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著名的大阀高门韩氏家族看上了他,韩琦的哥哥把女儿嫁给了他。
他是当时远比苏轼还要闪亮的官场新星。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婚姻,一般来说,只要他平稳地运营下去,不必求什么突出表现,都注定了是一位顶级高官。可惜,没多久他就倒了,因为他的性格。
新党当政,他不往里掺和。在别人眼里,这很正常,他是韩琦的亲戚,是旧党。但是到了元祐时期高滔滔废除新法时,他把整个官场都吓了一跳。他站出来和司马光他们辩论,一条条逐字逐句地反驳,新法哪里不好,先皇哪里失政,我们来讲清楚。
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他居然是王安石的信徒。那么他为什么不在新法实行的15年里积极参与呢,这时候树倒猢狲散了,他一个人出来逞能,不是找死吗?
不,这是一位大才子的特殊心理。
当别人一窝蜂地拥上去争名夺利时,他远远地站着,这叫清高;当别人争先恐后地躲开,怕惹事时,他站出来独自面对,这叫操守。
爱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信念,蔑视凡人所看重的功名利禄,这是中国名士几千年传承的核心意识。
这样是很高很雅很九霄漫步的,只是结局不大好,李清臣被下放了,同时被旧党踢出阵容,连韩氏家族都看他不顺眼。这些他都不在意,被压制9年后回到京城,主持这次考试,出了下面这道题。
题目超长。
——“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或,惟当之为贵,圣人亦可有必焉!”
有点绕,尽量用普通话翻译一下。
——这些年恢复了诗词歌赋等考试内容,选出来的人才只会唱歌不懂业务;废除了青苗法,常平仓等惠民设施也没完善,搞得农民很穷;争论差役法好还是募役法好,一直没结果,实际实行的役法效果一团糟;黄河改道了,是向东导回还是北顺它去,争来争去定不下来,水灾越来越大;割让土地去讨好外族,希望边境安宁,没想到适得其反,异族人气焰嚣张,胃口更大了;放弃税收利润给老百姓方便,商业活动反而滞迨衰弱。世界上的事,行得通的可以沿袭下去,结果操蛋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必须改,只有眼下最实用的才是正确的,圣人做事又哪有一定之规呢!
大家觉得怎样,冷汗下来没。这几句话把元祐年间的政府行为批得体无完肤,从农业到科考、从役法到救灾、从商业到外交,统统地失败。
很震撼,一般来说,这样全方位的否定,是改朝换代之后对上一个亡国之君才能提出的指责。不这样说,就没有推翻的理由。
可这是顺沿时期的宋朝,至于这么血淋淋的批判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是哲宗亲政之后的政治精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在这9年里干了什么,都要连本代利地还回来!
首先从施政纲领上做起。
这种全方面的否定在9年前出现过,高滔滔、司马光把熙宁新法全废了,如果不是抱着全方面的否定,怎会做出以后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怪受害人反击。
这道考题发下去后,新旧两党的新一轮战斗展开了,各自的先头部队在考场里就地撕杀。第一轮由考生们出场。
面对考题,考生们知道这已经是新一届政府的政治大方向。有的人很清醒,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顺着潮流走,才有眼前的功名。他们选择了批判;有的人勃然大怒,恨不得在考场里喊口号找同志,立即反批判。
这种人是主流,9年的老式教育,他们本身就是“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这伙儿的,头一句就被骂了,拿什么不生气?
愤怒中他们有不同的发泄方式。
有一个叫尹焞的人出了最大的风头。他看过考题之后二话没说站起来交了白卷,就出去了。走出考院之后他对着外面的人群说了一句话。
——难道可以这样去搏取功名吗?
说完直接离开了京城。他身后是一大片旧党人激动欣赏的目光。这真是个卓尔不群的好苗子,他是谁,谁教出来的这个君子仔?答案很快出现,尹焞,洛阳人,圣人程颢的亲传弟子。堪称根红苗正,旧党里的旧党,从这一刻起,他成名了。
其他的人选择了更实惠的方式,他们精心构思写了一篇篇的反批判论文,反驳李清臣在考题里对元祐政绩的指责。
这种行为在明清两代够杀头的了,没事都能搞出来文字狱,何况这样明目张胆拉帮结伙的搞事。可是在宋朝很平常,指责政府、甚至指责皇帝,都是气节学识的表现。想当年二苏兄弟考馆阁就这么做过,为了成功率他们定下了一正一反的策略,由苏轼演红脸,赞美仁宗抬高时政;苏辙反其道而行之,把仁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韩琦等大臣也没跑了。
事后怎样,苏辙啥事也没有,这时都做到次相了。
第二轮战斗在考官中进行。卷纸收上来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选谁,贬谁?出乎旁观者的意料,反驳派居然赢了,主考官站在了旧党的一边。
问题严重了,这个结果相当于哲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的施政方向刚出炉就被否定,让天下人怎么看,让他下一步工作怎么展开?没别的办法,面对反抗,必须打压下去。哲宗宣布这次考试作废,还是原来的题目,重新考。
这一次换了考官,终于选出了熙宁新党的追随者。
哲宗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信息传出去了,相信影响很快就会波及全国,同时京城里的政治气候也会随之改变,新党新政,当年的盛况终于要重现了……他高兴得有点早,他把事儿挑明了说,仍然有人敢反对他。
苏辙。
这位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乖乖宝、沉默好人的小苏同志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写了两份奏章,第一份的内容太彪悍了,就算司马光从坟墓里爬出来都别想猜到。
他说,我看到了这次的考题,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捣毁元祐政事,要恢复熙宁新法。这样做您错了,你不知道神宗的真正理想,我们在元祐年间做的,都是神宗的遗愿,都是为国为民为先皇为陛下,半点错都没有。
这是总前提,下面是核心。
——“……至于其他,事有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此则圣人之孝也。”
这句话彻底颠覆了历史,之前司马光之所以敢废除新法,是在“以母改子”的理由下进行的。哪怕是迁强,毕竟抬出了长辈。可苏辙这时说,政治上有错误,哪朝哪代都出现过,父亲做错了,儿子来补救,这是圣人提倡的孝道,是崇高的品德。
……崇高你个眉山猪!哲宗气得要爆炸了,苏辙把这9年里高滔滔、元祐党人做过的事都扣到了他的头上,是他废除的新法,毁了神宗的业绩,居然是他!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堂堂的副宰相、大文豪居然当面撒谎,把满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让受害者承担,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
写到这里,还只是这份奏章里的一部分。为了让自己的理论生动形象,苏辙接下来举了个例子。他说当年汉武帝对外开战,大修宫殿,把父祖两代积攒的国库都花光了。于是把盐、铁、茶等国民命脉收归国有,弄得民不聊生,差点动乱。
他的儿子汉昭帝任用霍光,把苛政废除了,天下才重新安定。
言下之意,宋神宗就是汉武帝,同样对外开战,对内剥削,搞国家垄断,压榨民脂民膏,幸亏死得早。现在哲宗登基,好比是汉昭帝,事实检验真理,废除苛政是唯一出路。
而且您已经这样做了……当然,不管是不是摄政王高滔滔的具体实施,都记在您的名下。现在盛世已经来到,长达9年的内外平安,千万不要破坏它!
文章到此结束,宋哲宗已经说不出话来。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才华怎样的胆魄,才能一次性地否定两位政绩卓越功在千秋的进取型皇帝呢,尤其是能逼着现任皇帝去否定、去更改、去补救自己父亲的“失德失政”。
苏辙,这个在文艺世界里一直保持着高瘦、沉默、文雅、温和形象的世外高人,在官场上完全是另一副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元祐时代的9年里,他是旧党里对敌人最凶狠最彻底最无情尽一切可能打压的人。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第一件,蔡确被旧党围攻贬过岭南,某一天高滔滔出宫,车驾行进中,突然从一辆驮轿里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喊声:“太皇成岁,臣妾有表。”
这是蔡确的母亲明氏,她和高滔滔有过一面之识,为了救儿子,她冒险拦驾求情。这是宋朝前所没有的事,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从不以文字之罪杀人,现在堂堂国家首相的母亲被逼到了这份儿上,从情理上说,为了舆论上好看,也得饶蔡确一命了。
不,高滔滔一定要蔡确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把同情心杀死,她不惜赤裸裸地说出真相,把之前公开定案的理由推翻。她说,蔡确的罪不在那几首诗上,是他对国家利益有害。为了公益,他必须死。接着她问在场的顶级大佬,爱卿们,这事儿关系重大,你们怎么看。
当时在场的是刘挚、吕大防、苏辙。朔党元首先表了态,刘挚一脸的不屑,说这都是蔡家人看到吕惠卿贬职两年就换了地方,也想捡便宜。白日做梦,不必理会。
吕大防沉默。
苏辙第二个发言,一句话就定性了——“惠卿量移时,未有刑部三年之法。”这句话说出去,高滔滔的脸皮微微发红。什么叫水平,既做了事,还不露痕迹,一切都推到法律上。蔡太夫人,不是我们不给你儿子活路,此一时彼一时,他和吕惠卿没法比,法律变了。
哪像高滔滔、刘挚那样穷凶极恶剑拔弩张的。
第二件事,朔党独大时,是新党被打压得最狠的时候。得意之中,吕大防、刘挚有点心里没底,私下里商量了下,准备给新党一点甜头,稍微升点官,缓和下矛盾。上报之后,高滔滔也有点犹豫,也许之前真的太狠了,那就缓和点?
苏辙突然出现,停!都太不专业了,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斗争。“君子与小人势同冰炭,两处必争。”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一定要把批判进行到底。
有可能出现的历史拐点,就这样被苏辙掐断了。
回到现实,经过回忆,哲宗明白了苏辙的本质,事情变得简单了。哪怕面对再大的挑衅,为了目标的顺利达成,也要忍住。他选择了继续沉默,他绝不想像元祐年间那些大臣们隔着帘子和高滔滔互吼,在吼叫中事情变得越来越邪门。
但是他想静,苏辙却不想,第二封奏章紧接着就到了。苏辙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哲宗的新政之梦打碎。这封奏章是这么写的。
——要是皇帝您觉得神宗的政策不能更改,那么请走正规程序,把问题交给我们宰相们来讨论。现在我们做宰相的什么都没听到,你忽然间授意科考出了这次的题目,这是成心让天下人心烦。回首过往,元祐更化也是经过各级职能部门讨论的,现在想改,也不能凭谁一个人说了算。臣提请陛下颁布正式公文,大家在公开场合集体讨论,看看到底应该怎么办。
……图穷匕见,一定要分出死活了。很好,哲宗这次终于打破了沉默。明天朝会大集群臣,给苏辙这个机会!
第二天,苏辙带着必胜的信心走进了大殿。在朝会上展开辩论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了,在过去的9年里,他的成功率在元祐大臣中以绝对优势排名第一。
他准备得很充分,根据经验,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将和小皇帝好好讨论一下过往30年间的政治形势。其实那都是假的,一切都会迅速地归入到形而上的层面,各种代表实际意义的数字,比如说国民收入总值,各项支出费用,都没意义。
王何必言利。
所以要讨论的是,哪些利益是君子所推崇的,除了这种特定的范畴之外,其余的都是非法所得,都是小人所为。到了这一步,苏辙有信心必胜。这也是他们每每和高滔滔隔帘互吼总能占些便宜的原因所在。
名词解释,君子是什么。这是个圆周率问题,小数点后有无尽的余数,可以任由儒家弟子们发挥,今天、明后、后天,君主们永远只有乖乖听课的份儿。
贤德如仁宗如此,英锐如神宗如此,粗暴凶残的高滔滔如此,难道才满18岁的小皇帝是例外?
很不幸,哲宗真的就是那个例外。他上殿之后,把苏辙叫出来,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怎么能把汉武帝与先帝相比?”
苏辙愣了,哲宗这句话立即划定了界限,今天追究的是苏辙本人的错误,根本就不给往政治辩论上靠的机会。怎么办,皇帝的话必须回答,他只能见招拆招。
“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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