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笑道:“以后?以后咱吃什么你吃什么,随茶便饭,我是你姑,你可别嫌啊?”绪东道:“嫌什么?随茶便饭最好!”
传霞整了八个菜:炒鸡蛋、油氽花生米、咸鸭蛋、小葱炖豆腐、猪肉烩粉条、红椒炒猪肝、菠菜熬贡丸,还有一个冷切的捆香蹄。保国要去买酒,传霞道:“顺便叫一声你侄儿。”保国会意,去了一会儿,自个儿提了一瓶酒回来,说:“他不来。”
三个人坐下喝。绪东酒量一般,喝了几盅脸上就红了。保国还要劝,绪东道:“姑爷,我不能再喝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这次陪不好你了,下次再陪你喝个痛快。”传霞听说,就叫保国收了酒,自去盛饭。
吃了饭,喝了茶,渐渐快五点了,传霞叫绪东留下住一宿,绪东说不行,传霞就催着他走,怕天黑了到不了家。绪东推了车出来,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头。
绪东上去骑着,微微的有些醺意。这时起了点西北风,车子骑着愈加轻快。金色斜晖照在他脸上,他眯起了眼睛,哼起了歌儿——不成调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歌。
到了家已是薄暮,传贵夫妇听儿子说一天事项,也挺高兴。
第二天,绪东去兽医站回了刘站长的话,就开始准备下田庄。要用的器械药品不用急,刘站长会替他准备,那两间房子可得好好收拾!过了两天,绪东带了件把换洗衣服和手上用得着的东西,要二去田庄。绪东妈非要传贵也去帮着张罗。绪东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二姑爷不帮我?”绪东妈道:“他帮归他帮,你爸非去不行——就这一个儿子,头一回去创事业,你不去,你安心吗?”绪东听了“创事业”三个字,觉得很好笑,他不认为是创事业。
传贵倒底是去了。父子俩到了传霞家,叙过了话,保国就去找侄子拿钥匙。书记道:“钥匙早不知哪去了。都一年没动,锁可能都锈死了,砸开算完。”保国就抄一把锤,带传贵父子去了。
砸开了锁,门窗全推开,阳光直射进来,见墙上不仅黑,而且痰迹斑斑,地上更是灰土草屑盖得看不见地皮。传贵自语道:“扎个草把子把地先扫了。”保国道:“我回去拿!”他走了。
传贵出来拔院子角落的蒿草,绪东也出来,见一个年轻人迟疑着走过来,似乎要看个究意的样子。年纪也就二十上下,高个子,长腰腰的脸,生得不丑。身上穿着旧的黄军棉袄,肥大的军裤束着裤管,脚下是高腰的军绿棉鞋,似乎是个退伍军人。——后来绪东才知道,他哥是现役军人,他穿的都是他哥的旧衣。
年轻人探究的眼光罩住绪东,问:“你们砸锁干吗?”绪东道:“我是乡里下来的兽医,叫赵绪东。”他掏出烟来递上去。年轻人接了,嘴咧开来笑了,却是一张大嘴。他指着打磨房道:“我叫田明喜,在那里干活。”他大约是不常抽烟的,夹着香烟拍遍身上口袋,寻不出一盒火柴。绪东也是不抽烟的,他身上带了敬人的香烟,也没带火柴。他多此一举地掏掏衣兜,望望明喜,两个人都笑了,阳光下白牙齿比赛似的闪着光。
保国拿了一把笤帚一把铁锨来了,自己先进屋去扫。传贵扎了个草把子,明喜看了道:“那个不顶事,我这儿有。”奔去打磨房,拿了一把厚实的好笤帚给绪东,绪东也进去扫。明喜踩着门槛看了片刻,说:“这尘土大,头发衣裳都弄脏了,我给你弄套工作服!”他又奔回去,拿了一件黄大褂,一条旧手巾,一顶撕去了帽沿的破麦草帽,叫绪东出来穿戴。先穿上大褂子,头上披上毛巾,再扣上草帽,绪东看看自己身上,笑道:“这成什么了?”明喜道:“日本鬼子!”两人又比赛似的笑起来。
保国道:“明喜,你认得他是谁啊?给他生人戴,你不给我戴,你‘荤油眼’!”——‘荤油眼’,本地土话,势利眼之意。明豆笑嘻嘻的:“我知道他是赵绪东,以后我还指望他跟我打伴儿呢,给你戴干什么!”保国道:“对,有道理!你自己在大院里,闷得坐不住,天天混小店里玩。以后有人玩了,两个小伙子,多好!你十九了吧?绪东二十了。还不来帮着收拾,老是站着你腰不疼啊?”明喜听了,又回去拿了一把锨,过来帮着抢地坪,端垃圾。屋里烟尘弥漫,他的工作服却在绪东身上,绪东真觉过意不去。
扫了墙,又把笤帚绑在一根长棍上,把屋顶的蛛网灰尘也扫了。这时一个标致的少妇推着辆平车过来,脆声叫:“明喜,打面!”车上两个白胖的粮食口袋,猛一看倒以为两头肥猪。明喜只瞟了一眼,“等一会儿!”绪东忙道:“你有正事,不耽误你。快去,别叫人家久等!”明喜就去了,少妇好奇地盯着屋里屋外忙活的几个人,悄声问明喜,一头问一头回头瞟着。明喜答着话,进了那两间筒子房,一会儿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屋子打扫清楚,明喜又来了,进去转着看,又指着梁上黑蚯蚓似的电线说:“薰得这么黑!干脆把这个也换了,只怕都老化了。”绪东点头:“我过天就买,先把屋墙整好再找电工拉线。”明喜道:“还要找电工?我帮你弄,这个都是小意思!”
玻璃窗户也那么黑,绪东跟明喜找个破盆,一块抹布,吊一桶水上来擦了又擦。待门窗擦好,天早已晌午了,保国道:“回家吃饭!——明喜,一块儿走!”明喜摆了摆手,“不啦,我回自家去!”撒开两条长腿,几步迈出大门。
传霞刚做好饭。吃完饭大家坐着说话,算计该添置的什物,去哪里买油漆涂料等。一会儿传贵就回去了,绪东趁着下午的晴暖劲儿去曹沟镇买涂料水泥。曹沟镇的街道离这儿近,十里多地。绪东到街面上找着建材店,买了白垩浆,米黄色油漆,又划了两块玻璃。没买到水泥。把东西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回田庄。
这时天已黑了,绪东当晚就住在二姑家,睡小雷的床。小雷的床又窄又小,绪东的脚板几乎悬到了床外,对面就是传霞夫妇的大床,虽说自家姑侄不要紧,可显然不是长法。绪东打定了主意,索性买些砖头,在那两间屋中砌一道腰墙,弄一间实实在在的卧室。他朴素而随和,可是个懂得些朴素而随和的享受的人。
第二天,他叫保国帮他买砌墙墁地的材料:砖块、水泥、黄沙等。保国很快帮他买好了,用平车拉到大队部的院子里。于是又找泥工,砌墙、墁地、刷墙、油漆门窗。书记开了大队的仓库,拖出了一张破八仙桌,一张长靠背椅给他,也一并油漆成米黄色。又找明喜理电线。明喜又出主意,买了几迭白纸,两间房都糊了雪白顶棚。里外焕然一新,雪白耀眼,虽还没开张,已招了好多人来瞧稀奇,约定绪东以后帮他们择猪骟马。
绪东又回了一趟家,拉了一排货架,一张小铁床,一张三屉桌来。里外收拾整整齐齐,再把一箱箱药品、器械运来,摆上去,看的人都说:“这哪像个兽医坐的堂?人医也比不过他耀眼干净!瞧老明权,跟人家一比,他可埋汰得不成样子了!”
几天后,当绪东往小铁床上铺被褥时,主顾上门了,一个汉子走进来探头探脑,四处看着,问:“你这儿有没有三联的防疫药水?我家一窝猪该打疫苗了。”就这样,一九九零年春寒料峭的一个下午,绪东的事业不动声色地开张了。
晚上,绪东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枕着手看着雪白的顶棚,闻着淡淡的清冷的油漆气味,心里也和那顶棚一样,白净亮堂。
第二天上午,又有个半大小孩子用草筐带一条小狼狗来,叫绪东看,绪东诊断是缺钙,开给他一瓶钙片;又有个中年人来买猪用泻盐;又有个老太太跟绪东说,她家一群母鸡“不知遭了什么瘟,拉满院子青白痢”,绪东配了两样药粉给他。这些都不费功夫。他那屋子背阴,冷,没人来的时候就去大门外走一走,晒晒太阳。
门南旁管小店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朴讷少妇,样子很朴素,绪东听见买东西的人都叫她翠兰。她丈夫也是个寡言男子,送了一趟货来。门北首卫生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少老头,绪东早几天就知道他叫田明权——这庄上九成的人家都姓田——黄白清瘦,却是个极健谈的人,又极喜谈论国家大事,提起国际国内的大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常滔滔不绝地一讲一两个小时,中央的时事评论员也没他风采。
今天,他屋里和往常一样,又聚了三五个和他一般年纪的时事通,就国际形势“发表了看法”,分析一阵,嘲骂一阵,有两个挣得脸红脖子粗,“制裁”与“反制裁”的呼喝声几乎掀翻屋盖,仿佛联合国就是他们家的。绪东在太阳地下听了一会儿,觉得很有趣——政治很无趣,这些人很有趣。
中午,他在二姑家吃了饭回来,见明喜正往大院里走,后头跟着个拉车的汉子,车上高高一堆花生秧儿。绪东赶上去帮他推了一把。明喜开了门,绪东问道:“上午怎么没来?”明喜道:“耕地去了,怎么,想我了?”绪东笑了笑,“你说呢?”明喜一笑,嘴巴更大了些。他开始穿戴工作服,绪东进屋东瞧西瞧。
屋子的墙壁非常粗糙,粘满了面粉草粉,毛茸茸的挂了羊毛壁毯一般。屋里两台机器,一台在里头用布盖着,这是打面粉的。外头一个宠大的家伙打饲料、草粉。墙壁上有一块木板,上头缀满了电闸、电表、电线头什么的。绪东是个不懂电的人,望而生畏,小心绕了过去,生怕碰一下就被电死了。
那汉子把草车堵上门,用草杈只顾往里挑。明喜把机器下料斗那儿拴的一条白布口袋理开,开了电闸,嗡!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那条白布口袋得了神力似的,倏然挺开,饱涨滚圆,成了一条奇大无比的肥白肉虫,绪东用手指捺下去,软软的,非常肉感,感觉也是捺着了肉虫。
明喜把草只顾往机器里填,空中烟尘斗乱,群魔乱舞。绪东呆了一会儿受不住,逃出来一看,肩头上已薄薄落了一层灰。
一车草一会儿打完了,明喜落了电闸,那条肉虫仿佛着了巨人的一脚,登时塌了,明喜再把它肚子里的货抖出来,整个成了一层皮,面目回复成口袋,不再引起绪东肉虫联想。
然后过磅,付帐,汉子拉了两袋子草粉走了,绪东过去帮明喜掸掸灰,又去磅体重,明喜问:“多少?”绪东道:“一百三十五。”明喜笑道:“比我重一斤,不过你才吃了饭,论起来还没我重呢!”吊了水来洗了手,又提了一块破木板跟绪东说:“这是军刀。”绪东道:“知道知道,你是日本鬼子。”明喜故意凶着脸:“我是日本太君,怎么能叫日本鬼子?你地!八格!”破木板抡起来就劈,绪东抬脚一挡,劈到鞋底上,“军刀”裂成好几段。
“你日本太君又怎样?我是八路军,照样把你打回老家去!”
两人玩了一会儿,身上开始热剌剌起来。明喜解开了军袄的扣子,很认真地对绪东说:“我们田庄这地方最好了。你现在还不熟,熟了就知道!”绪东道:“有多好?有你那么好?”明喜笑了笑:“跟我一样好。”
他咧着大嘴,唇上透明的茸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像四月天青涩的桃。他年纪只比绪东小一岁,看起来却像小了三四岁。绪东是个出来做事的人,更成熟一点,而且,他天生似乎有些老相。这种人有个特点,就是年少时不显得年少,年老时也不容易显老的。他似乎一直就这么不老不嫩不丑不俊着,他看起来是个稳重从容的成年人,然而在他内心里的某些地方,仍旧和明喜一样,青涩得像四月的桃。
青郁迷离的田庄,此刻如同伊斯兰的女子蒙着黑纱,绪东早晚要掀起这层面纱来,走进她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天,即使是在许多年之后。
田庄村辖的三个自然村:豆腐坊、柳墩、小新庄,宛如田庄未成年的妹妹,再是伊斯兰的世界,也一目了然。田庄本身三个生产队却大,而且要复杂得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绪东知道有一处所在叫“圩里”,“版图”吃进了三个生产队的各一小部份,呈东西走向狭长的一条,早先有一人多高的圩墙,现在早坍塌得不落一点痕迹,然而它还是“圩里”。
如果说保国家这一段新排房是新村区的话,那圩里就是老村区,如同城里的老城区。新村区整齐划一的砖瓦排屋,房前屋后全是白杨树,是田庄连年扩张的结果。圩里却复杂得多,砖瓦房占绝大多数,也有草屋,草屋里住着城里人所称的空巢老人,另外就是些特贫困的人家。白杨很少,多的是杂树:桑、棠梨、合欢、臭椿、本槐、洋槐、紫穗槐、青桐、小橡树、小孩拳、榆、楮、……另外还有些没人叫得出名儿的乔木和灌木。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是孩子们初夏的好吃食;棠梨结一种褐色的小果实,能看不能吃;合欢只能看;香椿的嫩叶是可以吃的,香椿拌豆腐是春天的一道时鲜名菜;臭椿做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