非常正确,旧党执政怎么会少得了丑闻呢?怎么能不做几件亲者痛仇者快的猪头事件呢?
在这短短的多半年时间里,赵佶像高滔滔领导下的旧党人毁掉宋神宗的政绩一样,把本是哲宗的荣誉给抹杀了。在宋朝的国都内再一次上演了一出丑陋的闹剧。
为国杀敌,立威异域的英雄成了罪犯,抓回来的敌人居然高官厚禄耀武扬威地供着!
事情发生在宋朝的熙河路,也就是从前吐蕃的河湟部。那片广阔的大地最初由神宗年间的名将王韶率军收复,本来已经打得吐蕃人服服帖帖了,可是在哲宗朝的初期宋朝自己人偏要多事。
高滔滔、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崽卖爷田不心疼,把西边四寨无条件还给了西夏人,对更远的熙河路更是不屑一顿。一片看都看不到的蛮荒之地有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友邦的笑脸,也还回去……
尽管司马光被明白人吼过后,不敢再零价钱卖国,可是对熙河路的支援一天不如一天,极需的兵力、给养、军饷等必要一直短缺,能不给就不给。
熙河军的实力严重下降了,元祐时期只能在异域自保。到了哲宗亲政,宋朝的军事重心移到了西北,要和西夏掐个明白,一系列战争中,尤其是章楶领导的平夏城等战役,熙河军一直是主力。
回国作战了,熙河路的状况可想而知,唃厮罗的子孙们死灰复燃,以新任吐蕃王溪巴温为首,重占青唐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熙河路短时间内几乎全境沦陷。
哲宗大怒,刚好当时平夏城之战大胜,宋军腾出了手,那还等什么,在他重病,卧床不起的时候下令,由王韶之子王厚、西军大将王瞻率领,西军出境作战,再平河湟吐蕃。
至于理由,哲宗还是很有幽默感的。他说,出于我对吐蕃人的爱护,他们的新任首领溪巴温太嫩了,我派人去安抚他一下。
安抚得很成功,一个多月之后,西军攻进青唐城,河湟吐蕃部的所有大小首领除了溪巴温本人跑了之外,溪巴温的儿子陇拶、瞎征、嫁到吐蕃的契丹公主、夏国公主、回鹘公主等都被生擒,由西军押解横越千里戈壁,进入开封城。
空前大捷,这是继平夏城、天都山大胜之后的又一次辉煌胜利。如果神宗活着,如果哲宗没病,不知下一步宋朝还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可惜的是,这班俘虏到达京城时,哲宗已经病入膏肓,彻底不能执政了。他们被关押着,直到赵佶登基。吐蕃人自己都没法相信,命运居然可以这样改变。
赵佶给他们集体封官,允许他们自由回国。并且许诺不用再担心了,攻打你们的王厚、王瞻等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尤其是凶残成性的王瞻,被贬为右千牛将军,回国内反省了。
就这样宋朝获得了河湟吐蕃部的“友谊”。
骗鬼去吧,从前王韶把他们打得更狠,哲宗时他们仍然反叛,现在只是一些小恩惠,居然觉得一劳永逸了?更何况,这种“友谊”是挥刀自残,废了自己的功臣,像谄媚一样讨好对方来得到的?!
答对了,在旧党人的心里,在向太后的心里,这些就是很正常的,都是沿着司马相公走过的光明大路一脉相承的。谁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小心奸邪的帽子立即扣下来压死你。
当然,本着树立英武模糊污点的一贯方针,河湟事件、王厚王瞻的处理决定,都被选择性地隐藏了,一切以和平稳定为主。在大力宣传中只有大汉天子的恢弘之气、吐蕃人民的友好之情,至于二王怎样,熙河路怎样,都被彻底忽略,一般史书里根本见不着。
这种好日子很短,旧党的命太苦了,好容易盼到了一位崭新的强力太后出现,却没能像高滔滔那样坚挺,不过多半年之后,向太后居然病死了。
她死了,政治风标立即飘摇不定。十几年了,宋朝的政局一直在变。神宗死了,变一次,高滔滔死了,变一次,哲宗上台,变一次,哲宗死了,变一次,前后4次了,顶级官场里还剩下的这些人,早就都成了变形金钢。
根据形势需要,谁都有N多种形态任意转换。这一次想变的人是曾布。他的一生很异样,按属性,他是新党。可做起事来,总会让旧党们打心眼里喜欢。
王安石当政时,他第一个拆台,从内部瓦解新党;章惇当政时,他简直是旧党利益的代言人,明里反对,暗地里下绊子,各种招数用出来,让扒皮章相当的郁闷。
这时轮到他郁闷了,国家的首相是名臣韩琦的二公子韩忠彦,他只是几位次相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权,甚至还得加倍的小心谨慎,时刻老实,才能保住职位。
其实就连这个职位,也是他在哲宗死时倒向旧党,帮着向太后压制章惇,拥立赵佶才得来的。现在向太后死了,他没必要再装孙子,首先第一步,就是搞倒韩忠彦,抢到首相位置。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留神大宋官场的一条铁律——扳倒首相的人永远别想当上首相,哪怕多年以后当上了,也是因为别的事情。
曾布很老了,他等不起。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借刀杀人。他要扶植起一个人,用这个人去搞倒韩忠彦。那么这个人就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1,必须有一定的身份,不然进不了顶级官场,没法对抗首相;
2,这个人必须是新党,旧党人他指挥不了;
3,这个人的根基要比他差,哪怕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也没法拒绝,更没法报复;
4,这个人此时此刻必须处于官场低潮,这样他给这个人机会时,这人才能不得不抓;
5,这人的性情要好,要能挑起来事,制造争端。可在关键时刻,还能听话,不让矛盾扩大,影响他本人的闪亮登场;
纵观宋朝官场,符合以上5点的人真的不太多,可以说是太少了。他想了又想,终于惊喜,上苍还是爱他的,千难万选,居然还真的给他留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人听话,曾经对所有上级都零拒绝服务;这人能斗,亲手炮制过同文馆冤案,把旧党人连同高滔滔都抛上风口浪尖;这人有节制,以才情论,是宋朝官场里第一流的风雅人士,某些方面连首席文豪苏轼都不相伯仲;这人也很倒霉,一直努力工作几十年,这时被章惇连累,被贬到了南方,在杭州城里当闲散官。
就是他了,种种条件都符合,可谓天作之合。说干就干,他悄悄地派人去联络,给这个人先通通气,一方面在开封城里给他做铺垫,官场上、新皇帝,各方各面都要打点到。
帮他就是帮自己,曾布做得很来劲。
他不知道的是,他根本就没看清楚这个人的本质。他失算了,事实上在这个阶段,世上没人能看清这个人真正的底蕴。这是个妖孽,是近20年以来宋朝政局不断反复,从最初为信念、荣耀而战,到后来为党派为恩怨而斗,一系列的血腥龌龊中孕育出来的集大成者。
在这个人的身上,再没有原则,曾经的荣耀、追求、信念都被一次次的政治风暴吹走了,他目睹了良臣如王安石被罢免;圣贤如司马光身败名裂,险些连坟墓都保不住;文豪如苏轼颠沛终生;长者如范纯仁衰败老盲;党魁如刘挚、梁焘、刘安世流放至死;强臣如章子厚也翻身落马。
等等等等,这个世界还有平安吗?连安全都谈不上,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