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这一笔,想来也是怕地下的祖宗怪罪吧!这百年他都是靠它们在夜里去各家店换回一些他必须的用具、衣衫。所剩的银子绝对不可能赎下一栋宅子,除非找随水想办法。但他不想,他婚娶的事已经在麻烦她了,断不能连徐家的事也要她来解决的道理。
作为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他又不能全然不理,那是不合礼数的。看样子,他也只能让他们住进常府了。可这样一来,他和随水单独的生活将被打破,小妖精怕是会不高兴吧!
“明日……明日我给你答复。”这是他对她的承诺,无论如何他都得询问随水的意见,就好像……好像小妖精一直是这家里的成员一样。
镜花还想再说什么,长流手一挥让管家送客。甩开袖袍,他大气地迈出大厅,甩开手的刹那他突然惊觉镜花小姐虽然与他志趣相投,却没有他原本想得那么重要。
她不是他的生死之爱,这一点他豁然明朗。下一刻疑惑重上心头,如果她不是,那谁才是呢?百年前的水月,亦或者相识不到百日的小妖精?
爱,究竟是什么?连他也弄不懂了,或许……其实……他从不曾真正弄懂过。
曾经他以为的爱恋只是镜花水月,虚无缚纱,一碰即碎。
——…——
“随水!随水……”
满院里找寻了一周,长流终于在她的卧房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一次她没再跟他闹别扭,乖乖地现出了身形,正坐在铜镜前梳着那头海蓝色的长发呢!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那双蓝盈盈的眼眸。恰在此刻,她也在盯着他瞧。没有绕弯子,他直接说了,“随水,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也有事跟你说。”她急急地开口,因为不想他要留下徐家人驻常府的话在地之前道出。“刚刚吃饭的时候你不是间我有什么事嘛!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静静地玲听,像在等待神榆。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我……我要走了,我要回水域去修行了。”
他震震的,毫无反应,完全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随水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其实我早就该走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去看看,我还要修行呢!或许有一天我也能修炼成一等一的妖精,到时候我就能轻易读懂你的心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怎么猜也猜不出……”
等等!猜不出他的心思?一道亮光划过小妖精的海蓝色脑袋,如雷电劈开云层。困惑了这么久,她突然间明白了过来。她之所以读不懂他的心思并不是因为这个水鬼比她这个水妖精的法力强,而是因为她爱上了人家。
对!就是因为爱。
因为爱,她的一颗心全系在了他身上,读他的心思实际上要先读懂她自己的心思。偏偏作为一个妖精是无法解读自己心灵的,这在妖精守则第一章、第一条、第三款上就有明确记载。
爱了这么久,她直到今日才弄僵,而过了今日她却要永远地离开这分爱。
爱,是不是就是伤害?伤害自已的心,伤害自己的情感,伤害爱,只是为了成全一份真正的爱情。
人间的情感真的是太复杂了,她果然还是弄不懂。
想着这些,她的手也没有停,反复地梳着一束发。那束发不知道是为了和她作对还是想成全她,怎么梳也梳不顺畅。
长流终于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桃木梳子。两只手在空中交错,一个温暖,一个冰冷;一个有着海的广阔,一个有着西湖的清澈——只是不知融会到一起会是何种姿态万千。
梳子随着手带动着发丝摆动,长流突然有感而发吐出一句,“青丝纠缠,情思纠结。”
没什么学问的小妖精听懂了这两句,她贪婪地看着铜镜里那抹咯显单薄的身影,瞬间跟眶湿润。
不能哭,不能流眼泪!
她反复告戒着自己,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咸咸的水气。再深吸一口气,那对蓝盈盈的眼全然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真想开口要他跟她一起走,可她不能,因为不想他恨她。爱,让她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她真希望自己还是那个能锹着他的衣领,硬逼着他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水妖精。
她出奇的安静让长流感觉不自然,张了张口,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你……什么时候走?”他不想挽留她,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就这两日吧!”
“那……祝你一路顺风。”太伤感,他开始不擅长的调侃,“你还是可以随时回来的,再说过了几十年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用你喜欢的方式‘在一起’。我们不是还要随水长流嘛!你说是吧?”
“不会了。”她淡淡地开口,语调合着决绝。“不会有什么永远,不会有什么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随水长流。冥界来了一个小鬼头,说是冥王的儿子,他让我告诉你,一旦你娶了人间的女子你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你将不再是鬼。你的生命会随着她一起变老,你会随她死而死,最后你将跟她一起转世投胎。没有什么永远了,你的魂魄不再是永恒——这不是你盼望了百年的嘛!现在它成真了!一切……如你所愿。”
长流的身体晃了一晃,手握成拳倚着她的肩膀站稳,他这才感觉到真实。百年的期盼在这一刻亮晃晃地摆在他的面前,他只要赶紧娶了镜花小姐,他就可以恢复人的身躯。他不会再需要什么锁链让自己的脚触摸地面,他也不再全身冰冷,他甚至可以尽情地走在阳光下。
未来像这秋日灿烂无比,可为什么他那颗即将恢复温度的心就是喜悦不起来呢?
尚末离别,他已经开始惦念着小妖精。想来她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话的吧!上苍在给了他一个机会的同时收回了另一个机会,镜花和随水他只能选择一个,想要镜花水月,就必须放弃随水长流。
如果放弃镜花……不,不行,放弃镜花就意味着放弃重新为人的机会,那是他百年的期盼,是他欠常家列祖列宗的孝债,是他欠爹娘的养育之恩,他不能放弃,绝不能。
这样看来,他的选择似乎早已成定局。正因如此小妖精才会离开人间,再次回归到孤独漂流的状态,是不是?是他!亲手逼走了她。
“随水,我……对不起。”
她摇头,很迷惘。“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其实千年来我早已习惯了独自修行,没有你我还便当一点呢!”言不由衷的话她说得差劲,连语调都不对了还在那儿逞强。
长流很给面子地不戳破她的谎言,最后一次将她那长长的海蓝色发丝束拢在顶,再用娘亲留下的蓝紫色发带绑好,拨出两缕编成两段麻花辫,手一扬,它们分靠在她的胸前,最后拿起那支宝蓝珠花端正地插入她的束发深处。
这竟是他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停住手上的活计,他微垂着头无焦距的目光徘徊着。随水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沉寂了很久,她突然开口,言语中有着浓浓的酸楚。“我走后,你会想我吗?”
“会。”踢开礼教,他诚实地道出情感,“我会想你,我会很想你,我会非常想你。”
“我不会想你。”她答得直白,“我会忘记你,我一定要忘记你,否则我会哭,会很大声地哭,要知道,水妖精是不能流泪的。”
她孩子气的话语让他轻笑出声,连这笑容都隐隐流露出伤感,那属于离别。
随水不想浸泡在这种悲伤的气氛里,她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让她身后的长流后退了好儿步。她很恶劣地笑笑,用她惯有的跋扈,像是在嘲笑他的没用。
“真不知道像你这种没什么用的书生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不跟你废话了,我困了要去睡午觉,你不要抚琴。打搅了我的睡眠,小心我揍你。古琴也不要抚,虽然那是催眠的,但还是不要有你发出的声音比较好。反正以后只要是属于你创造的声音都不会存在,我想我还是该早点习惯没有你的生活。”她说得绝情,眼角剩下的却尽是不舍。
他安静地看着她走向厢房的另一头,却全然动弹不得身子,只是目送着她水绿色的身影渐渐消失。他倏地收回目光,正对上面前的铜镜——没有!铜镜里没有他的身影,亮晃晃的铜镜里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没有了她,也不会再有他。
奇怪的天理,真实的存在!
是不是?是不是失去了水妖精,水鬼的世界也将荡然无存?是不是失去了随水,这世间将不再有长流?那剩下的这个苍白身影是谁呢?常流,亦或是水长流?无论是谁,那个喜欢踹他的小妖精都已不再坐在这面铜镜的跟前,不再了!
原来,上苍给了你一些之后,总要收回一些。这一次,上苍收回了一件瑰宝,他的小妖精。
天就是这样的公平,天就是这样的不公。
第九章
一整晚,长流都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像百年来每一个夜晚一样,他将自已泡在书楼里,以求在书中回归宁静。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便把手中的书抛向了一边。头一抬,正对墙上裱的字。那不是什么大书法家的作品,那是小妖精练了一下午的字,密密麻麻布了几大张宣纸,其实就两个字——长流。
看着那一个个黑墨染成的字体他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涌起一个念头: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独自离去。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为他的事忙碌着,总要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为她做些什么吧!可他能为她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此刻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挥毫泼墨,他提笔写下”随水”,再写一个……他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地写着。月就这样升到当空,几大张宣纸被“随水”覆盖,似乎嫌这样还不够,他的笔依旧不停地行云流水,只愿“随水”流入心田。
他大过专注,以至于那海的气息悄悄靠近而不自知。
随水隐身站在他的身边已有许久,她是来告别的,顺便来书楼拿走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一幅画,他为她而作的画。
一幅画、一支珠花,这段爱全部的纪念。
她悄然守在他的身边,他全心绘制着心中的名字,那是一道独立的爱的风景。只可惜有个死鬼盲了心,瞎了眼就是不愿正视。
这样过了许久,一直到长流累得手再也提不起来方才作罢。丢下毛笔,他倦极地倒在椅子上。心头有种感觉,他放不下的那个小妖精就在周围。
“随水,你在吗?”
难得她很听话,乖乖地显现出那道水绿色的幽幽身影,看起来孤单又柔弱。“你在写我的名字?是要送给我的吗?”她倒是很会要礼物。
长流吝啬地将满桌染了她名字的宣纸拥在杯中,不准她碰。“这不是给你的礼物,这是我要裱起来的。”
“小气鬼。”她啐道。跳到放置画的花瓶旁,抽出那卷绘有她相貌的水粉,她学他的样将画把在怀中,“这总是给我的礼物了吧!”
他沉默地点点头,暗自告诉自己,以后每当想她的时候就画一副她的小像。这辈子,他不允许自己忘了这个小妖精。
“要走了吗?”瞧她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估摸着告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什么时侯走,我不告诉你。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送来送去,人就是麻烦。”她白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我忘了你很快就将成为人,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水域风景很不错哦!我的府邱不算很大,可也有五个常府这么大的地盘。”明知道他不会跟她随水长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这就是人类口中的奢望?
长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她,想要将她的每个音容相貌都牢记在心头。他怕,他怕自己会忘记,只因他太想记住。
他们就这样说着聊着,离别的气氛在慢慢攀升。恰在此时,一件鬼或妖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正是这件事,改变了所有拟定的结局。
长流白日里答复徐家的话不清不楚,惹得徐家个个人心惶惶,生怕明日就流落街上。于是乎,在徐大人的唆使下镜花一改大家小姐的羞涩,月高风黑之下再拜常府。大门是虚掩着的,或许是鬼使神差,她竟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奇怪!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就算是再晚,府里的家丁也该有几个吧!
揣着好奇,她一径地走向内苑,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书楼。这里真是一处别致的楼阁,镜花小姐不禁幻想起日后她人主其中的景象。
见楼内灯火辉煌,她的心鬼作怪,人竟顺着木梯上了书楼。恍恍格格走到韦阁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