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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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 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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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胆,更有见识,一点都不迂阔。

而且在最末尾,他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终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这是个典故,发生在西汉。张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宠,可以在家里办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门慰问。成帝的妈妈叫王政君(注意,与王昭君无关),汉朝的外戚权柄极大,从刘邦的吕皇后开始直到东汉末期的何太后,哪个都让自己的儿子、孙子发抖。其中这位王政君的抖动量超大,因为她的娘家侄儿就叫王莽。

可让王莽在几十年后崛起,篡夺汉朝江山的,就从张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诚,在汉成帝期间,封王太后的哥哥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位列三公以上,并且把他的兄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同日封侯,史称“五侯”。王家就这样坐大,再也没法控制。

范仲淹举出这个例子来,用意非常凶险。吕夷简就是宋朝的张禹,他现在不讲原则,胡乱任命,说不定哪里就藏着王莽,早晚有一天会血洗赵氏,毁掉宋朝天下!

这就没办法了,他己经不留后路,把吕夷简往死路里推,同时把自己也扔上了悬崖。你死我活,看来只有这个结果了。但是这次的结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图》,这次是四项原则,哪一个都条条是道,有理有据,要想驳倒看来得花上八项原则,十六项原则那样的规模。

但郁闷的是吕夷简只回了12个字——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你说的那些我统统默杀,拒不回答,因为你这样说话本身就错了。“越职言事”,你现在是开封府尹,不是知谏院的右司谏,朝廷有规矩,乱讲遭雷劈,先认清你自己的错误!

范仲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错,相反吕夷简在他心里变得加倍恶劣。他看清了,这就是个政治流氓。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实料的证据完全避而不答,前后只用了20个字的官腔,就想把这些罪恶都遮过去。想得美,门都没有!

他再次拿起了笔,保持自己严肃认真的好素质,就事论事,根据吕夷简这次的12个字继续上书答辩。我是对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这边,我就是一个一个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们教育懂了。

这就是范仲淹的行为,和他的想法。多么的坚贞、倔强、可爱,但又幼稚啊。其实一句话就足以看到他的结局——你不是在课堂,你是在官场。这是谁说得对,谁才胜利的地方吗?就是争一块豆腐,也是斗争,而斗争就要有势力。

不过要说明的是,这时的范仲淹己经有他的势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这个事必须得仔细地说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引领了一个潮流。但更准确地说,他是让一些问题尖锐化、表面化的导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们的平静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从宋太宗开始就泡在蜜水里长大,而且水里的甜份还不断地增加,幸福啊,过了度就产生了副作用。文官们、士子们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份,皇帝说怎样就怎样,宰相说怎样就怎样,一点出格过分的事和话都不说不做,一切只为了得到更大的好处;可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向往着精神方面的崇高伟大,一切的言行思维,都向远古时代的无比清高的绝种人类靠拢,即“君子”们。

严格地说来,这些君子的向往者、跟随者们也要钱,至少是不拒绝钱,但他们把一些东西看得更高。比如国家的兴旺要比个人的幸福优先,民众的思想教育要比个人的声色娱乐优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态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优先!

也就是为国为民,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按理说,这的确是好的,没有异议的好。但有一点,怎样才能界定国家的兴旺、民众的思想、还有皇帝的品德是否优秀,他们的标准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是个多么尖锐,但又无比实际的问题啊。简单点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世上真有个不变的、永恒的尺度吗?你真的相信自己永远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吗?如果不能,你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甚至命令别人去服从?

那对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呢?

身在现代,以上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知道人类在进步,思维无永恒,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时,这些问题早就有了终极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也就是他的势力,绝对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其信心的来源,就在于熟读的圣贤之书,以及自己优秀的个人品德操守。

我按照对的做了,所以只要你们与我不同,那么你们就是错的。就这么简单。这是不是显得很无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点都不,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一样,是人类曾经的真理。

并且要强调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维状态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而不走样的话,那么宋朝就不会有所谓的南宋,北宋就会一直存在。它之所以灭亡了,就因为连这样的准则都没法坚持,后来的争斗根本就与对错无关,只与意气有关,只与恩怨有关!

好了,回到当时,我们来看一下范仲淹的势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结合方式。人,大多很年青,职务大部分都在馆、阁之间,比如天章阁待制李绒、集贤院校理王质、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馆阁校勘欧阳修。

这都是些文学闲职的年青人,共同的特点是学问好、才学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举国科考制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追求分数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诗词文章。比如欧阳修,他进开封城没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这个小圈子,与他在文艺复兴之都——大宋西京洛阳钱氏沙龙里的显赫声名有关。

于是乎,这些了不起的年青人们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风雅之文,忧天下万众之事,日子过得既轻松又神圣,直到他们的带头大哥范仲淹与黑恶势力交上了火。他们也再坐不住了,之后才有吕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荐引朋党。”

朋党,这些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啊,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这两个字,往远里说,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给毁了。往近里说,你们把范仲淹直接废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孔、孟诸贤的圣人语录里并没有“祖宗家法”等内容,他们不该懂的什么都懂,而该懂的,却都不屑一顾。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无罪,但更有“异论相搅”。这一条不懂的话,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宋朝的官家们思维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样运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就一直郁闷的生存、抗争、理想、破灭、继续抗争……直到沧桑到死。就像他们这时刚开始,就莫名其妙的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无论范仲淹怎样答辩、追问,吕夷简的12字真言威力无穷,皇帝的处罚颁布——剥夺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职,罢免其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在当年的五月九日,被贬到饶州去做地方官。

……这就是失败了?我居然失败了?范仲淹悲愤交集,可是前思后想,却不允许自己去触摸最根本的那句话,“该死的,难道说皇帝也疯了吗?!”这句话被他紧紧地扼杀在潜意识里,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来源,都建立在对皇帝的彻底忠诚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么会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错的人,会是谁?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张望,他要找出那个关键所在,就算是输了,也要再尽最后一次力。但他的朋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己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声名显赫的年青人在皇帝认可的“荐引朋党”的罪名下主动站了出来,我们就是范仲淹的朋党,他是个贤人君子,与他为朋,幸也!

看着是很失礼、很违法,甚至可以说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为我们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让朝里的奸邪,对,就是首相吕夷简,要让他看到,没有谁能一手遮天,压制所有的正义之声!

多么的正义啊,那么多的热血,一时之间万众瞩目,群情激昂,就算没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们吓出一身汗。请注意,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在这样的大场面里,欧阳修仍然是最为独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实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测。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吕夷简的时候,他突然间转身往旁边冲,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让所有人都记住,这是他的独门武功,招牌动作!

就是每当他不爽的时候,御史台、知谏院的兄台们就要小心,他指不定会抓住谁的脖子,来回狠抽大耳光。这回中招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欧阳修写了封私人信件过去,大骂他身为谏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个位置,居然眼看着吕夷简这个大奸邪在朝廷里横行霸道,却闷声不响。试问你还是个读书人吗?

每天还恬着脸出入朝堂,与士大夫为伍,真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

高若讷懵了,紧跟着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刚刚结束的倒阎文应事件中,他就是带头提起弹劾的人。那是多么的勇敢,刚过去没到三个月,正回味无穷呢,突然就变成个胆小鬼、无耻人了?但愤怒归愤怒,高若讷是个知法守法的人。他没有写信回骂(嗯,聪明,个人认为他骂不过欧阳修嘀),而是把欧阳大才子的原信上交,请皇帝亲自过目。

您看一下吧,有这么当官的吗?你的馆阁重地还能留着这样的人吗?于是欧阳修的大名脱颖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们的特殊关注,大家都想想,他这么杰出,我们怎样对待他?

以上种种,虽然热闹,但都不是这时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钻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儿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涂,一定得把这件事是怎么失败的整清楚!于是他想来想去,目光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没能扳倒吕夷简,这个人的干系也很大,可以说此人是当时宋朝唯一能对抗吕夷简的人,无论是资历、威信、名位还是在皇帝眼中的份量,都只在吕夷简之上,如果他能及时动手相助,吕夷简早就卷铺盖回家了。但让人愤怒的是,这人从始至终袖手旁观,根本无动于衷。

当罪恶出现时,助纣为虐是错的,漠然视之同时也是错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当作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本着这个原则,范仲淹确定了这个人,并且直接找上门去。他要当面质问,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边,你为什么不帮我?

就是这时,他问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宋史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闷悲愤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才问出去的。痛心疾首,追问到底,他的临界点到了。这句话,和对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欧阳修、韩琦等同辈,甚至远远超过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成为宋朝三百余年间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伟大的蜕变,终于开始了。

“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为宰相,理所应当弘扬士大夫之中的正气,可您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您的盛德,在这方面有重大缺陷!

没错,这个能压制吕夷简的人就是王曾。以他当年对抗丁谓,制约刘娥的声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资历,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吕夷简都无法望其颈背,如果他适时出手,吕夷简绝对没法举重若轻地胜出。至少王曾说话,他得一条条地回答,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吕夷简就完蛋了,《百官图》上都是实据,根本就没法狡辩!但可恶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边看笑话,从始至终不吭声。那好吧,我今登门拜访,请问您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金口难开?!

但这一次,他如愿了,王曾静静地凝视他,轻轻地说——“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

又是12个字,范仲淹一听,立即就呆住了。从字面上请,完全是答非所问,并没有回答王曾为什么要静观其败,无动于衷,可里面的含义却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个聪明人,并且是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聪明人。

从字面上讲,应该这样翻译——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想让天下之恩惠皆归于己,那么相应的怨恨之情想推给谁?

但它的深一层含义,却应该这样解读——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只想让大家说他的好,不让大家说他的坏,是可能的吗?

这是在说,吕夷简一定是坏人吗?他做的都是坏事吗?试问当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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