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知道,奕珩话中的后半句,只对我说的。
因为,那座别苑之所以:“沈园”命名,皆是出自陆游的名篇《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衣,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
结盟结怨
嫔妃 琅瑾
段帝的婚庆后,我心气郁结,回宫途中更着了凉。于是一回到梧桐轩,便感染了风寒,一连数日,卧病在床。
想起昔日,段帝一早守在我的塌前,虚寒问暖,怜爱有加。
他曾经特命人以上好的宝石打造一支玉搔头,赐给我,动容地对我说,瑾儿,你就是朕的李夫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说的就是李夫人,乃汉武帝至爱的妃子。
红颜多薄命,李夫人早亡。武帝魂绕梦萦,思绪不断。遂命人将她的画像刻在甘泉宫的壁上,日夜思念。
玉搔头,本是李夫人的一支玉簪子。汉武帝与她朝夕相伴,一日汉武帝头痒,他顺手着取了李夫人的玉簪搔头。自此,后宫的宫娥争相打造这种簪子…玉搔头。
在我即将入宫前,曾与父亲促膝长谈,他劝我,
“瑾儿,深宫如海,莫入啊!况且,我们琅家出身寒微。”
那时,名门望族自矜门第,鄙薄寒门,一般不与庶门通婚,以保其高贵的血统,优越的门第。所以是时,人人皆以娶得名门闺秀为荣,而贫寒庶族的女子多是老大寂寞无人问津。
我偏不信,因为段帝亲自登门提亲,入宫在即,他更遣人送来金簪、步摇、花钿、香粉、脂胭等大量的御赐妆品。霞被、长裙皆是上等的宫锦织缎。可见段帝对我的入宫,是隆重其事的。
我反而安慰父亲道,
“与峰主子自幼青梅竹马,一往情深。他绝不会因此而负了瑾儿的。”
父亲长叹一口气,感概千万地说,
“为父身入宫当御医多年,宫中之恩情犹如镜花水月。你与段帝自幼相许又何,想那金屋藏娇最终不也只留下《长门赋》。”
我不语,看着入宫诏书,自己被册为嫔妃,那是后宫少有的恩眷。谁说宫中红颜多薄命,我也自信一定不会重蹈宫娥那种可悲的覆辙了。
真道是,东风恶,欢情薄。
即使当年的汉武帝,自他遇到钩弋夫人后,也不是将李夫人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想来,三载恩爱,真可笑,玉搔头儿,讽刺啊!
想着想着,宫外竟传来熟悉的笑声,是段帝。
“皇上驾道。”
我激动无比,心花怒放,一下子从病塌站了起来。急步迎去,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负我的。
“瑾儿,来!随朕去太和殿,朕要向皇后引见你。”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我骤觉寒恸入骨。为何,为何你竟然莫视我,莫视我因病而折损的花容。为何,对我苍白无血的病态,视若无睹。
段帝,携着我,急步走去东宫。虽然,我与段帝间不过咫尺之遥,为何隔了天涯。路上,我气喘不止,他无动于衷一味前行。
欢情薄,薄如纸。
一踏入东宫,只见此处更是富丽堂煌,我的梧桐相映之下,无不黯然残旧。堂前端坐着,太后、以及春风得意的皇后。
“太后娘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
在我施礼时,皇后快步走近,急急地扶起我,笑盈于色,她说,
“你就是琅姐姐吧!皇上经过在我的面前提及姐姐你的名字,说你秀外慧中,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姐姐比宓婕先入宫,且姐姐长宓婕一岁,以后宓婕就尊你姐姐好吗?”
我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太后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皇后,岂能如此啊。琅嫔不过是个侧室,你贵为正宫,再如何,也要讲礼数。”
我痛心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到宫人所谓的本分。其实,在太后在她成为太后之前,也只不过是一侧妃。如不是,峰主子登了基,她何尝不只是个侧室妃妾。难道,她不知道,何是感同身受?如今就却讲起礼数来。
可笑,真可笑!
恨,真正的恨,是从一句话开始的。
站前皇后身旁边一老嬷嬷,竟然也好事地附和太后之言,她的市井侩言令人恶心,
“太后所说的实在对了,妾终归都是妾,夫人就是夫人。人各有本分。”
皇后,马上当面斥之。
“奶娘,不得胡说。琅妃姐姐别介意。”
可是在我眼中,这对主仆不过在唱双簧,人前戏子。
回眸偷顾段帝,竟然无动于衷。此刻在他的眼中,只有皇后一人,怎会忆起玉搔头?
想我琅瑾,虽非出身名门世家,但父亲视我为掌上之明珠,从未让我受过半分委曲。可是如今,却连皇后身边一个狗奴才也可对我肆意无礼。
众人谈笑风生,朗朗笑声一若刽子手上凌迟的刀。
“凌迟”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刑惩,是用零刀碎割,残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片,一下一片地切下,直到“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
长痛不如短痛,比死更令人恐惧。
此时,屈辱,使我痛不欲生,恨意绵绵。
虽然,已经是怒火焚五内,但,我依旧欢颜强装陪笑着迎人。
在皇后身边,我无意一张标致的面容,她竟然如此地酷似宓婕。而在她身上的不是华衣锦绣,只是下人的荆钗布裙。还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有一双哀怨的眼睛,那里写满着不忿、妒忌、憎厌。
入宫前夕,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嘱咐的话就是,
“瑾儿,此世没有永久的死敌,或永久的良朋,八面玲珑方可游仞有余。”
如今想来,父亲的金石良言确有道理。须知道,世事无绝对,是敌是友并非永恒不变的。时移势逆,利字当头,化敌为友何?
下棋对奕时,我们常常是先削弱对手,先夺其枝干,避其锋芒,最后方向三军易帅的。
“皇后娘娘,请问身后的佳人可是娘娘家中的人?”
皇后笑着把那女子拉着身前,为我引见。
“她,名叫碧痕,是本宫的陪嫁丫环,自小一起长大,情如姊妹。”
显然,那位标致的女子,因为我的关注而鹊跃兴奋。
那一瞬我的笑意更深了。
女侍 碧痕:
“她,名叫碧痕,是本宫的陪嫁丫环,自小一起长大,情如姊妹。”
宓婕把我带到人前,为众人引见,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
毕竟,长期在黑暗中蛰伏着,一旦从见天日,当然会无所悉从。
碧痕,我的名字,就是碧痕。
很奇怪吧,何故忽然间会冒出个我来,一个身份极为低贱而且微不足道的俾女。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心中都藏着一个魔,我被它压得沉不过气来。
在众人眼里,我不过是个身份低下的丫头罢了。
因为相貌酷似小姐,而深得小姐的眷顾和喜爱,待我如同亲生姐妹。
其实,我还是开封府尹樊篱的第四个女儿,一个上不了难登大雅的私生女,一个被夫人唾骂的孽种。
血脉,这令人可笑的血脉,就是我与宓婕小姐的容貌会相似的原因,我俩本乃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真是难为她的情如姊妹。宓婕的话,刺耳得令我憎厌异常。
我与她,一个天上人间,一个地下炎狱。一个是掌上明珠,一个是贱如弃履。
宓婕,可以华衣锦食,可以六艺精通,可以无忧无虑;而我却只能蓬头垢面,目不识丁,日夜食不果腹。
很讽刺,对不对。何故,本是同一个父亲的骨肉,竟然际遇相去甚远。
与大理后宫的嫔妃宫怨之争斗相比,樊府也龃龉肮脏无比。
我比宓婕小半岁,是老爷在夫人怀孕期间偷情作的孽。
老爷,显然不是个聪明人,他甚至忘了偷情大忌。连兔子不吃了窝边草,他与夫人房里的管事丫头有了苟且之私。
我的父亲,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爷,我的母亲,一个身贱低微的女仆,他们在黑暗、肮脏、污秽的柴房中孕育了我的生命,也注定我难见天日的命运。
因为有了我,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随着母亲逐渐隆起的腹部而相继败露。
夫人一气之下早产了,产后的虚弱身子令她暂时无力去计较什么。权衡之后,她只是要求老爷把母亲赶出樊府。我,一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女,就是这样来到在母亲腹中先尝到了世态炎凉。
自古男儿皆薄幸,早几年,老爷还偶有探望,等我娘年老色衰,就不闻不问了。
不知不觉,我五岁了。那年,樊家忽然遣人来,道是接我们母女二人回府。
当下,我娘自以为终于美梦成真,千辛万苦总算等到出头之日。须知道,一个下贱的仆,即使觅得一个妾的名份,都像如获至宝。
娘欢天喜地将我打扮妥妥当当,替我穿上新红棉袄儿,梳上八宝双髻,满怀希望一手扯起我就跟着樊府的人上了马车直径回去。
这骤来的喜讯,令她七手八脚慌乱不已。完全没顾及到,其实我的衣服脖口扣得太紧,小发簪儿扎得我头生疼生疼的。
一见到夫人,娘亲就赶紧拉着我,一并下跪扣头。
年幼的我甚好奇,情不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炕上的夫人。她不怒而威,一副高高高不容侵犯的样子。
夫人冷笑着,看着我们母女跪在冰冷的地上。目光中满是鄙夷、不屑,叩拜了好一会子。她才斯条慢里地说:“这孩子今年也该有五岁了吧!抬起头,让我瞧瞧!”
我有点吓着了,没听进去。一时间,我竟然没了反应,只是呆呆地跪着地垂头。
我娘急了,一把儿扯住我的头发向上拉,令我仰起脸来。
娘亲动作,痛得我直流眼泪。
“哼!不愧是老爷的孽种,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儿,居然这么像。”
夫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恨,我只是看到她手上的小绢帕被其揉得皱皱巴巴的。
“从今天起,你就到三小姐的房里,好好学着做一个下人,学做一个安守本分的下人!”“夫人?”
我娘急了,一时间六神无主张。
“贱人,你别以为,我接你回府就是给你名份。识趣些吧,你也别指望老爷会替你出头求情,天下的男人都是寡情薄幸。就凭你如今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没有镜子,也不照照水。想当妾,你配吗?下贱的奴才,你听着麻雀攀上枝头也只不过是麻雀,成不了凤凰的。安心到杂工房洗马桶吧。”
就是这样,我当了个丫鬟。
开始还不错,因为小姐对我很好,真的亲如姊妹。但凡有好东西,她总是预先为我留一份,粗活总不用我去干。
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善良的小仙女。
直到有一天,一件事,它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
那日,我陪小姐去面见老爷夫人。
远远,我见到一个久违了的熟悉身影,
“爹!”
我笑着奔去喊着,可是爹爹竟然莫明其妙看了看我之后,一手无情地轻轻把我推开,仿佛推开的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大概因为年月久远,他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有过那样一段令他颜面尽失的苟且私情,及,他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孽种野儿。
不想迎面而来的,是夫人的一个耳光,她怒目圆睁,指着只有九岁的我;失态地狂吼着。凶神恶煞的怒容,十足会噬人的利鬼阎罗。
“死贱种,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和你淫乱的娘一样,都是害人的妖孽。凭你也敢叫爹?来人啊!快把这小贱人拉下去,先撕了她的嘴。再把她关进柴房里,好让她清醒清醒。”
两天后,小姐把几近虚脱的我救出来。
我,醒来后,暗暗发誓,从今以后,这樊家人都是我的仇人,我要报复!自此,我一点都不再想念我娘亲,因为我恨她。
几年后,别人告诉我,她死了,死在一堆恶臭冲天的马桶旁。当下,我竟然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流下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她活该有今日,她活该这样死不足惜,这全部皆是她的自作孽。
她的种种令我明白:我,不是她的女儿,我,不过是她的一件想摆脱苦日子的工具罢了。
不过,我还是有点可怜她。她太笨了,难道不会争取反抗吗?
前车之鉴,我绝对不要学她那样,也绝不会走她的老路。我要出人投地,我要总见天日。我在等,也在期盼着,终有一天我能摆脱作别人影子的困境。可十年来,我只能任由嫉妒和怨恨一点一点地噬咬着我的心。
那天圣旨来时,带来了宓婕被赐婚他乡的消息。
我想,机会来了,我终于要解脱了。
那一晚,老爷破天荒请我去他的书房。
他要求我,随小姐陪嫁去大理,好好的照顾小姐起居。
我,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副慈父的样子。心如刀割,几乎冲口而出,我好想上前质问一句,难道,难道我碧痕,就不是你女儿吗?不是你樊篱的亲生骨肉吗?
我克制着,笑着点头应允。
但,暗自里,我作了一个决定。
樊篱,我要毁掉你最心爱的女儿,我要她试试,暗无天日的度日如年,让宓婕和我一样活在无边无尽痛苦之中。
第二天,我就向宓婕提出做陪嫁丫头。她感动地一如继住地看着我,她不知道,自己从此将会如履薄冰,危机重重。
我随着宓婕来到了大理,住在城外的御园行宫里。从其他宫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