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步行冲出了大殿,但是晚了,毕士安连话都说不出来,送回家里就死了。时年68岁。一位端庄仁厚的长者就这样死去,算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
枢密使王继英也死了,也是操劳过度,得病而死。此人从一介小吏,赵普的跟班做起,死时位列三台,是宋朝的西府之首。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英雄不问出身低,王继英的出人头地,是机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对得起宋朝,更对得起他自己;
高琼也死了,这位宋军中的第一高官,殿前都指挥使的一生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辉煌战绩,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桥前的举止己经在历史上留下了不灭的形象。就仿佛他是专为那一瞬间而生。可他还比不了另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
上党名将李继隆。
李将军也死了,澶渊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岭,有多少英雄就像是为它而生,为它而留存着生命,一但它确定之后,这些人就随之烟消云散,融化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其实寇准也是这样,严格地说,这次罢相以后,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寇准就己经死了。他就是一位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民族而生出来的特殊人物。
在战争中珍贵无比,战争过后只是一堆垃圾。这次他又坐上了电梯,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等他第三次回来时,他就变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党棍、政徒,恋权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后,宋朝的上层建筑再次重组,东府宰相集团那边,首领人物换成了王旦,参知政事是冯拯、赵安仁;西府枢密使那边正使是陈尧叟,副使是韩崇训、马知节。看一下名单,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钦若,王爱卿哪里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挂一个副宰相的头衔之外,他在搅尽脑汁,以求突发奇想,去应付皇帝交代下来的超重大任务,那可不止是聪明,或者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就能搞定的了,必须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来最顶级的皇帝们的心术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爱卿,想好了吗?”四顾无人时,赵恒问。“朕得怎么办,才能挽回颜面,让万众敬仰啊?”
“容易,”王钦若一脸的轻松,胸有成竹。“哪儿跌倒的哪儿爬起来,您可以再来一次亲征。这次远点,直接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战成功。那样不仅契丹人会拜服在您的脚下,就连您的父皇太宗陛下,开国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伟业,盖世名声,就此唾手可成!”
……赵恒只想唾他一脸唾沫。他的脑子瞬间闪回到两年前冰天雪地里的澶州北城头。再回到那个鬼地方,甚至到更远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爱卿精确摆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后架起“一枪三剑箭”,本皇帝亲自瞄准,轰他一炮,以解俺心头之恨!
竟然敢恶搞我……可赵恒却没法直接发火反对,还得冠冕堂皇地解释:“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刚刚得到喘息,朕怎么能再把他们推进战争的火坑呢?打仗暂时不行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王爱卿继续冥思苦想:“这个……如今天下太平,再想惊天动地,可实在不容易……不过,”突然间灵感从两千年以前跳过来,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钦若瞬间爆炸:“想起来了,封禅!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效果立竿见影,威名万世流传,简直可以震动四方,宾服蛮夷,使您的名声达到凡人不可乞有的顶点!”
“啊?”赵恒一脸茫然,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先期进入了“顶点”状态。
“不过……”王钦若瞬间又低沉了下去,“封禅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级功勋,比如说汉武帝大破匈奴……”王爱卿瞬间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当量的功业,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苍赐福,神灵显圣,那是昌盛的预兆,人间必须设坛封禅,来回报上天。”
“‘祥瑞’……”赵恒沉吟不语,这事儿行吗?无数的念头在他的心头升起。说“祥瑞”,即得承认有上天、有神灵,可谁亲眼见过?而且用最笨的办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禅都这样的好,为什么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没几个人做呢?
而且还有最让人绝望的一条——天降祥瑞,那么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聪明人立即就解读了皇帝的思维,博学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话就击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时的祥瑞也都是人为的。比如说‘河出图、洛出书’,这样的文明源头,难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时的君王深信不疑,郑重召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着相信。事情也就办成了。”
赵恒再次长时间地沉默,空旷的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将做出怎样的决定。连王钦若都在忐忑,自古以来陪着皇帝装神弄鬼的人,并不都是有好下场的!
但赵恒打破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吗?”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不说话,是在考虑怎样去实施……王钦若瞬间放松,剩下来的小问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去转告他。陛下的话,想来他会听。”
这句话多轻松,又多正规,甚至很平凡。宰相难道能不听皇帝的话吗?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宰相都有否决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辞官不做就是了,绝对没有生命或者彻底罢官的危险。就像最近的李沆、寇准,他们两人就不止一次地对抗过赵恒,而且基本都赢了。
但王旦不是这样,就从这时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悲剧。他的原则是,不管皇帝做什么,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时再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损失,稳定天下和朝局。这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注定了筋疲力尽,伤心伤神的死法……
但赵恒顾不到这些,从这一天起,他变得有点恍惚,经常一个人散步、思索,而且长时间地到秘阁(皇家图书馆)里翻阅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阁直学士杜镐,这是一位公认的博学且正直的宿儒。
赵恒突然问:“‘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
杜镐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恼的表情。于是他决定“待君以诚”,说实话:“假的。是上古圣人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这些神怪的事,让百姓们相信。”
本来嘛,谁能相信一匹马从黄河里跳出来,背上驮着上帝赐给伏羲氏的图案,让他创造出八卦?再由一只灵龟从洛水里浮上来,把刻着红色纹理文字的“天书”交给大禹,要他写成《尚书?洪范九帱》的?
不过是比喻,不过是骗局。
但是杜镐发现,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开朗了,显然某个难题己经解开。那天晚上,他目送着真宗皇帝步履轻盈地离开,绝对没法想象,大宋帝国从此就将陷入彻底的疯狂迷乱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他刚刚所说出来的那句实话……这该死的诚实。
诚实和欺诈,到底哪个才更有益于这个世间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却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进士。那一科里人才济济,李沆、寇准、张咏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岁要比寇准大些,却比李沆整整小了10年。这样的差距,再加上他沉稳谨慎,不像寇准那样锋芒毕露,所以他的辉煌时光注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结穗更饱满,世所公认,他是有宋一代里屈指可数的名相。
但那是结论,身在其中的人没法预先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时好日子己经来了,毕士安死、寇准被逐,他己经是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却非常不快乐,因为他的副手王钦若跟他说的那些悄悄话。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禅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着弄虚作假……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国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还有他个人的名节,哪个更重要,要怎样取舍呢?!
忧心忡忡,但还得坚持工作。就这样,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无可避免地和皇帝单独相处。看着皇帝温和微笑的脸,他的心是不是也挣扎过呢?难道真的要违心奉承,百依百顺,才能算是帝国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没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禅”的事,居然是请他喝酒。酒席之间,两人谈得非常随便,非常融洽,直到临走,皇帝还令人取来一尊美酒,亲手递给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此酒味道极美,您带回家去,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赐,不敢辞。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还。到家之后,他才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尊珍珠……皇帝的话在耳边响起:“……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
是许诺,也是威胁,家族富贵一念之间,失宠坠落也不过就一念之间。
但另一个声音却穿越时空,从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边。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叹:“……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让我们这些人悠闲自在些啊!”
这是因为当时与契丹、党项的战争连绵不断,弄得宋朝的宰相、枢密们焦头烂额。可那个声音却带着微笑说:“有点麻烦事也是好的,太平安了就会懈怠,将来没有了战争,你会怀念这时的。因为朝廷就会出别的乱子。”
是李沆,死了己经近三年的李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把各地受灾、盗匪、混乱等事情上报,让赵恒简直惶惶不可终日。记得他本人还曾经反对过,但李沆却就此说出了他的“圣相谶语”中最大的那句预言。
“圣相谶语”之一:“……皇上正当盛年,应该让他了解治国的烦难。要不然,他不是被声色犬马所迷,就是要大盖宫殿、开疆拓土,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将来这些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说中了。现在这些晶莹温润的珍珠在烛光下煜煜生辉,可是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从心底里不想要,但是他敢吗?或者说,他的心灵能容忍他违背至高无尚的皇帝的意愿吗?
可是他也清晰地记得,李沆也曾经面对过他现在的局面。那是“圣相谶语”之二的内容,细节先不说,圣相的反应是当着使者的面就把皇帝亲手写的诏书给烧了,并且让使者给皇帝带个话:“就说这事儿李沆不同意。”
于是这事就真的被圣相给否决了,并且事后皇帝没有一点脾气。
但他是王旦,同样是一起赶考毕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样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怎样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节,天亮后,他都会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枢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决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并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请客的唯一一个人,宋朝东西两府的好多位长官都在与君同乐,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愁眉苦脸的。
据北宋伟大的发明家、文学家、怕老婆的典范、害朋友的败类沈括先生在他的《梦溪笔谈》里记载,那天晚上陈尧叟正在枢密院里值班,突然被内侍带进皇帝深处,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处小殿前。进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谓、老翰林杜镐都在。不一会儿皇帝赵恒也来了,真正的君臣同乐,不分大礼,吃喝过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临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宝”。
沈括有才无德,但基本《梦溪笔谈》里没什么瞎话,再联想一下陈、丁、杜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书奇谭”里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证明这些事的真实。
看来无论谁想做点什么事都不容易,就连皇帝也一样,事实上他不过就是要做一场梦而已,却得对自己的伙既又客气又打赏,还得亲自陪着喝酒,下到这样的本钱,还得再等好些天,直到过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说还休,乍惊乍喜的心声。
公元1008年2月12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赵恒紧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侧殿召见了东西两府的主要官员。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皇帝陛下在办公的正式场合这样开始了讲话:“……爱卿们,你们知道朕睡觉的地方是怎样布置的吗?”
……搞什么?皇帝要自暴八卦?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认真虔诚地听着。
皇帝继续讲:“是这样布置的——朕寝宫的四壁上都挂着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点灯的话,那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1008年1月8日),快到半夜时分,朕刚刚就寝,突然间整个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惊讶,结果一位神仙突然出现。他的帽子上星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