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上举鞭示意,深施一礼:“君可谓独立不惧!”
郑侠的表情很遗憾:“我也不是不得已。想不到宰相被小人所误,到了如此地步。”
“不,”王安石出人意料地反驳了,或许他这时才想起来那是他亲哥哥。他说,“我哥哥做官,总是忠贞不二,他认为作臣子的必须要为朝廷当事,有成绩归陛下,有怨恨自己承担。这样才是尽忠于国家,所以现在九州四海之怨,都集于我兄长一人之身。”
郑侠冷冷一笑:“你说得古怪。我从没听说过皇帝是尧、舜,臣子是夔、契,九州四海会有那么多的怨恨。”这时满大街的人都在听着,不由得一齐点头。
好啊,郑侠说得好啊,有道理!
这段谈话,把王安国和郑侠栓在了一起,这就是罪证,他们是同党。可仍然不够,冯京还逍遥法外呢。再想办法,吕惠卿从郑侠的第二封奏章里看出了破绽,那里面除了民间疾苦之外,还谈到了些宫廷内部的隐密事件。
吕惠卿找到了神宗,说这很奇怪。像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等,都是举国皆知的事,郑侠知道不奇怪。可宫廷内部的事郑侠是怎么知道的?我得到了确切消息,是冯京告诉他的,副宰相指使他人诽谤皇帝,不信您把郑侠召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郑侠走到了半路被押回来,三堂会审,揪出了郑侠的门人吴无至,和集贤校理丁讽。就是这两个人给郑侠和冯京来回通信。
这四个人无一例外,都被贬到外地。郑侠最惨,在英州编管,人身自由都没了。冯京被踢到四川,瞬间之间从官场顶峰跌落到剑门关外,彻底歇菜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吕惠卿做到了这些,实在让天下人都悚然发抖。什么是狠人,这才是。与之相比,王安石实在是傻得很憨厚,善良得太懦弱,根本不像个政治家。
好戏还在后边。
吕惠卿一刻都没有停息,借着威慑天下的气势,他迅速提出了自己创立的新法——手实法。这个法充分体现了吕惠卿既精明又强悍的本性,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手实法是免役法的一个补充。免役法里根据宋朝的九等户籍,规定每等人出多少钱可以免除徭役。可是家产随时变更,不好统计。那么就来个彻底的统计。手实法规定,由中央政府定下来每件东西值多少钱,然后进百姓家里查到底有多少东西。
这样每家每户有多少家产就一清二楚了。
有了资产总数后,国家取息是“逢五取一”,也就是20%。在这里我得承认这实在是太高了,在各种税息之后,再取20%,这是个官逼民反的数字了!
但是在吕惠卿的头脑里,还有办法让这个法迅速实行,家家户户争着抢着的实行。因为有威逼,还有利诱。手实法规定,谁家隐瞒了数字,被别人告发的话,以隐瞒数字的三分之一奖赏……谁家有仇人的话就得小心了,这是公报私仇的最佳时机。
此风一涨,不知民间会有多少仇恨滋生。
截止到这里,吕惠卿打击了异己,有了自己独创的业绩,不知不觉间他完成了角色的转换。连神宗皇帝都没有预料到,他这样快就达到了两个目的。
第一,首相大人害怕了。韩绛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副手。吕惠卿充分发挥了参知政事这个官衔的本来面目。它本身就是赵光义用来制约首相权力的。这时和吕惠卿同等职位的冯京倒了,每天办公时,韩绛无时无刻都在吕惠卿的压力之下。
他如芒刺在背,可是无可奈何。
第二,吕惠卿身边迅速地聚笼了一大群亲信,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这些人本来都是王安石的手下,变法集团内部的主力。
这不用他刻意去拉拢,官场就是这样的奇妙,只要你在赢,在迅速的攀升,达到了能代表一群人利益的位置,那群人自己就靠过来,变成你的亲兵。
在这里,有件小事要提一下。强者运强,在一个人走宏运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得利,哪怕是古代最怕的火灾。
这段时期内宋朝的皇宫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场中心在三司。当时烈焰腾空,1800余楹的房子付之一炬。楹,古文里“列”的意思,知道火有多大了吧。神宗皇帝都被惊动,他担心会不会旧事重演,像他太爷爷宋真宗那样,一场大火把内库都烧了个精光。
那是他改革5年来拼死拼活,没日没夜才攒下来的家当!
可是这样的大火,在当时根本没法去救。有个前例,仁宗和他妈妈刘娥就差点烧死在火灾里。当天神宗站在西角楼往下看,急得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挑水。满皇宫散乱奔忙的人群里,他突然间发现了一队人马有条不紊的奔赴火场,真的有人去救火了!
为首的人是章惇,他结束了荆湖两江地区的平叛,回到开封城了。这时距离他到荆南时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他的功绩不必由我来说,用公认的历史大家王船山的话来总结再妙不过。
——“章惇经制湖北蛮夷……沣、沅、辰、靖之间,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地,迄今为文治之邑,。其功岂可没乎?”
答案是可以没,当司马光掌权时,这些都是错,必须得改回来。
话说远了,章惇回京之后,当的官是知制诰,职务是军器监,当皇宫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之后,侍卫们去保护宫眷,太监们实力有限,宫女们忙着练习尖叫,其他的官员?对不起,除了在金殿上吵架,回家写奏章之外,顶级大佬们啥也不干。
只有章惇这样敢逗老虎玩,敢孤身攀悬崖,敢深入不毛之地平乱的人,才会率领有限人手冲向火场。他让神宗记住了他,大火之后,他接替原改革派人士元绛,当上了三司使。
这是章惇的升职,更是吕惠卿的好运。换来换去,仍然是改革派掌握实权,而且章惇的资历很浅,根本没法和他分庭抗礼。
天下,眼看就是他的了。
为了真正拥有天下,吕惠卿在个人声望提高,实力加厚之后,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在年底的冬至日郊祀大典时,宋朝有惯例要赦免一些有罪犯错的官员,特殊情况的还有些恩赏,以表示朝廷的仁爱。这一次,吕惠卿显得非常忠于老领导,他微笑着提醒宋神宗,王安石的官职有点低,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您给他加上节度使的头衔吧。
节度使,这是唐朝时实力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各地诸侯,可在宋朝就只个荣誉头衔,没有半点的实权。唯一的好处就是工资,高于当朝首相。
乍一看真是件好事,毕竟王安石这时只是江宁知府,最大头衔是观文殿大学士。可是神宗猛然间惊醒,吕惠卿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而且把整个朝局都扯了过去,陪着他一起冒险!
那一天,神宗盯着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话:“王安石离职不是有罪,为什么要用赦免复官?”这才是问题的焦点,真的答应了吕惠卿,王安石就变成了个罪人,从此之后,永远失去了当首相的资格。
吕惠卿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皇帝的话代表了什么。这一步踏出,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成了宋朝100多年历史里极其罕见的一个特例,他成了个叛徒,从里到外地背叛了自己的领袖——王安石。
这和之前的曾布是不一样的。曾布是说了新法的坏话,可是那在理论研究的范围之内,曾布是对法不对人,针对王安石而言,他始终都是信徒。
吕惠卿不是了,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官场仕途,从这一刻起,他注定了是王安石的敌人。此后,不管是改革派当权,还是反对派复辟,都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干系。
他只剩下了自己另起山头,自负盈亏的命运!
果然,不久之后宋神宗就派人到江南去召还王安石。王安石这次没像第一次出山时那样,在路上游荡四五个月才进京,他的速度空前迅猛。
7天,就从江宁赶到了开封。
这样的速度很能说明问题,貌似他和宋神宗都害怕了,吕惠卿在造反,一定要尽快地铲除他!其实这只是因素之一而已,试想吕惠卿反的是王安石,又没有反宋神宗,犯得着这么拼死拼活的吗?看一下历史同时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宋朝君臣永恒的噩梦终于降临,最怕的事到了,辽国人在安静了20多年以后,再一次在宋朝最关键的时刻出来捣鬼。
很久没有提到辽国人了,这时他们聪明、精明、善于敲诈勒索的耶律宗真先生已经变成了辽兴宗,有了自己的庙号,融入了契丹人伟大的历史长河里……他死了,早在1055年,宋朝的至和二年时就死了。如果要找个参照时段,宋朝当时正发生什么事的话,很简单,那时宋朝正在闹水灾。为六和塔减水计划吵得鸡飞狗跳。
纵观耶律宗真的一生,他实在是很好玩,可以归纳为一句话——贪小便宜吃大亏。仔细想,他的成就来源于贪婪,比如每年多从宋朝收20万两银子的保护费,比如他不管仗打得怎样,始终让李元昊俯首称臣。
可都留下了致命的缺陷。
不守信用,让宋朝人一直记着辽国人的仇,几十年后突然爆发,让辽国人还本付息;对西夏轻易动武,损伤了契丹人天下无敌的神话,让背后的各个更野更蛮的民族悄悄地打起了小算盘。
这都让辽国吃不了兜着走。可更好玩的还在后面。他处理国内事务时,贪婪和精明都不见了,他蠢得和当年的赵匡胤有得一拼。
赵匡胤重用弟弟,耶律宗真简直是对弟弟感恩戴德。在他年青时,他的妈妈要废掉他,是他弟弟耶律宗元报信,才让他先发制人的。这个情他记了一辈子,给弟弟的回报是一连串无与伦比的官职。
…——北院枢密使、南京(幽州)留守、知元帅府事。赐金券,封皇太弟。许以千秋万岁后传位。
也就是说,他弟弟才是辽国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根本没他亲儿子什么事。
亲儿子名叫耶律洪基,字涅邻,契丹名叫查剌。说来真是大名鼎鼎尽人皆知,看过《天龙八部》的人,都应该记得,他就是萧峰的结义大哥。
看他的经历就会知道他老爸的思维有多纠结。耶律洪基6岁被封为梁王,11岁总领中丞司事、封燕王,12岁总知北南枢密院事、加尚书令、封燕赵国王,19岁领北南枢密院事,21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惕隐事。
这一连串的超级官衔把辽国军政大权总揽一身,除了缺个皇太子的头衔之外,和国家继承人差在哪儿?于是一边有洪基,一边有皇太弟,两者的关系直到辽兴宗咽气也没分出个大小。
还好,耶律重元这人在关键时刻总掉链子,头一次当了老妈的叛徒,这一次也没拉哥哥的后腿,让侄儿顺利登基。他换回了一连串更高的头衔加待遇。
——免拜不名,天下兵马大元帅,赐金券、四顶帽、二色袍,册封为皇太叔。
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这些头衔真的很贵重,无比贵重,可惜,与耶律洪基的成长道路太接近,这些都是侄儿玩剩下的。这就是这件事的真相,他被哥哥忽悠之后,再被侄儿用同样手段忽悠了第二次。
一般来说,这种忽悠是平凡的人一生可望不可及的,多幸福!但当事人永远不会这样想。身在百尽杆头的人,和站在平地上的人,是两种动物。
没有当年的努力,哪来杆头地位。有了杆头地位,怎会再有平常人的心理?具体到耶律重元身上,就算他有,他的儿子也没有。
他的儿子名叫涅鲁古,在兴宗朝受封为安定郡王、楚王、惕隐,耶律洪基当政后,他晋升为吴王,楚国王,武定军节度使,到辽国清宁七年时,他当上了南院枢密使。
重元父子相加,等同于辽国军队总指挥……这就是耶律洪基的智商的体现,他的真实底蕴只有一句话——草包。他根本不配当皇帝,连最起码的、最重要的一条戒律都不懂。
忠诚绝不是买卖,花钱、给帽子绝对换不回来。当领导的人必须得有那种没法解释,却每时每刻都存在的魅力,有了这个,才能让手下俯首称臣,为之肝脑涂地。
事情在辽清宁九年,公元1063年激化,涅鲁古长大成人,决心推翻草包堂兄,自己当皇帝。说来这个过程真的是没有金庸老先生写的那么惊心动魄,诡谲多变。
在《天龙八部》里,重元父子趁耶律洪基出京打猎的机会,集结辽国绝大多数兵力,扣住驻京军队的家属,连耶律洪基的老妈、老婆、各阶层小老婆等等等等都抓住,软硬两手都准备好后,才杀过来和皇帝摊牌。于是在这种绝境下,萧峰才能上演绝地反击,以一人敌百万,孤身平叛的好戏。
真实的历史当然不是这样,辽国的军制是斡鲁朵,是皇帝、重要皇族自己的亲卫军,除了直属者之外,无论何人都别想指挥。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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