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吹着唢呐向人们报信儿:春来啦!春来啦!
现在这乐手仿佛疲倦了,落了满地淡紫色的花,是她衣裳的颜色。修长的花管上生着茸茸的毛,仿佛一个年轻女子的粉颈,空气中有一股甜腻的气息。她扫过来了,淡紫色的花和淡紫色的人,都向他过来了。
延斌的媳妇从后头回来,叫道:“绪东你来啦?”
绪东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都要飞了,忙点头,“我也是刚到。”延斌家的丫头小桂,一个十九岁的单薄而黑俏的姑娘也系着裤子从厕所出来,看见绪东忙回转身拉好衣角。
春叶笑着问她:“你昨天晚上又看到几点?”小桂打个呵欠,“十点半!那电视真好看!你看到几点?”春叶道:“我八点半就睡了,不然白天太困!”小桂的妈招呼绪东去家坐,绪东答应着过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回瞟着——那淡紫色的树下,淡紫色的人。
这时延斌恰恰也回来了,牵着那头驴。见了绪东喘吁吁地说:“我一早牵去转了转,兴许能好点……”
他年纪大了,六十多岁,有肺气肿的气病,儿子们结婚后都迁往后庄去了,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女儿。他喘着把驴拴在一株枣树上,“你看看,它倒底是怎么了。从昨天到现在,它一口草没吃,肚子也不见瘪。”
绪东过去,照例摸摸驴的鼻子,拍拍肚子,可是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脊背上更是有数十只电吹风一齐吹着一般,痒刺刺的热——春叶也过来了,她好奇。
小桂勾着她的手,两个人窃窃私语:
“真可怜,哪里难过也不知道说,要是人就好了!”
“是的,到老明权那儿看病,跟他一说,他就开出药来。我看兽医真不容易!”
“哎!今天要是再那么热,咱们去曹沟买衣裳吧?”
“不,家里有事,我走不开……”
老延斌瞟瞟绪东,见他脸上泛红,心里一紧,忙问:“有大妨碍?”绪东摇摇头,下意识地蹭蹭衣领。
再拍拍肚膛的另一侧,渐听不见两个姑娘的说话声。春叶走了,小桂回家洗手做饭去了。绪东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小桂妈一喜:“没什么大妨碍吧?”绪东道:“不要紧。”
又去看他家的草垛,“你家驴就吃这个?”延斌道:“嗯。前几天下雨,草潮,我喘着,更铡不动,将就扯来吃。”绪东道:“现在天不是晴了吗?挑开草垛晒一晒,干透了叫孩子来铡嘛。老是吃又潮又整的草,怎么能不生病!现在还不严重,你烧一盆水,下点麦麸什么的,加把盐,我再给你配些药,捣细了搅进去,喝了再看,没什么大要紧的。”
他走去翻拣帆布袋,却发现没带那种药。延斌明白了,“你没带?不要紧,我一会儿叫孩子去拿。”绪东点点头,“噢,那我等着。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掉转车头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见春叶端一盆水正泼,右手上碧绿的一把蔬菜,也许是嫩葱,也许是菠菜。墙头上冒出一蓬果树的枝稍,远远的看不仔细,也许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杏,也许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
绪东跨上车,忽然很后悔,刚才早知道跟延斌说,自己待一会儿送药来。
啊,春叶,今天他终于真正认识到春叶了,他一眼就看上了!朝阳晒在他背上,面前的猪圈、树木、草垛都蒙着层金光,他觉得两条腿涨满了无穷的力气,仿佛只蹬了几下,他就回到了大队部。
明喜正在打一垛山芋藤,绪东帮着挑了几叉,来开了门。铺床迭被,理理药品,掸掸外间的八仙桌子。
一会儿,小桂来了,骑辆金狮女车,已梳洗整齐。她扎马尾辫,脑后勺扎一朵杏红色的绸绢大花。瘦小的人,硕大的花,那花大得不成比例,仿佛她的人就是叫这朵花压小的。
绪东笑了笑,“来拿药?”小桂道:“嗯哪。”绪东包好药,递给她,想跟她说些话。说什么呢?你天天和春叶一起玩吗?你们今天不到曹沟去吗?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晓得这个太唐突了。他只默默地递增上药去。小桂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先记上,好了我爸来给钱。”
她揣了药骑车走了。崎岖不平的地,她的自行车响得格当格当,脑后的大绸花风拂似的跳动。
绪东白天没事的时候,拿铁锨把地整平了,骑自行车上去再也不会格当格当地响了。他的自行车也格当格当响了这些天,他竟没发现。
下午,他骑车去看那头驴。圩里的房子有一些很老旧了,有些也是新房。一排人家的前头是森森的杂树林,和残缺不全的臭橘障子——古长城也是残缺不全的。到夏天的时候,这儿蓊蓊郁郁,遮天蔽日的,孩子们在树丛中找解了,在树下挖蚯蚓,到树林南边一条小沟去钓鱼。他对这儿的情况本来就深,现在是更加的深。
他到延斌家门口,见门口空地上摊晒满了草,空气中一股热烘烘的干草气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霉气。小桂妈捏了一枚木杈正在那儿翻挑,见了绪东忙住了手道:“你来的正好,我看那头驴还木痴痴地没见好呢!”
驴拴在大门左边的槽上,绪东过去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给你药再饮一次,明天准好。——不是大毛病!”
他掏出药来用报纸包了给她。小桂妈接了,还有些不放心,眉头紧皱着,问绪东这倒底是什么病。
这时春叶出来了,去杂树林边上摘香椿。那儿有一株香椿树,她家的。
绪东一面解释着这头驴的病因,一面不由自主地瞟。她身上套了件黑和绛相间的小条纹西式外套,黑布鞋,踮了脚尽力去够树稍顶的嫩香椿叶,长身子拉得更长了,——是多么可爱绝伦的长身子。小桂妈焦急地盯着绪东的嘴,竭力想弄懂那些名词的意思。绪东囫囵地解释着,脑子里颠来倒去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春叶摘椿叶。
春叶很快回家去了,没看绪东一眼。她完全没有在意。小桂妈似乎弄懂了,把药揣兜里,继续翻草。绪东也要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大门照例开着——农村没有白天关门的习惯——却没见春叶的影子。
巷子里出来一串女孩子,打头这一个正是春叶的妹子春柳。长得和姐姐不是很像。都是桃,但一个是五月间的水蜜桃,一个是四月底的毛桃,整个比她姐姐小一号,而且浑身青涩。她是个晚熟的女孩子。
随后一个是采菱,她们的邻居,一个高而瘦的标致姑娘;后头拥着的是小桂,另有两个绪东不大认识了。——女孩子真多!男孩子也多,现在大多出去做工了,差不多都是瓦工、木工,在倒城和各村镇干活,闲着的少。都和绪东差不多大,闲时走哪儿都是成群结队的。可是女孩子似乎更多些。计划生育的政策已推行多年了,这儿的人几乎不当回事。生男孩的人家定要生个女儿,生女孩的人家更是非生出男孩来绝不罢休。有儿有女的人家呢?也有歇了手不再生的,也有的仿佛生红了眼,你生俩我就生俩,你生仨我也生仨——“生生不息,更创美好生活”。
绪东看见一串女孩子都往春柳家去了,他也就走了,推着车。
自东朝西依次是小桂家,春叶家,采菱家,然后是一户姓李的人家——绝对的小户,外来的。住在这儿的称小李,他搬出去的哥人称大李,老父亲跟小儿子住着,自然叫老李了,反正这村上再没姓李的人家。
再过去就是明喜家了,三间草房新换了瓦,泥墙却没动。他大哥在后村住着,老宅西边盖了三间瓦房准备给他二哥结婚用。但是他二哥转成志愿兵,在上海不回来了,这新房子大概就给明喜了。明喜就住那里。
绪东走到明喜家老房门口,往里张了张,明喜拿了一块热的锅贴正往堂屋走。绪东进去了。明喜妈热情招呼:“绪东快来吃,趁热的!”绪东问:“怎么这么晚才弄?都下午了。”明喜妈拿一块热锅贴往绪东手里一塞,“中午那会儿面没涨起来。现在涨好了,你吃,真暄和!”绪东就咬了一口,跟着明喜去堂屋。
明喜从菜橱里端出一碟辣椒酱,一碟红椒炒萝卜干出来。明喜妈道:“叫人吃这个?我去炒俩鸡蛋!”绪东连忙拉住她,“大婶,千万别!我就爱吃这些,鲜,开胃,过年时天天鱼肉倒受不了,简直贱命!这些我打小就爱吃,我妈说我都快腌成板鸭了!”明喜拿热饼子醮酱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点头,“那你跟我一样。我妈说我肚里肯定没虫,有虫也腌死了。”明喜妈这才算了。
两个人醮着酱,拈着萝卜干,也不用筷子,脸对脸地吃。明喜是狼吞虎咽的,一会儿吞下去三个饼,绪东一个还没吃完。明喜诧异道:“你怎么这么慢?我有时见你吃饭很快嘛!”绪东道:“那是吃饭,当然快。这个饼子碱大,底下贴的一层又好吃,萝卜干也好吃。好吃的东西当然要慢慢地吃嘛,这才叫享受。你那个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都尝不到,多可惜!”明喜摇着头,不以为然,“像你这么蔫倒好?娘娘似的。”
他去擦了嘴。
绪东吃完了,把指头上醮的酱也舔个干净。和明喜出了门,往东一看,春叶家的香椿树、柿子树、猪圈、草垛、红砖院墙、青瓦门楼子都在眼底。以前怎么不知道来找明喜玩呢?往后可要常来。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一早延斌来给了药帐,连说:“你还真有眼力,今早鲜活得人似的,见人就吧嗒嘴要吃,知道扒槽了。”
白天太阳一高,更热起来,绪东脱了大毛衣,换上毛线背心还是觉得热。春天了,俗谚:“二八月,乱穿衣”,春秋总有些暴暖暴冷的天气,可连日这么晴暖,也有些反常。绪东出去,见太阳像烧成白炽的电炉子,到处都是热的,亮的,草堆似乎吹一口气就会烧起来。地上蒸腾些袅袅的气,光线亮白到极处反倒有些恍惚了似的,对面来一个人,脸映得黑黑的,都看不清眉眼。绪东的眼几乎睁不开来,不知道是不是紫外线辐射太厉害的缘故。他呆在屋里不出去了,看着些杂志,想着些杂事。
下午,太阳稍为柔和了一些,他又出去了,见老人戴着绒线帽,穿着大棉裤,上身却只穿了球衫,中间和两半简直不成比例,冬和夏都在身上。有个八九岁的拖鼻涕的小男孩,穿着敞了怀的棉袄,脚下却是一双塑料凉鞋!小伙子有的穿上了白衬衫,飘然如玉树临风,姑娘的衣裳也单薄鲜艳了一些——春已浓到极处了。
绪东骑车到圩里,打算到明喜家去。刚到那儿,明喜的邻居小李就连连招手,“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绪东问:“什么事?”过去了。小李傍着当地的一头牛,牛拴在空地上钉的一根木楔子上。
“这小牛才下了七天,今天怎么蔫呆呆的不吃奶了。你好好给我看看,这眼屎大的小牛也值好几百块钱呢!”
他家一头母牛才下了头犊,黄牛黄犊,母子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那头才七天大的小牛犊更是无精打采,晃啊晃啊的,就要倒了似的。
绪东摸摸小牛的头,“咦,这点大的小东西也晓得作怪?”小李道:“可不是作怪?昨天还满地乱跑撒欢儿,吓得母鸡都不敢回来生蛋。晌午那阵子我看着有些不对劲儿,现在更成这样了。你看看,这么点大小家伙,能有什么病?”
绪东摸摸小牛。又摸摸母牛的鼻子,又俯下身看母牛那硕大下垂的乳房。乳房倒是正常的。他又问:“母牛吃什么喝什么?”小李道:“没什么啊,干松的草料铡得细细的,喝棒子面和黄豆粉下的稀饭汤,也是烧得滚开,不掺生水,扬冷了再饮。没有哪里不妥嘛!”
绪东皱了皱眉头,想不出原因。
这时一个人吆喝着:“豆腐,豆腐!”过来了,自行车后架上架着一板豆腐。他只管吆喝着骑车过去了,飞快,大约也知道下午少人买——“晌午西的豆腐,过作儿了”,是本地的一句遏后语。
可是现在却有人要买,春叶拿着一只蓝花大海碗飞一般赶出来,一面叫:“卖豆腐的,停一会儿!”
卖豆腐的下了车。春叶追到近前,嗔道:“跑那么快干什么?又没狗追!”
卖豆腐的是个狡黠的、三十岁不到的男子。他笑道:“谁说没狗追?谁说没狗追啊!”
春叶不跟他绕舌,只擎着碗道:“快给我称二斤豆腐。”全然听不出那人把她说成是狗。
绪东却有些气愤起来:这人太过份了,看着人家姑娘老实,他这样讨嘴,太过份了!他拧着眉头,支吾着说小牛犊,眼睛却频频地瞟过去。
天热,春叶的条子西装、淡紫毛衣都不见了,身上穿着一件杏子黄的针织棉衫子,大约是外穿内衣的一种,大领口,闪出嫩玉米色的脖子和雪一般白的一片胸脯。胸前缀着些玲珑布饰,玫瑰骨朵和枝蔓在她的丘壑上高低起伏。柔长的枝蔓爬上一座山,弯下一道涧谷,然后攀上另一座山丘……
卖豆腐的称好了豆腐,春叶拿海碗接了,递了钱就走。她走得有些急,海碗中的豆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