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en不明所以,抬头望向舅舅,见他对自己比个噤声手势,便乖乖闭嘴。
她花了几分钟把热饮喝完,胸腹温暖之後,情绪也舒缓了些。「谢谢你的饮料。你们继续玩,我走了。」不打算继续留在这丢人现眼。
「等等。」徐谦起身拉住她,坚定地道:「我送你。」
「好啊好啊!阿姨,你就坐我们的车嘛!」Stephen也上前拉住她另一只手。「我玩好久,好累,想回家了。」说著悄悄对徐谦眨眨眼。
徐谦为他的懂事而微笑。「走吧。」担心她拒绝,握紧她的手,迈步前行。
手心传来的温度使她有些脸热,却没打算挣脱……现在她的确需要些温暖。
徐谦将Stephen先送回父母家,转头问她:「想去哪?」他并未漏听那句「今天不回家」。
她还在颓丧,随口道:「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他微微一笑。「Okay。」发动汽车,驶向闹区。
二十分钟後,他们到了「天涯海角」—;—;一间咖啡馆。
第六章
咖啡馆灯光明亮,装潢简单大方,木质地板、木质家具,淡淡咖啡香笼罩一片质朴气氛。时间不早,店内的客人却仍不少,三两散坐,徐谦与苏曼竹则占据了窗边的二人雅座。
徐谦将盛装甜点的盘子推到苏曼竹面前,说道:「这里的樱桃巧克力蛋糕很不错,尝尝看。」
苏曼竹点点头,却没什么食欲,迟迟未动叉,只拿起咖啡轻啜一口,随即为那苦味皱眉。决定不再虐待自己,她拿起奶精与砂糖拌入咖啡中,叹息一声。「看来不是情绪低落就能有喝黑咖啡的天分。」
他勾唇,很高兴她至少有了自我调侃的兴致。
夜很黑,雨还在下,雨点落在玻璃窗上,耳边仿佛能听到那「滴答、滴答」的微弱声响。
二人沉默一会儿,他开口:「感觉好点了吗?」
她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他拿起小匙,习惯性地搅拌面前的咖啡。「有没有兴趣谈谈你的事?」
「……暂时没有。」
他眸中含笑,就猜她会如此回答。「那我们来谈点别的吧。来这种地方发呆,多少有点浪费。」
她不吭声,倒也没出言拒绝。
「这里的老板—;—;刚才你见过的。他是我国中同学,我出国後仍跟他保有联系,一直到现在。他对咖啡很有兴趣,从以前就立志长大後要开间咖啡馆,没想到真给办到了。」他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不过他开了店才知道理想跟现实毕竟有差,经历很多挫折,还一度想过关店转行,不过最後还是撑了过来。现在这间咖啡馆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景况得来不易。」
她淡淡地道:「谈别人没意思,不如谈谈你自己。」
他挑眉看她。「你想知道什么?」
「那要看你有什么能让我知道了。」
他笑道:「太多了,一晚的时间只怕不够。」
好一个城墙皮。「若剔除吹牛的部分,大概乏善可陈。」
「你说的那人肯定不是我。」他摇摇头。「我从不擅长吹牛。」
她微讶看他。「原来你说谎也不打草稿的。」
他低笑起来,瞅她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发现自己比较喜欢你对答犀利的样子。」
曾笑她活像只刺猬,现在他却发现,吸引自己目光的,正是那样的她。
如同玫瑰一经枯萎,衰弱的刺虽不再扎痛手,但花朵本身也同时失去盛放时的美丽。
她一愣,一股热气突兀地自胸口冒起,该死的烫。「说这么肉麻的话,你舌头不会打结?我耳朵都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说实话会让你这么难受。」他正色道:「请接受我的道歉。」
她昂起下巴,冷冷地道:「我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接受。」嘴角却微微扬起。
他摇头笑叹:「啊,高傲的女王,为什么拒绝一位骑士发自内心的歉意?」
「因为女王认出那位骑士是冒牌货。」
「恐怕这是场误会。」他笑指自己眼睛。「女王的视力似乎不大好。」
「那也不至於把青蛙误认成王子。」
「反过来说,也不会把王子误认成青蛙。」
「就怕青蛙误以为自己是王子,还自认冤枉地大喊:恐怕这是场误会!」
他面露讶色。「我不知道女王原来听得懂青蛙语?」
她顿了一下,耸耸肩。「说不定她其实也是只青蛙。」
二人沉静片刻,随即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他叹道:「这种对话实在有点无聊。」
她垂眸,笑盯杯中咖啡,并不否认。不过托他的福,她的心情似略有起色。
「那么,回归主题。来谈谈我吧。」他慵懒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从小到大,每次写到『我的志向』之类的作文题目,我都会写我想环游世界,玩一辈子。不过这似乎不是个太好的答案,因为有次老师把我跟一位写想尝遍举世美食、吃一辈子的同学,一起拿来当错误示范。」
「可想而知。」又不是在写「我的梦想」。志向跟梦想……毕竟是大不相同的。
「不过即使到现在,我还是记得这个『志向』。」他朝她一笑。「旅游是我的兴趣。大学毕业後,我在国外一间旅行社待过两年,吸收经验兼存本钱,就是为了回台湾能自己开业。虽然背负著别人的生计,工作压力难免不小,不过想到将来退休後,或许能为自己规画最理想的环球旅程,也就值得了。」
「……敢问阁下今年几岁?」已想到退休後的事?未免太深谋远虑,这岂不是衬得她目光短浅?
「二十九。」
「好一个不上不下的悲惨数字。」
「不见得。」他浅笑。「那是我的幸运数字。」
「Lucky number?」她撇撇嘴。「小女生的玩意儿。」
「刻板印象。」
「请证实我的错误。」
「例如……」他想了想,一弹手指。「在二十九岁的今年,我认识了你。」
什么?她讶於自己所听到的,那太具含意的话。一抬头,见他的目光注视著自己,她呼吸蓦地一窒,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察觉到这男人……今天有点不一样。
定了定神,她尽量自然地道:「我是不是该叩谢你的抬举?」
他笑言:「我不晓得你是这么谦虚的人。」
她没有搭腔。气氛忽然有些僵凝,她低头,试图不让自己闲著,於是拈起蛋糕上的樱桃放入口中,舌端不同於一般樱桃的滋味使她有些诧异。
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含笑解答:「那是酒樱桃。」
浸过酒的樱桃,有点辣,有点甜,透出香醇,引人回味再三……啊,不正像她?这念头让他笑了。若将生活喻为一块蛋糕,在「爱情」的部分,以酒樱桃取代巧克力碎片……他想自己会很乐意。
她含著樱桃核,残存的淡淡滋味使她有些舍不得吐出。
「到刚才为止,讲的都是我的事,似乎有点不公平。」
「你想知道什么?」原封不动借用他的话。
他支颐望她。「你愿意吐露的所有。」
「也就等於没有。」
「嘿,别太吝啬。」他笑吟吟。「如果你觉得不划算,可以再问我几个问题作为交换,保证有问必答。」
送上门来的肥羊岂可不宰?她下意识地接口:「成交。」话虽如此,想了半天,却发现……还真没什么好问的。「……你似乎不是个值得深究的对象。」
「你可以选择弃权。」
她低头看著桌面,又想了很久,最後天外飞来一笔:「那,何倩君跟许雁蓉,你认为最後铁汉会选哪一个?」
他双眉一扬。「我以为你是以创意为生的,怎么接连盗用别人的话?」
「你可以选择弃权。」
还来。他笑著摇头。「我没看『都会迷情』,这问题对我没有意义。」
「但对我意义重大。」
她语气里显而易见的烦躁使他有些讶异。「为什么?」
她又停顿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
「因为我是编剧。」
高中时,她参加过戏剧社,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创作剧本。
虽然写的东西尚不成熟,社员的演技也多属生涩,且碍於经费预算,道具和服装都十分阳春,但所有人都很用心,每回放学留下排练,从未听见怨言。
到了校庆当天,看著台上的人努力诠释自己创造的角色,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直到戏剧落幕,掌声响起,她才发现那原来就是所谓的「成就感」。
因此,就在那一天,她找到并立定了自己的志向—;—;她要写出能让人感动、让人又哭又笑的戏剧。
不过现在想想,那只是「梦想」而已。
她没有门路,只能不断地寄出作品和履历,同时累积作品,参考别人的风格,尽力提升自己的经验和实力。
她想自己算是幸运的,因为她终於找到一位愿意给她机会的人。
那位制作人告诉她,她很有潜力,但写的题材不够讨喜,戏剧毕竟不能孤芳自赏,不如先写点大众化的东西打入市场。
於是她开始摸索,试图两者并重,最後却画虎不成反类犬,屡遭滑铁卢。
坐吃山空的感觉使人心焦,就那么一次,她决定将之前曾被自己弃置的一部半成品取出翻修,一发狠,咬牙删光所有的个人风格,极尽所能地将她所能想到的市场元素倾注其中。
虽是如此,她寄出作品之後仍不抱希望,太多失败使她终於决定暂时放弃编剧一职,找其它工作以求稳定,奇迹却在此时发生—;—;制作人来电通知录取,要约她商谈合作事宜。
之後的发展就像乘风奔驰一样顺利,戏剧的收视率出乎意料的好,於是制作人又找她为竞争最激烈的八点档连续剧继续效力。
收入不稳定的她没理由拒绝,这一写才真红翻了天。眼见逼近二百集的大关口,制作人欲罢不能,观众也欲罢不能,但身为编剧的她却有点後继无力了。
每天在资料书和电脑前面流连,赶稿时更感生不如死,她觉得自己像只深海赅赅,生活在深达数千尺的阴暗海底,无法浮上水面见识阳光。
不过再怎么说,她的收入可观,父母也不再叨念,这样的日子不管算好还是不好,总之在这失业率高的社会,能靠正当职业养活自己就很值得庆幸—;—;她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那天,她在路上巧遇一位昔时交情还算不错的高中同学。
正确来说,是当初跟她同在戏剧社的同学。
她热情地拉自己一起吃饭,主动聊了很多近况,然後当然讲到从前。提到当初校庆的那场演出,她兴奋地比手画脚,显然那也是她年少时的美好记忆。
然後她问:「你现在还有在写剧本吗?我记得你以前立志当编剧呢。」
而苏曼竹只是淡淡地道:「算是有吧。」
那反应使她认为苏曼竹的事业并不如意,也许出於安慰,她说:「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一直偷偷崇拜你呢!当初你写的剧本,我的那一份到现在还好好收藏著,打算等我儿女长大要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曾在高中时参演过这部成功的戏。你从以前就那么有才华,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眼中有著比自己还天真自信的光采,苏曼竹见到,忽然愣住了。
明明距高中毕业还不到十年,她却感觉已过了半个世纪。回顾前尘,她也曾相信能绽放属於自己的光芒,但如今旧梦何在?
旧梦啊,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旧时也有过梦。
这间咖啡馆的老板和眼前的徐谦都是圆梦之人,在他们面前,她竟觉得自己有几分渺小。其实现在她编写的戏剧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戏剧本身就是用以娱乐大众,但……那真是她想写的东西吗?
她茫然了。
编剧技巧中的3S,suspense(悬疑)、surprise(惊奇)以及satisfy(满足),她虽均达成,但最後一项「satisfy」……她满足了观众,却不曾满足自己。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眼下,她的确如愿拥有编剧这个身分,但那又如何?她必须十分顾虑观众的想法,听从制作人的意见,朝更夕改,没有自我得像个生产剧本的工厂,客户要什么,她就写什么。
在编剧栏上,她用了笔名,因此知道她身分的人不多;而在老同学面前,她竟无法自豪地说一句:「嘿,你看过某某剧吗?那编剧是我。」
无力感使她失去动力,颓丧之际,制作人却在今天下午提出要求,以高收视率为由,希望她能将预订二百一十集结束的戏剧硬是延後十集。
她知道,这部戏又要多一个「拖戏」的理由被骂了。所以到最後,她写出来的东西没能让人感动,没能让人又哭又笑,而是让人用来痛骂舒压。
理智上她可以接受,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一想起来,心情又是一团烦乱。她揉揉太阳穴,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却发现咖啡已冷,这令她更皱紧眉。
对面的徐谦望著她,面有讶色,仍在消化刚才得知的消息。
他知道她是文字工作者,却不清楚属性,当然更想不到她会是编剧—;—;毕竟那在一般人心中并非太普遍的职业。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都会迷情」的编剧!
惊讶之余,他这才恍然大悟,她为何会在万太太家跟长辈起劲地闲聊那部连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