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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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平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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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国汪”略呈葫芦形,四周都是荒滩和田地,夏日青纱帐起来时,人迹罕至,是她们洗澡的一个绝佳地方。太阳蒸烤着青纱帐和青草,她们脱了外衣,保留了贴身小衣,有时候外衣也不脱,就这么下去洗。
水非常的清而绿,漂着她们红的衣裳白的肉体,水中仿佛开了红和白的莲花。她们在水中要玩很久,仰泳、蛙泳、狗刨、扎猛子,一直玩到手脚都皱了皮。有时候横渡水库的“葫芦嘴”,大约二三十米,游到对岸大多筋疲力尽,胸腔中仿佛有鼓在狂擂,要站在岸边歇一阵才能游回来。
这么游了一些日子,被大李庄的一些楞头青知晓了。他们不敢到水库边去,怕引起“庄际大站”。他们骑了车等在她们必经的路旁,等她们上岸的时候,傍着走一阵子,寻几句废话说,借机欣赏她们衣裳淋漓而愈加“健美”的身姿。
她们一概是不理会的,低了头只顾走,他们一路说着废话,因没人答理显得像是自言自语,一直把她们送到田庄庄头。
有一个胖胖的小胡子老喜欢傍着春叶。他慢慢地蹬着车,说许多许多没头绪的废话。春叶不理他,可是她的湿衣裳牢牢地裹着胸脯,裹着腿,这叫她分外的发窘、发烦,甚至发怒,有几次她都想一顿老拳打那小胡子打下沟去。可是她不会什么老拳,因此她愈加地讨厌、憎恨这个人了,进而讨厌、憎恨所有窥探她的男人。
她发育得相当早,而且发育得丰艳美丽,她非常被动地接受了许多男人窥探的目光、爱慕的目光。她对于这一切并不是沾沾自喜,她因为见得多,而相当厌烦了——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在教她厌烦。
她始终是被动的,被动地接受了“淑女”的教育,被动地接受男人的窥视——没有人喜欢被动,她也是。
谁爱她,谁不幸。
菜园子是个丰饶的地方,瓠子挂满了架。眉豆、扁豆、豆角一串一串垂在豆架下面,豆架上面紫的花,白的花,开了一团又一团。丝瓜在篱笆上蜿蜒行进,开一路灿烂黄花;矮墩墩的茄子棵上,坠满了紫的白的肥胖的茄子。辣椒左一畦右一畦,一畦朝天椒——辣,一畦灯笼椒——甜,黄瓜西红柿也都上了架,黄瓜满身疙瘩,生了粉刺似的;西红柿却光滑润泽,如同肌肤最丰腴的姑娘的脸。多么丰饶可爱的菜园!
明喜爸新生了骨质增生,明喜妈一直腿脚不好,浇菜的任务落到明喜肩上。有时候绪东来找他玩,他就现抓个丁,借一副水挑子,两个人一齐浇去。菜园就在小河边,踩着几级石磴就舀着水了,绪东觉得浇菜并不累。何况春叶家的菜地就和明喜家的紧挨着呢。
春叶家的菜是春叶和春柳两姐妹浇。春叶光着脚,裤子卷到膝盖,水挑子在她肩上颤颤悠悠,她身上有些地方也是颤颤悠悠。她乌黑的头发闪着鸦翅般的蓝光,眼睛和头发的颜色笼统地分不清,当她的刘海垂下来的时候,绪东分不清哪里是她的头发哪里是她的眼睛,然而那笼统的黑色让他沉迷,让他晕眩,有时候他会觉得,天蓝得都不真实了,水也绿得不真实了,处处都飘忽着一些黑色:一个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眼睛。
明喜有时候找春叶说话,信口闲扯:“春叶,浇菜累不累?”春叶道:“累。你帮我浇?”明喜嘿嘿一笑:“你唱个歌子我听,我就帮你浇。”春叶道:“你配?”
她晃着空桶下河去,铁皮桶钮儿吱悠吱悠地响。当她挑着满满两桶水上来时,桶不响了,小路上留下一串湿脚印,一串写意的画,脚趾那儿的颜色淡,脚掌和脚跟的颜色重,脚弓那儿缺了一块。一串脚印,每一个都踩在绪东心上。
绪东是不说话的,明喜饶舌,但春叶常不理会他,春柳有时候和他逗几句,四个年轻人,纵是沉默着也会显得热闹。
不远处,一个精瘦的老头儿用秸槔吊水——在水滨立一木柱,柱顶悬一横木,横木一头绑着块大石头,一头拴着桶。老人缒着桶,柱顶的横木一会儿俯,一会儿仰,跷跷板似的,一桶桶水被吊了上来,倾入筑好的小渠中,一直淌进菜地,但老头儿站着不用挪地方。
这是一种古老的灌园方式,也只有这“古老”的老人才会——他是田庄辈份最长的人,庄上十之七八的人都叫他老太爷。他七十多岁了,身体却还结实。绪东第一次看到这种灌园方式,站着很看了一会儿。明喜道:“人家那个好吧?轻松多了。”是的,老头儿站在那里,悠闲地缒着桶,桶悠然地上上下下,几乎是一种很享受的样子。他们却负重爬高上低,几乎汗流浃背。
四个年轻人都在意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羡慕。可是他们不知道,老太爷正在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年轻的身体,长久的未来,和他们身上生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力气。
是的,他们是足可羡慕的。
歇气的时候,明喜赤着脚,各家菜地里转一圈,想翻几个熟了的西红柿吃。春柳横坐在扁担上,撕手心里脱的皮。绪东站着,仿佛在享受那点轻而柔的南风。春叶钻到豆角架间,拔出一根没附上豆角秧的树枝。雪青色的豆角花在她耳畔盛开着,小蜂子嗡嗡地飞上飞下,又落到她的头发上,但是她丝毫不觉得,她很在意地看一朵豆角花,雪青色的蝶翼展翅欲飞,又一些蝶衣裹着它娇羞的花蕊,颜色这里浓一些,那里淡一些,人世问最高明的丹青妙手也调不出那种色彩。
春叶久久地看着,痴了似的。绪东瞟着她,瞟着豆角架间隐约的一点乌发和白衫。他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东西已经好久了。她在看什么呢?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这么长久地看呢?她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
这些绪东都不知道,他也不是特别的想知道。他爱春叶,他相信她的内心和她的外表一样,是美丽的。
盛夏的天气是炎热的,卖冰棍的骑车带着冰棍箱满村吆喝:“冰棍!奶油冰棍龙江大雪糕,小豆雪糕!……”常常有着孩子提了空酒瓶追出来喊:“酒瓶要不要?”卖冰棍的答一声:“要!”就停了下来。白酒瓶换一只冰棍,啤酒瓶可以换到雪糕。冰棍,雪糕和西瓜、甜瓜,现在成了人们的最爱。
没过几天,春柳和采芝找到了一份和雪糕有关的职业:曹沟镇新开了一家冷饮厂,她们去做包装工。现在上园浇菜只有春叶一个人了,她显得有些孤单,可是更让人觉得可爱了——少了个妹妹就少了点顾忌。
这阵子雨水充足,菜地不用常浇,她有时携了篮子来摘辣椒,明喜和绪东来菜地翻黄瓜、西红柿,常常能够碰到。
有时候摘着摘着,她会在辣椒畦间直起腰来,看着远远的某个地方,可以一目不瞬地看好久,绪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又望不到什么,不过是绿色的平原,残破的石桥,石桥头几株破树,一棵槐树枯死了半边,一棵凤杨——当地人叫凤杨、小燕柳,歪着树冠子,几乎倾倒河中,满树冠璎珞低垂,流苏披拂。它的种子是凤翅似的,成串生长,老长地挂下来,仿佛璎珞。现在这树戴着沉重的垂满璎珞的凤冠,几乎支持不住似的,眼看就要栽倒下去。她是在看这棵树吗?绪东不知道。
这树是好看的,可是值得她这么长久地看吗?她在想什么呢?绪东不知道,他也不是十分想知道,他相信她的内心和她的外表一样,都是美丽的。
一天下午,他又到明喜家去,明喜正提了喷雾器准备去地里打药,花生地开始生虫了。他叫绪东去帮他拎水,绪东答应了。
绪东骑了自行车,龙头上挂一只洋铁皮桶,明喜坐在车后哼着姜育恒的《再回首》。绪东道:“求求你别哼了,我满身起鸡皮疙瘩。”明喜一听,索性放声高歌起来。绪东咬了牙,骑得飞一般快,故意找坑坑洼洼的路骑,明喜的《再回首》颠得七零八落,歌里的那个“首”也几乎拧断了脖子。到了地头,明喜道:“算你狠!”
5
春叶也在花生地里打药,喷雾器丝丝响着,空气中一股甲胺磷的气味。明喜配好药,背上打着,问:“春叶,怎么自己打药?”春叶道:“你不也是自己嘛!”明喜道:“我有人,小兽医帮我拎水呢!”
春叶不言语了,她压着喷雾器的手柄,喷出一面又一面白蒙蒙的扇子。打到地中间药水没有了,她走回来。明喜老远叫:“绪东闲着也闲着,帮我老妹子拎水去。”
绪东拎了一桶水过去。春叶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啦!”她打开喷雾器的盖子,拧开药瓶儿蹲下配药水。绪东看见她穿着淡红色衫子,汗潮得半透明,看得清里面层层叠叠地穿着高支棉的背心子,背心子里面还有胸罩。绪东很有些窘,把水往喷雾器里一倒,走了,去明喜家地头的自行车上坐着。
他的走是春叶感激的,她背上喷雾器回到地里。
春叶很快打完了,药水还剩下不少,她问明喜:“帮你打?”明喜忙不迭地笑道:“那敢情好!”春叶就跨过几家花生垅,过来了。
两个人打就快多了,明喜家的一亩三分地还种了二分地的甜瓜,一会儿就打完了。明喜甜言蜜语的:“今天多亏了老妹子。来,瓜地里歇歇,摘几个瓜吃。”春叶犹豫了一下,放下喷雾器,跟明喜进了瓜地。
瓜地里除了甜瓜之外,还间着些绿豆,又开着通红的凤仙花。这是有讲究的,老辈人种瓜都喜欢在地头种几株凤仙,说是防瓜秧生病,这话从科学角度不知怎么讲。除了凤仙花,他们还有些别的忌讳,比如用过香水和香皂的人绝不可以进瓜地,会“扑”了瓜秧。这一层大约是迷信,明喜成天香喷喷的在瓜地进出,也没什么事。
瓜地中央搭着个人字形的窝棚,里面一张软床,明喜爸晚上在这儿住,看瓜。白天都交给了放暑假的大虎,明喜大哥家的孩子,十二岁了。大虎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也许和一帮小屁孩去摸泥鳅。
春叶来到瓜棚前,明喜递一个圆熘溜的“天鹅蛋”给她。她闻了一下,却不吃。明喜自己把一个“天鹅蛋”在胸口蹭了蹭,问:“怎么不吃?”春叶道:“去哪里洗啊?”明喜道:“桶里不是水?”春叶低头瞅了瞅,抿嘴一笑:“河里拎的吧?尽是洗澡水!”明喜道:“哪来那么多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喀嚓,他咬了一口。绪东的脸有些红:他以前都是用“洗澡水”洗瓜的。
春叶捧着“天鹅蛋”,仍然没有吃的意思。明喜不耐烦道:“你们千金小姐,干净!来,草帽给我!”春叶摘下草帽,明喜拿了到瓜地里,一阵风摘了四五个瓜,有苹果瓜、水晶脉、红到皮什么的。春叶看了看,又闻,说:“这瓜都没熟嘛!你不会摘。”明喜道:“你会摘?那你自己摘去。”
春叶真个自己去摘了。明喜拣一个红到皮,在衣襟上擦擦,一口咬下去,红瓤的,他给绪东看,低声道:“她自己笨得像猪,还怪我的瓜没熟。”他喀嚓喀嚓地啃着瓜,眼光四下里溜。
邻家是一块山芋地,有几片叶子叫虫吃了,明喜过去一翻,翻到一条“豆丹”——这“豆丹”是一种很大的青虫,豆地山芋地葡萄园常有,体格肥硕粗壮,有拇指那么粗,而且胖孩子似的横着生许多皱摺。是一种很恶心人的生物,尤其是它蠕蠕动着的时候,样子简直是称得上恐怖。
这条“豆丹”还小,顶多也就小学毕业的程度,可是其恐怖及恶心的指数已达相当级别。明喜一见,如获至宝,连山芋梗子掐了下来,把豆丹抖进春叶的草帽里,并且用瓜盖住。绪东问:“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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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春叶回来了,手上托着一个熟得黄灿灿的黄金瓜。她得意地给明喜看,“看我找的这个,都熟掉梗了。”她把瓜放进草帽,端了要走。绪东连忙道:“你别,他在你帽子里放了……”明喜大喝一声:“无敌鸳鸯腿!”飞脚铲向绪东脑门。
这一招他是从一个同名电影里学来的,可是威力更大,连人的话语都能一踹两断,绪东的下半截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春叶却狐疑起来,她托着草帽,拿起一个大水晶脉往里看,那条小学毕业的豆丹正蠕蠕的探出头来,想看个热闹。春叶一见,惨叫一声,草帽脱手飞出,几个瓜都滚出丈外。
这毛骨悚然的一声把绪东也吓了一跳,他怔怔地望着她。
春叶苍白了脸,两手乱挥乱抖,仿佛那条虫子的头皮屑还沾在她的手上。明喜得意极了,哈哈大笑起来。春叶道:“狗吃不了你的!”一阵风走去拿了喷雾器,草帽也不要了,连蹿加纵地出了瓜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喜乐得合不拢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绪东气愤地质问:“你怎么能这样呢?”明喜笑道:“怎么样,她这一声叫吓破你的胆没有?她嗓门就是大,念一年级那阵子我捉个杨花放进她的后领里,吓唬她是毛虫,她那个叫啊,直着脖子,声儿拖得比杀猪还长,差一点没把我耳朵震聋。春天哪里有毛虫?她真是猪!”
绪东道:“那你也不能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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